谢昉确实觉得这短暂的休息过后,身子松快了些。发烧应该是伤口愈合中的正常现象,这沙漠中干燥,不大可能会感染。他掀开了被子,站起身走到火边,感受那难得的温度,问道:“这火沈姑娘是怎么升起来的?”
沈芳年晃了晃手中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钗,对他道:“这些巨大石山的附近有一些不知多少年枯朽的树根,也许是我运气好吧,赶在太阳落下之前引燃了一些火种。可是也就这么点儿朽木根,这火恐怕也快熄了。”
谢昉又问道:“这锦被一直在沈姑娘的马车中吗?为何这几夜你瑟缩着也不拿出来?”
沈芳年的面颊在火光中红彤一片,低声道:“这是我的婚被……”
“什么?”谢昉一开始没听明白,等到明白过来,也便不问了,自己睡了人家姑娘的婚被,听上去是有些过分。
“这可是我亲自……看着绣娘们一针一线绣的,若不是怕你死了,我怎么能轻易拿出来呢!”沈芳年流露出心疼,“更可惜的是,我已经打开车上所有箱子,其他放在这辆车上的都是些贵重的金玉之器,现在是一点用没有。”
谢昉走到她身边,面对她,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沈姑娘,谢谢你。”
这样对她诚恳道谢的谢昉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浅笑着点点头。此时那小小的篝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灭了火光,只剩一缕青烟。同时,洞口出照来熹微的晨光,天亮了。
晨光照耀大地,照亮了眼前惨淡的现实——他们还被困在沙海之中。
“可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我们已经找了三日,连官道的影子都没看到。”沈芳年皱眉。
谢昉道:“你来清点一下还有多少食物和水,我出去看看。”
沈芳年却伸手比划了一个形状,道:“我早就看过了,这么大块的酥饼,还有两打;你方才吃的豌豆黄,还有四块;芸豆糕,还有一打。水,还有半壶。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去吧。”
谢昉忍不住低声道:“这是道上吃着解闷的,估计都够吃到碎叶城了吧?”
“你说什么?”沈芳年没有听清。
“没什么,出去看看。”
洞外天地,天是湛蓝,地是浅黄,若不是疲于奔命,这景色也足够欣赏赞叹了。谢昉环顾四周,果然如沈芳年所说,不再是大大小小的山丘起伏,而是各种巨石林立,地面上的沙子似乎也和一天前的颜色略有差别,地上还有些朽木的根系。马车停在洞口不远处,两匹马也已经疲惫不堪了。回头望去,他们留宿一夜的这洞窟之上,是十数米高的黄色石头山,山脚下一排洞窟十分齐整,看上去就不是自然风蚀。
谢昉心想,待自己伤势好转,定要攀上这座最高的石山看一看前路在何方。
他们又向稍远处转了转,除了又捡回一些枯木枯草根外,便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既然是人开凿的那几个洞窟,那么必定有要在这里开凿的原因。”谢昉道,“在我们那一窟中,我能明显感受到一些潮气,回去再去另外几个洞中看看,或者有水源呢?”
沈芳年却道:“还是不要报太大希望的好,若那里有水源,又怎会四周寸草不生呢?”
往回走的路上,谢昉忽然问:“沈姑娘,这两匹马是从京城一路来的,还是中途换的?”
“是在过秦关后在驿站换的,怎么了?”沈芳年不解。
谢昉“唔”了声,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女孩子总是多些麻烦的同情心,若这两匹马是从京城家中一路拉着她来的,那么估计就算饿死她也不会答应吃马肉。可马是半途换的,或许真到了要杀马的地步,劝起来还容易些。
他们走回了洞口,沈芳年将枯草挑出,放在了两匹马身前,“虽然可能难以下咽,还是勉强吃一些吧。”
一共六个洞窟,都只有一个朝西的洞口,即使太阳已经升起,也只有上午这会能照个洞内的全貌。
他们先回到昨夜留宿的那个洞,光线充足下,果然有与昨夜没有的发现。
四方的洞中,洞壁平直却斑驳不堪,但是在某些部位,还依稀可见一些绘画的图案。
沈芳年眼前一亮,对一处清晰些的图案蹲了下来,贴近了仔细查看,红底白边,那画的是一片祥云。
她又向上看,莲花,飞天的仙女,和佛像!她不禁惊声一呼,又跑到另一块图案边查看,也都是大同小异,佛像和方才那尊形象不同。
“怎么样?”
她惊异的望向他,“这几个洞窟,应该是……一座佛寺。”
他们又快速的浏览了其他几个洞窟,没有他们急需的水。但他们却发现,这些洞窟内除了满墙的壁画和几尊残破的塑像外,竟还有不少的竹简、羊皮纸典籍!
☆、第七日:希望
谢昉半躺在那鸳鸯锦被之上,口中叼着一根枯草,翘着腿休养生息。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休养生息了。
他们发现了这座大石头山下的六个洞窟竟然都是古时回鹘人修的佛寺后,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里虽然已经荒芜破败,但好歹也是一个沙漠中的地标。既前三日那样苦苦颠簸,耗费马和人的体力也没能找到官道,现在只能换一种办法了——等。
估计了剩下的水和食物,在不渴死饿死的前提下应该至少还能撑个十天,他们决定每日在这石山前燃起烟雾,静静等候救援。
不过静静等候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沈芳年倒是忙得很。她每日都会往返于各个洞窟之间,在日光下翻阅那些百年之前的典籍经略,偶尔有些发现便会跑来告知他。他也不是不想帮忙,只是面对那晦涩难懂的百年前文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哒哒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他便知道沈芳年又发现了什么。
“谢昉!你看这片竹简,上面写了回鹘当年是如何趁沙洲归义军内乱时侵占了藩镇的。”她兴致勃勃,将一片竹简哗啦甩道他面前,尘土飞扬。
她每发现什么,不管有用没用的信息,都是这么兴奋。谢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一般来说这时沈芳年便会再次跑开了。
忽然,一个名词击中了他心中的某个记忆。他睁开眼,抓住了沈芳年的手腕,问道:“沙洲归义军?”
他猛然起身,激动得几乎忘记了腹中的饥饿感,“仔细说说!”
“好啊,但是你要先告诉我,归义军的事情!”沈芳年显然早有预谋,缓缓靠近他,“我知道如今沙洲依然有归义军,而且还是谢掌印襄助下才重建的,这是怎么回事?”
谢昉似乎对她的威胁勒索并不在意,左右无事,便缓缓道:“数百年前的那支归义军,大唐名将张议潮所建,驻守统辖着沙、瓜数州,抵御西夏的进犯。十数年后,张氏被沙洲望族曹氏取代,在乱世中成为了实质上的敦煌王,在近百年的时间内与回鹘战事不断,后来又是因为内乱,被回鹘彻底消灭。”
她托腮听了半晌,问道:“那么,现在的那位沙洲曹将军是……”
“现在的归义军,乃是二十年前,曹氏后人曹谨风一手重建。如今沙洲早已没有了回鹘人的身影,曹将军将吐蕃人赶走,遂向朝廷请命,遵循祖先的脚步,镇守沙洲。当时我义父还是司礼监秉笔,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另一方面也想在西北培植自己的势力,便在先帝面前为他说了几句话。”
沈芳年皱着眉头,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两个圈,“这么说……现在的沙洲,有两只军队,归义军和顺平军,这不是很奇怪么……”
谢昉却反问她:“沈姑娘即将嫁的人便是顺平少将军王彻,为何还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提到自己的未来夫君,沈芳年面颊一红,低声道:“父亲从来不与我讲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与王将军根本就没有见过,又怎么会清楚呢……”
谢昉拿过她手中的竹竿,先将那片沙地推平,先画了一个四方形,又在四方形的西南角画了一个圆圈,“这方形便是当今的沙洲城,曹谨风当年誓要光复祖先,所选的归义军驻扎地其实在沙洲城外西南方向抵御吐蕃,也就是这个圈。”
随后他又在稍远的地方画了一个圈,“这里是西宁卫,王氏的顺平军世代驻扎于此。但是就在三年前,眼见归义军渐渐势盛,内阁几位学士同兵部商议,在沙洲建立卫所,将顺平军迁到了这里。”
他在沙洲城的东北角画了一道斜线,“这是沙洲卫的防线,顺平军的主要任务是拱卫沙洲,防止瓦剌入侵。两军各占据城外一角,互相掣肘,却各有防卫重点,现在你明白了么?”
沈芳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忽然灵光一现,紧紧攥住了树枝的另一端,“如果我们知道了现在所在的这寺庙与归义军的相对方位,那么,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归义军求助?”
“前提是能辨别准确的方位,并且有足够的食物和水。竹简上写了什么?”谢昉问道。
“这一支沙洲回鹘,在唐代和归义军多年来交战不断,对彼此的境况都是十分了解了。这竹简上记载了当年归义军主将曹延禄迎娶于阗国主之女,于沙州城亲自骑马行十日向正南方向去迎接公主的送嫁队伍,在第五日路过了这间回鹘人修建的寺庙。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却都笃信佛教,曹将军入寺内祷告一番,并亲自从寺庙五里外为寺庙运来井水才离去……”
谢昉闻言,再也无法镇定,他夺过她手中的竹简,艰难的辨认上面早已斑驳的字迹,虽然有些地方还是难以看清,可是沈芳年所说却写得真真切切。他嘴角上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双手扶住沈芳年的肩膀,对她道:“我们不要再苦等了,收拾东西去找归义军。”
“先、先等一下!”沈芳年摆脱了他的禁锢,她比他先知道这个消息,已经过了一开始的兴奋,此时开始担忧,皱眉道:“你想清楚没有,若是为了一点点希望就冲动行事丧了命,那我宁愿留在这里等!”
谢昉本已要起身收拾,听到她这么说,不得不再次坐了下来,耐心道:“沈姑娘有何顾虑,现在说出来吧。”
“竹简记载曹延禄骑马五日,在正南方路过这间寺庙,你能保证凭着这句话找到沙州城么?”
“当年的沙州城,便是今日归义军的驻地。若是这寺庙和归义军驻地相对方位有偏角或许就难办了,可是是在正南方,凭借太阳的阴影和夜间北斗七星来判断方位,应该不是难事。”
“那么,曹延禄骑马走了五日,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我们的食物和水都已经不都了。”
“曹延禄身为一军主帅,他骑马走五日,我们恐怕就要骑马走七八日。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试着找找那五里外的井水,虽然时过境迁,但有水源的地方肯定有动物、植物,应该不难辨认。”
“五里外的井水,又没说是哪个方向,怎么找?”
“从这文字上推敲,我认为有八成几率在曹延禄来这寺庙的途中。他若不熟知那一口井,主动提水,纵然同样信仰虔诚,那回鹘僧肯定也不敢对敌军主帅提出‘请去哪里为我们打水’这样的要求。”
沈芳年沉吟片刻,依然不能下决心,犹犹豫豫地问:“若是你认为错了,我们没有在向北的五里外找到水源呢?”
谢昉一笑,“很简单,我们可以回来。”
沈芳年还有最后一个疑虑,困扰许久,这才问出:“可是我要嫁的是顺平少将军,若向曹氏求援……”
“命都要没了,沈姑娘何必再在意这些?”谢昉道,“放心,曹、王两家虽然因为如今局势而互相牵制,但却也同为西北望族,都是世交,曹将军为人耿直,自然不会让王氏为难于你。”
沈芳年被他说服,于是点了点头,道:“好吧,那么我们应该收拾些什么带走呢?”
“把马车卸下来,只带最有用的东西吧,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不必增加无畏的重量了。”谢昉道。
她低头合计着,剩的这点吃的其实都装不满半个食盒了,马车上的嫁妆内的金玉之器只能通通留在这里了。除了婚被可以用来御寒,马车上还有一样物品,虽然无用,她却是一定要带上的。
马车留在这里,谢昉用烧过的枯木在洞窟门口刻下他们离去的方向和日期,希望若有人来到这里,能够知道他们的去处。
“其实这些竹简,可以带走一些,留着夜间生火。”谢昉捡起方才他们看的那片竹简,这片是肯定要留着的。
沈芳年却道:“那怎么成呢?这些都是珍贵的古物,烧毁了多可惜?”
“那……从马车上拆一些窗棱带走。”谢昉不得不妥协。
在饥饿中休养了几日,谢昉的伤口说到底也只是皮肉伤,恢复的差不多了。沈芳年连日奔波,原本的发髻早就散乱不堪,此时懒得打理,草草梳通便用一条发带将长发系于脑后。他们二人一人取了一块剩下的白布条掩住了口鼻,准备启程。
“沈姑娘,你会骑马不?”谢昉忽然想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沈芳年也意识到问题,她一个京城中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骑马呢?
谢昉见她不语,便默默地将全部要带走的东西放到了其中一匹马背上,自己跨上另一匹马,将手伸向她。
沈芳年心中开始天人交战,若以世俗之礼论之,她与这阉贼早就不算清白,现在还要共乘一骑,若是让她父亲在天之灵知晓,定会气得再死一回。可是现在确实是生死关头,也不必纠结于礼数了。她把心一横,握过了他的手,脚踏马鞍,坐到了他的身前。
突然的高度增长和那马不安分的步伐都让她感到紧张不安,生怕自己掉下去。不过这都没有谢昉怀抱的温度让她更加害怕,她告诉自己,这是在沙漠绝境中,待到寻得救援,绝对不能对这温度有一丝贪恋。
“谢大人,我还有一件事……”她轻声道,“等到我们找到了沙州城,那么……”
谢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道:“沈姑娘与我的这段经历,自然不必由他人知晓。”
☆、第八日:水源
“沈姑娘是京城人,为何会对西域古国的旧时故事如此了解?”
沈芳年摇了摇头,解释道:“其实我家祖籍在南直隶,并不是北京人。从前在南京也有宅子有地的,后来先父和叔叔都调到京城做官,姑母嫁到大同府,老太君殁了之后南京也没有人口了,便将祖产都卖了。一年间偶尔姑母从大同府到京城看望我们,便会给我们讲很过西北边陲的故事。”
“原来如此。”
他们才从废弃的回鹘寺庙出发不久,还没有见到水源的影子,但是越向北方走,地面渐渐不再是一片荒芜,偶尔出现一些低矮的沙漠植物,让人略微宽慰。沈芳年坐在马前,仍然颇感不自在,觉得还是说些什么好,“我说,谢大人,看起来在这沙漠之中,你我还要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谢大人的问题,我都如实解答,大人不妨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谢昉倒是无所谓的模样,“我问沈姑娘一个问题,沈姑娘问我一个,很公平。”
沈芳年试探问道:“这几日谢大人你在荒漠中,这九死一生的境地中,你最挂念的人是谁?”
她在京城便素闻谢崇礼的义子,当年在京城跟着谢崇礼在东厂摸爬滚打,后来又在昭狱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将九十九中酷刑摸个门清,成为了阉党中最锐利的爪牙。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已经为了前程摒弃了为人的欲求和情感,成为谢崇礼手下最不通人情的机器。所以她万分好奇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