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何处,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关路
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至第三座关前,见有上百
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
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
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
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
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只见为首的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故泪
下?”宋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从泰陛下敕命招安之
后,先退辽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与军民水
米无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赐臣药酒,与臣服吃,臣死无憾,但恐李逵怀恨,辄起异心。臣
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俱皆自
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阴魂不
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诉平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
人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来使,便
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等聚会于此?”宋江奏
曰:“此是臣等旧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何故相聚于
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众将已会于
此,有屈难伸,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
九重深院,显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阴魂魄,怎得到凤阙龙楼?今者陛下出离宫
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观玩否?”宋江等再拜谢恩。上皇下堂,回首观看堂
上牌额,上书“忠义堂”三字,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双斧,厉声高叫
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
黑旋风说罢,抡起双斧,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
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上皇问曰:“寡人恰在何处去来?”李师师奏
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
“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
“寡人来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是如果死了,必须与他建立庙宇,敕封烈侯。”李师师奏
曰:“若圣上果然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次日临朝,传圣旨,会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只虑恐圣上问宋
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几位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
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奇
怪。”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
戎装带,顶盔明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
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便颠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
元景道:“卿可差心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来回报。”宿太尉道:“是。”便领
了圣旨,自出宫禁。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听宋江消息,不在话下。次日,
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戬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
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辗转心疑,龙体不乐。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
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高山之上。更
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祀,
士庶祈祷,极有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见说,
不胜伤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
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
有来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启奏。”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
加其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戬,便教追要原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义显灵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
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
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
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
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
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檐碧瓦。绿栏干低绕轩窗,砅幕高悬宝槛。五间
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
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
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痭挂
长,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恭礼正神气,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表史
记。
又有绝句一首,诗曰: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亦
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
七十二将。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诗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
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然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
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话说宋江衣锦还乡,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
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授衮州都统
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
“贤弟何故行此念头?”戴宗道:“是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
“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
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恙,请众道
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
他真身。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大将王
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
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不良,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
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
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
天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
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学他造反,罚为庶反,寻
思:“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们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
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情愿纳
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李
应受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
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后与杜兴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关胜在北京大
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
亡。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
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花荣带同
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
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到任,别的都说了绝后结果?为这七
员正将,都不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员正将,宋江、卢俊义、花荣、吴用、李逵还有会
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下来便见。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
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止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
便。再有现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
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回登
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受职求闲去
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
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复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受火
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
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
驸马王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
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
官,带同几个家人仆从,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话下。且说宋朝
原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
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
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当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因见天子重礼厚
赐宋江等这夥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等仇人,今
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这等恩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
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戬道:“我有一计,先对付了卢
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倒
惹出一场不好。”高俅道:“愿闻你的妙计如何。”杨戬道:“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
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
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
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
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有诗堪笑: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
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
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告状子,迳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
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戬俱各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入内
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征讨四方虏寇,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念。今
已去邪归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
信。”当有高俅、杨戬在旁奏道:“圣上道理虽然,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职小,
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取实招。”蔡京、
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走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
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
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
还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话休
絮烦。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庐州,一齐上了铺马来京。于路无话,早
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
高俅、杨戬,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
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
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
此时高俅、杨戬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
义拜受而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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