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找叔叔作什么?”沈芳年皱眉。
“还能作什么?许大人让你叔叔在朝中帮他参奏,上次他来找你被那锦衣卫捷足先登也就罢了,若这次你叔叔不答应,他话里的意思,竟事要连你叔叔也一起对付了。”袁夫人抚着胸口,现在还在心有余悸。
沈芳年厌恶这个人的名字,“真是个无耻小人,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袁夫人继续道:“幸而你叔叔在礼部近来忙着郡主婚仪的事情,且当日你和芳灵也在许府,他不想有人说他包庇偏袒的,本就打定主意不参与此事了。”
沈芳年听到袁夫人说叔叔为了避嫌不准备参与此事,一时间不知道该理解为沈泰不想利用她们姐妹来弹劾阉党,还是说他为了自身清白连自己亲女儿和侄女都不会管呢?心中一时有些难受,她却还是安慰袁夫人道:“叔叔做得对,现在真相大白,许甫肯定不会好过了。”
袁夫人深沉道:“哎,是啊,他这次因为女儿的死怒火攻心,鬼迷心窍了,偏要和阉党正面作对,不知道后面谢掌印会怎么收拾他。只是……那些帮他联名上书弹劾的官员,有的是咱们这边听信了许甫谗言的好官啊,真是可惜了。”
沈芳年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们都会被处分吗?当年我爹不是天天弹劾谢掌印,他也没被怎么样啊。”
袁夫人笑道:“傻丫头,你爹是什么身份?他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况且当年谢崇礼还根基不稳,他不敢惹众怒。但现在不同了,而且这次联名的多是尚且青涩的青衫子弟……还好周公子这次并没有被搅进来。”
沈芳年不知道袁夫人怎么就轻易把话题转到了周白卿身上,只得跟道:“那便好。”
“好了,咱们不该说这么多的。小心隔墙有耳。”袁夫人又严肃起来,虽然这尚书府不大可能被监视。但是风声紧,还是小心点好。
袁夫人得了她无碍的好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可沈芳年离开的时候却并不开心,阉党真的会报复这些没有主心骨的年轻官员吗?如果是的话,会将他们抓进昭狱吗?谢昉会动手吗?会用什么刑具?她虽然沉浸在自己的甜蜜心情中,却也不是不明事理,如果谢昉对许甫身后的人大开杀戒,她不敢想象到那时候,她要用什么面目来对待他呢?
☆、因缘执念
又耐心等待了半个来月,沈芳年递上去的帖子终于有了回音,皇后召见。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恭喜娘娘重获圣恩。”她一低头,精致的头面发出玲珑有致的脆响。
周皇后刚刚“病愈”,气色倒是不错,此时笑盈盈的对着她,“起来吧,这些日子,你也受苦了吧?”
沈芳年得体的微笑,摇了摇头,比起皇后的无辜受累,她觉得自己这些都不算什么。
周皇后继续笑道:“本宫还时常想着你呢,倒没想到病一好便收到了你要见我的消息。”
沈芳年闻言,掌心微微出起汗来,不大好意思的笑着,内心却坚定无比,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若是没事,本宫倒又有话要对你说。”皇后显然不将她的紧张当回事,自己心中那件事也要趁早说了才好。
“娘娘……”沈芳年赶忙站起身来,紧张的舔了舔上唇,说,“臣女知道娘娘想说什么。”
皇后从没想到向来乖顺的她会打断自己的话,连问几句:“哦?你知道?有何想法,等不到本宫说完再说?”
沈芳年向前几步,走到了皇后的座椅之下,伏坐在了脚踏之上,向上望着皇后,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芳年不想劳烦皇后娘娘再费口舌,上次便是因为芳年胆小优柔寡断,才让您至今还在为芳年操心。所以我想……冒着惹娘娘生气的危险,这次也要直接拒绝了。”
“大胆沈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言辞凌厉,仿佛一把刀子向她直面劈来。
她闻言,打算从那踏板上起身再跪,却被周皇后一把按住了头发。她抬头望去,周皇后向来的好颜色听了这话也沉了下来,只是这伏在自己身边的少女言辞恳切,她亦不忍苛责。
“你们先下去吧。”周皇后对身边人说完,很快暖阁中便只剩她们二人。
皇后摸着她的头顶的软发,问道:“可是我们家白卿不好么?还是你觉得她家世不好?他父亲虽然是国子监祭酒,却不是迂腐不化的老学究,他母亲也是望族之女……”
沈芳年赶忙摇头:“周公子没有什么不好的,臣女只是一介孤女,又怎么敢挑拣家世?只是臣女不……”
“好了,本宫不爱听不字,听一个也就够了。”皇后恢复了往日的和蔼,却不许她再说,“不怕说与你听,本宫就是有私心,瞧着你入眼,总想着留给自家人,芳年大可以怪本宫。”
沈芳年赶忙摇了摇头:“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娘娘事事都为芳年着想,芳年怎么会怪呢?”
“既然你不怪本宫,那么本宫还是要做一件惹人厌的事情。”皇后对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本宫以皇后的名义命令你,不许拒绝。”
“娘娘!”沈芳年真的着急了,“你不能强人所难的。”
“是。本宫向来不强人所难。就如同上次,本宫劝你选昭王妃,你说你要考虑,可后来你也没给本宫个下文,本宫也没将你怎么样,不是吗?本宫希望你像上次一样回家再仔细考虑一下。”
沈芳年心中有了些愧意,其实上次她说考虑,压根也没怎么考虑过……
“这次给你定个期限,现在是月初,到了月底你要给本宫一个答案。”周皇后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她皱成一团的眉心。
她依旧坚定的凝视着皇后,似是不愿但终究还是只能抿唇点了点头。不过再多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等的。“臣女答应您,可是臣女也有一个条件。”
“你真是得寸进尺。”皇后虽然说她,语气却轻轻的,这让她知道皇后并没有真的生气。
“娘娘,到时候也不要再来麻烦您了,臣女亲自和周公子说清楚便是了,好不好?”虽然周皇后对她已经是十足的耐心,十足的放纵,但是她仍然有伴君如伴虎之感。相比之下,周白卿简直是好说话多了,况且,这很可能就是皇后娘娘的一厢情愿,那说服周白卿就更容易了。
“好,你以为本宫想理会这些麻烦吗?”周皇后依旧笑着,语气中多了丝疲惫,“你们这一辈的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沈芳年心愿勉强算是达成,从脚踏上缓缓站了起来,小腿有些酸麻。她不知道皇后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感叹,是在说周白卿?还是昭王?太子?
她本想就此告退,可皇后的话还刚说了一半,她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您不是在说臣女吧?”
“本宫是气有的人,明明家中摆着品性贤良的好人不要,偏要去招惹那一时鲜艳的有毒野草。”周皇后冷了神情,倒不像在和沈芳年说话,而是在自顾自的抱怨。
沈芳年闻言吓了一跳,她还从没听过一向温和的皇后口中将一个人形容为有毒的野草。她不禁心虚的想,皇后这不是在说自己吧?她说谢昉是一时鲜艳的有毒野草?倒不像是说他呢。而且皇后怎么会知道他们两个人有交往?在心虚的瞎想和理智的分析中,她心中上上下下、五味杂陈,她又觉得皇后说的不是自己,那么又有谁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惹得皇后生气呢?
直到从坤宁宫出来,她走在路上还想着这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天上忽然飘过一阵清明雨,她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这次她已经轻车熟路的进宫,所以皇后派了送她出宫的小宫女也被她半路就劝回去了,现在一个人,又没有雨具,不知该在何处躲雨,她只得快步沿着长巷向宫门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斜后方有个极沙哑的声音叫了两声自己的名字。她一开始听不真切,直到第三声,她才转过身,看到自己方才走过的是一座不知名的昏暗楼阁。带着潮意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想起了无数小时候听过的关于禁宫中的传说。
“沈小姐。”那声音又响起来一次,沈芳年这次终于看到了,那昏暗的楼阁中有个人,正在对她摆手。那是个小内监,她并不认得。小内监看她瞧见了自己,低头侧过身来,露出了身后的谢崇礼。
“沈小姐,暂且在此避雨吧。”曾经在北镇抚司衙门听过一次这沙哑的嗓音,她本是绝不该忘的。她心中有些害怕,可还是只得走了进去,乖乖给谢崇礼行礼道谢。
这个人,在朝堂上执掌权力多年,以阉人之身,竟能自成一党。她的父亲就是在和谢崇礼的不休争斗中黯然因病退场。在从前,她一想到这谢崇礼这三个字便恨得牙痒痒,可现在,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他是谢昉的义父。她不知道这种联想的转变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小姐,纵然皇后仁善,你也不该当面拂她面子。”谢崇礼缓缓的,平静道。
她心中大骇,皱眉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谢崇礼“咯”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难听,转身对他身后那个小内监道:“把你近来整理的挑着念些。”
“正月初五,谢芫姬与太子偶遇于莲华阁,二人聊了一炷香时间。正月十五,太子偷偷微服出宫,和谢芫姬同赏花灯。三月……”
谢崇礼摆了摆手:“行了,再念点跟她有关的。”
她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一是明白了原来皇后所说的那个不让她省心的人,竟然是太子!二是,谢崇礼竟然对所有人都监视得如此严密,甚至包括皇亲和自己的义女。
那小内监翻了又翻,道:“政通十年五月初九,谢昉与沈芳年在沙洲曹府共卧半个时辰,期间……”
“够了!谢大人想说的,臣女已经听明白了。”她相信了,如果她不阻止,小内监有能力将那晚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念得一字不差。
“沈小姐,你放心。我不是你叔父,我家那个混小子要将这么如花似玉的闺秀娶回家,我是乐不得的。”谢崇礼站在她身后,声音便如同一条蛇爬进了她的脑中。“但是,你现在也知道,我嘛,因着职务上的便利,总比你们每个人知道的多一些。”
她不敢回头,早被这老谋深算的太监蒙住了心眼,颤抖着问,“谢大人,您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谢崇礼神神秘秘地,“知道的,都是前尘过往。不知道的,都是因缘落定。”
“您说的我不明白。”她直截了当。
谢崇礼叹了口气,又道:“换个法儿跟你说,若我和你说谢昉奉我的命令谋害一个清流官员,你怎么看?”
她怎么看?
“若我说他谋害了你二叔,你又怎么看?”
“若他明日就带锦衣卫抄了你们尚书府,让你后天凤冠霞帔嫁进我谢府,你还嫁吗?”
“沈小姐,你知道这些不是我说出来吓唬你的。这只是你自个儿心中的死结罢了。只要你一日抱持这些执念,谢昉只会伤了你。”
谢崇礼沙哑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四面八方的包围着她,她捂住了耳朵还是能听见。等不及雨停,她赶忙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宫外,她仿佛还是能听到那仿佛谶语般的字句不停地向她耳朵里钻……
☆、乍暖还寒
在宫里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又赶着清明寒食去了先父母的墓前祭拜洒扫一番后,沈芳年终于病倒了。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时令不好,乍暖还寒时没有好好保养,又淋了雨,寒气侵体得了风寒,安心静养便可。
沈芳年谨遵医嘱,安心在自己的房间中养病,一连七日连房门都不曾踏出去半步,连沈芳灵前来探望也不见,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她。
一个人在房间中围着被子真是好,不用打扮梳头,连外衣都不必穿,不必像往日那般疲于交际,更不必想那些烦心事。沈芳年这样想着,一边一勺一勺喝完了一碗冰糖雪梨,外面天黑了,她也不必看时辰,便知道该就寝了。
“秋瑶!秋瑶!”沈芳年叫了两声,没听见秋瑶回音,估计这阵去梳洗了吧。她皱了皱眉,勉为其难的披上外衣,掀开被子,穿上鞋,走出屋外将空碗递给了今夜上夜的婢女,便赶忙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时,她面对着的是门,也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劲儿——明明笼着火的房间中怎么在她离开的这须臾功夫便冷了一些?
直到被人从后面整个抱住,她才明白过来,有人从窗户偷偷跳进来了!虽然早就从熟悉的气息中得知了采花贼的身份,她心中不仅有酸涩和惊喜,还被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出来。谢昉赶忙便捂住了她的嘴,二人仅仅四目相对。
“大小姐,您可有什么事儿吗?用不用奴婢去叫秋瑶姐姐?”不远处那上夜的婢女听见了,赶忙问了一句。
谢昉还穿着一身锦衣卫的衣裳,戴着官帽,此时捂着她的嘴颇有些对待犯人的模样。他在她耳边只用气声道:“让她走。”这才松开了她的下巴。
沈芳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口中却在回答那个婢女:“不必了!我要睡了,不要来扰我。”
婢女不知道方才还好心的帮她收拾空碗的大小姐为何现在又这么凶凶的,不过也只能乖乖听话,离了门边。
“病了还穿这么少?”谢昉明明是第一次来,此时却轻车熟路地摘帽卸刀,都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这是准备睡了。”她走过去吹熄了桌边那盏灯,只留床边那一小盏,怕屋中太亮让人发现多了个人。
谢昉淡淡道:“噢,那便睡啊。”
“你怎么来了?”她行至他的身边,抬头看他,眼神中有两点晶莹的亮,掩盖了弥漫多时的灰蒙。
谢昉忽然觉得胃里有只蝴蝶在振动翅膀,搅得他痒。
谢昉隔着她宽松轻薄的寝衣扶住她的腰:“听说你病了,许久没瞧见你,交了差便想来看看。”
“你真好。”明明就是简单几语,她不知为何已经是心绪激荡,眼睛热了热,主动环住他的肩膀。她现在真的很怕,怕到不敢和他倾诉的程度,需要他的怀抱来驱散惧意。
“果真病了,都瘦了。”谢昉也紧紧搂住她,问道,“可是进宫时受了欺负,回来便气病了?”
沈芳年想到那天进宫的情形,不自觉的颤了颤,眼神飘忽起来,闷声道:“如有人欺负我,我应该要当场回击,怎么会回来自己生闷气呢?”
“就怕你如今把持着大家闺秀的面子,偏要对别人柔软下来。”谢昉摸着她有些散乱的长发,叹道:“你呀,要是拿出当初对待我的一半劲头,全京城指定没人敢惹你了。”
沈芳年眉头舒展开来,看着他笑道,“那可不成,到时候全京城的人都倾慕我,谢大人你该上哪哭去呢?”
谢昉不忿地回击,“真是不知羞。”寝衣没有领子,倒是方便他就这么在那光洁到在暗夜生光的颈上留下一串亲吻。
她被弄得发痒,嘻嘻笑着推他,喃喃道:“你会被我传染风寒的。”
“何时见我怕过得风寒?”他们的额头相抵,呼吸交融,唇齿相依,若真会传染风寒,恐怕早就染过一百次了。
她本就因病而气短,不一会儿被放开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头也晕晕的,脸颊上是两团醉酒一样的红。
她头脑不太清醒,一边用广袖扇风,一边哀叫道:“完了完了,我又发烧了。”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她抱到了榻上,被她一带也顺势躺下,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这不是发烧,是……”
耳朵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