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
何得知宋兄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
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死,现葬于楚
州南门外蓼儿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
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今得贤弟到
此最好,吴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而死,魂魄与仁兄同聚
一处。身后之事,托与贤弟。”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
处。”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诗为证:
红蓼中托梦长,花荣吴用各悲伤。
一腔义血元同有,岂忍田横独丧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荣道:“小弟
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思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
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
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
于世,必归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现
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无妨,自有囊箧足以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
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船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
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譎,葬于蓼儿宋江墓侧,宛
然东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
感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累累显灵,所求立应。却说道君皇帝,在东京内院,自从赐御酒与宋
江之后,圣意累累设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挂念于怀。每日被高俅、杨戬议论奢华受用
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宫闲玩,猛然思想起李师师,就从地
道中,和两个小黄门,迳来到他后园中,拽动铃索。李师师慌忙迎接圣驾,到于卧房内坐
定。上皇便叫前后关闭了门户。李师师盛妆向前起居已罢,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现令
神医安道全看治,有数十日不曾来与爱卿相会,思慕之甚!今一见卿,朕怀不胜悦乐!”李
师师奏道:“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饮酌取乐。才饮
过数杯,只见上皇神思困倦。点的灯烛荧煌,忽然就房里起一阵冷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
在面前。上皇惊起问道:“你是甚人,直来到这里?”那穿黄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
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缘何到此?”戴宗奏道:“臣兄宋江,只在左右,
启请陛下车驾同行。”上皇曰:“轻屈寡人车驾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处,请陛
下游玩。”上皇听罢此语,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后院来,见马车足备,载宗请上皇乘马而行。
但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但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观日月光明,只见水天一色。红瑟瑟满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
芦叶。双双鸿雁,哀鸣在沙渚矶头;对对,倦宿在败荷汀畔。霜枫簇簇,似离人点染泪
波;风柳疏疏,如怨妇蹙颦眉黛。淡月寒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
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何处,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关路
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至第三座关前,见有上百
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
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
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
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
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只见为首的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故泪
下?”宋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从泰陛下敕命招安之
后,先退辽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与军民水
米无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赐臣药酒,与臣服吃,臣死无憾,但恐李逵怀恨,辄起异心。臣
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俱皆自
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阴魂不
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诉平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
人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来使,便
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等聚会于此?”宋江奏
曰:“此是臣等旧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何故相聚于
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众将已会于
此,有屈难伸,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
九重深院,显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阴魂魄,怎得到凤阙龙楼?今者陛下出离宫
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观玩否?”宋江等再拜谢恩。上皇下堂,回首观看堂
上牌额,上书“忠义堂”三字,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双斧,厉声高叫
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
黑旋风说罢,抡起双斧,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
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上皇问曰:“寡人恰在何处去来?”李师师奏
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
“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
“寡人来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是如果死了,必须与他建立庙宇,敕封烈侯。”李师师奏
曰:“若圣上果然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次日临朝,传圣旨,会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只虑恐圣上问宋
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几位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
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奇
怪。”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
戎装带,顶盔明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
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便颠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
元景道:“卿可差心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来回报。”宿太尉道:“是。”便领
了圣旨,自出宫禁。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听宋江消息,不在话下。次日,
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戬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
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辗转心疑,龙体不乐。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
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高山之上。更
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祀,
士庶祈祷,极有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见说,
不胜伤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
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
有来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启奏。”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
加其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戬,便教追要原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义显灵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
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
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
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
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
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檐碧瓦。绿栏干低绕轩窗,砅幕高悬宝槛。五间
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
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
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痭挂
长,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恭礼正神气,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表史
记。
又有绝句一首,诗曰: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亦
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
七十二将。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诗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
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然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
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话说宋江衣锦还乡,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
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授衮州都统
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
“贤弟何故行此念头?”戴宗道:“是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
“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
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恙,请众道
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
他真身。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大将王
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
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不良,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
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
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
天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
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学他造反,罚为庶反,寻
思:“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们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
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情愿纳
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李
应受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
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后与杜兴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关胜在北京大
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
亡。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
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花荣带同
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
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到任,别的都说了绝后结果?为这七
员正将,都不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员正将,宋江、卢俊义、花荣、吴用、李逵还有会
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下来便见。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
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止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
便。再有现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
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回登
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受职求闲去
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
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复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受火
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
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
驸马王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
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