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有道,如他一贯的老练。自那日他压了她身上,之后除了温温浅浅的亲吻,他再未有令她脸红的举动。她有些能猜到,他是怕操之过急,反倒惊吓她,不敢与他亲近。他在与她些时日适应。
这人自来于公事上毫不拖泥带水,她是他跟前女官,他审阅过的案宗,少部分需得发还。她只能就着他朱批的三言两语,揣摩他用意,斟词酌句,重拟了檄文,再派发各司。若是她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赶上他进度。不会儿,这人书案上堆积的公文,便累得小山似的。
外间不时有人请见,送来一摞摞文书,她忙得脚不沾地。还得留心他那头,隔个大半时辰,便起身将他看过的公文,归置整理,再送到前堂去。如此往来反复,很快便到了下衙时候。
今晚约了殷宓冉青到府上做客,这人也应了的。今儿个事儿忙,没与他说话几句话。如今看他依旧还有几份没看完的卷宗,她迟疑片刻,有些个为难。
“不是与人相邀?还在此处耽搁作甚。”他笔尖微微提起,抽空瞭她一眼。“唤仲庆备好车架,送你回府。路上仔细些。”
他既开了口,她也不矫情回绝他好意。点一点头,临去前,眼里不掩关切,温声道,“您也别忙得又忘了时辰。若是公事儿一时半会儿处置不完,何不带了回府上也成。总归比误了用饭,亏了自个儿身子强。”
她只觉这话口吻太是绵软。她没想借撒娇,劝他早些回府用饭。可话一出口,莫名就带了几分亲昵的味道。跟太太叮嘱姜大人在外莫又饮得胃里翻江倒海,很有几分相似。
他微愕,沉沉看她一眼。在她羞窘得打帘子夺路而逃之际,只听身后那人缓缓道,“应你便是。记得交代给仲庆,申时末,外头吱应一声。”
她步子一顿,回头只见被她匆忙间摔下的竹帘,轻悠悠荡起来,卷了股凉风。抿嘴儿擒了个笑,这才款步而去。
既是小宴,便择了荷塘边上的凉亭。话到了兴头上,冉姑娘吵着要吃酒,春英只得招七姑娘吩咐,启了坛桂花酿。只斟酒时候,颇为忧心,瞅了一眼自家姑娘。
“知你在衙门过得安生,宫里都传遍了。夸你是个有本事的,办事儿勤恳,颇有人缘。”殷姑娘被指了替相府往太子宫中跑腿儿的差事,往往递呈的都是不打紧,可有可无的奏表。图的不过是在太子跟前露脸,干等着“水到渠成”。
她自个儿乐不乐意,没人理会。只江阴侯府、相府点了头,差事儿便这么定下来。颇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味。
许是心头郁结,接连灌了三杯酒下肚。咽得急,呛得连声咳嗽。她身后又冬吓得脸色都白了,姑娘这般,回去可没法儿交代。
上去好言劝着,被撒酒疯的殷姑娘六亲不认给喝退了。连带的,不止她自个儿的婢子,另两位跟前的丫头,也没个客气,通通撵了出去。
吵着要酒的是冉青,末了吃的最多,却是往日里最爱端架子,少话的殷宓。
“比不得,比不得。”冉姑娘一手指着七姑娘痴笑,回头碰碰殷姑娘胳膊肘。“你若有她这份能耐,你也能进廷尉衙门,谋份名符其实的差事,免得被人闲话。”却是摇头晃脑,没比殷姑娘清明到哪儿去。
两人拉拉扯扯,你唱我和,醉得厉害。
“也不成!”忽而,殷姑娘大喝一声,吓得对面儿捧着酒碗,杏眼迷蒙,许久不吭声,只静坐的七姑娘,险些跌下石墩子。
眼前朦朦胧胧,月色投下来,蕴得周遭白茫茫一片。荷塘里起了蛙鸣,她耳畔嗡嗡响,早听不明白她两人说话。只本能问道,“怎么就不成?”小手往酒坛子口摩挲,哆哆嗦嗦,给自个儿再倒一杯。上好的桂花酿,就这么生生泼出去大半。
手上不稳,搁了那酒坛,坛底摇晃起来,在石桌上蹦跶两回,这才堪堪消停。
“廷尉衙门,有那半面阎罗在。牛鬼蛇神都得避让。进了那儿,吃得你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殷姑娘脆生生打一个响嗝。
这话她三个,说的人语无伦次;听的更是傻笑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侯在凉亭外几个婢子,齐齐变了脸色。
春英战战兢兢。这宅子里可泰半都是那位爷的人,要不,早些扶了姑娘回屋?
正待上前,却见脚下忽而亮起抹毫光,渐渐的,这光亮弥散开,顺着石阶,一直延伸到凉亭里去。
她几人倏尔一惊,赶忙回身。只见童伯与周大人,一人提了盏灯笼,侧身让开了道。世子爷一身宝蓝的袍子,立在其后。面上瞧不出喜怒,只目光盯在凉亭里小口抿酒,婷婷静静坐着的七姑娘身上,微微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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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醉花荫(2)
他立在小径尽头,身旁这许多人,没一个敢吭声。凉亭里三人毫无所觉,沾染一身酒气,远远都能嗅到馥郁的桂花香。
“那人再厉害,也卖她的账。”冉青一手托腮,想将七姑娘看清,瞪大眼,佩服夸奖她,“还是你有福气。”
她觉着这话是好话。手心捧着酒盏,笑不露齿。
殷姑娘如今对男人很不待见。自个儿的遭遇已然烦心,再听冉青这话,好像那人如何了不得。怎么就成了七姑娘的福气?
“你这般不对,不能给她灌**汤。那人身上还有婚约,福气不福气,还是两说。”回头再打一个嗝,扑了七姑娘满脸酒气。
“看人得用心,不能被男人花言巧语给蒙骗了。”语重心长,一副与她交心的口吻。
七姑娘想一想,这话中肯。于是很是谦逊受了教,在那人愈见阴沉的目光中,不知死活,附和着点头。
“将人送回去。”一亭子乌烟瘴气,他失了耐性。
又冬滨菊几个如蒙大赦,手忙脚乱赶过去,扶了人便走。生怕迟一步,身后世子爷发火,今儿便得交代在这儿。
春英绿芙对看一眼,眼里满是无奈。完了,自家姑娘醉了酒,从不撒酒疯闹事儿。却有比这更叫人揪心的毛病:一是记性不好;二来,有一是一,心里藏不住话。
他缓步进了凉亭,沉眼看她,语气有些不好。“吃了多少酒?”长出息了,从前不知她有这份能耐。
眼前这人身形高大。立在她身前,跟堵墙似的。她迷离着眼,仰头使劲儿看他。咦?很面善,莫名就觉得亲切。
捧着酒盏往前一递,微微笑起来:不会自个儿看么?不就是一杯?
他静看她片刻,自她手里夺了酒盏。目光落在那开口的酒坛上,两指拎着坛口轻晃一晃。
叮铃咚隆,就剩下涮坛底那么点儿酒水。面色越发不好。
“回屋。”语气虽冷,俯身搀扶她,手上却小心翼翼,掌控着力道。
“嗯?”她满脑子迷糊,两手交扣着,不肯动身。
他气得轻笑起来,眼底暗得没一丝光华。食指托起她下巴,微微偏转,对着月色与烛火,叫她辨个清明。。
“认出人来没有?”拇指抚上她憨笑的酒窝,醉成这般,人事不知。他心里有愠怒。只一时没看住人,便叫她反了天。
带了些鼻音,她嘤嘤呜呜哼唧两声,只觉这人凑近了,怎么这样好看。止不住就有些羡慕。
能以美色叫她倾倒的,她好似只认识一个?
“大人,您下朝了?”
他冷冷睨她一眼,手腕使力,这回她很听话,歪歪斜斜站起身,杏眼茫茫然。被他掐了腰肢,大半身子倚在他身畔。
醉酒之后,经不起折腾。待她缓一缓,他抱了人,步出凉亭。走得慢,怕她胃里难受。她热气腾腾的小脸,不老实,往他脖子里钻。胳膊环住他,不时蹭蹭他脸庞。
仔细说来,她醉酒后算得安静。有几分粘人。
被她讨好一般磨蹭他侧脸,他抱着她,眼睛盯着前路。终是被她磨得没了脾气。手掌轻抚她背心。
回了屋,吩咐人抬热水进来。等待的空当,他将她安置在腿上,端了杯温水喂到她嘴边。
她乖乖张了嘴,却只含着瓷碗边沿,眼皮子一搭一搭,昏昏欲睡。
他叹一口气,撤走茶碗。摁了她脑袋靠在胸前,这才有功夫,就着光,仔细看她。
小丫头酒气上脸,檀口微张,依稀可见两颗虎牙,十分讨喜。刚喂了水,唇色粉润,看得他身下有些发紧。星子似的眼眸轻合着,许是姿势不得当,睡得不大安稳。
小手揪着他锦袍,这般抬着手腕,也不知累不累。他松开她手指,顺道握了在掌心。半晌,举起她小手,埋头落了个轻吻。
明早起身,她定会头疼。生生找罪受。
辛枝简云才到七姑娘跟前当差没几日,没胆子往世子爷跟前凑。送了水,两人退出房门,守在廊下。从前跟在五姑娘身边儿,从未遇上这样的事儿,有些个不知所措。
春英进屋回禀差事,隔着道帘子,无诏没敢擅闯。“大人,热汤备好了。”
之前称呼“世子爷”,搬到姜宅,姑娘说了,她如今是从史的身份,她们得跟着改口唤“大人”。
门帘挑起,春英赶忙上去搭个手,便见世子抱着姑娘出来。这是要,径直往净房去?!
春英跟在后头,有些焦急。绿芙那丫头守在净房门外,见世子爷过来,福至心灵,隔着几步远便高高打起门帘,侧身让了人进屋,看得春英瞠目结舌。
正恼她不懂事儿,却见绿芙一转身,竟又跟了进去。春英一愣,真不知说她什么好。这倒是有眼色,还是没眼色?顾不得多想,既是已跟进去一个,不见世子爷动怒,想来多她一个,也不打紧?
春英甫一进去,便见姑娘搂着世子爷腰身,如何也不肯让绿芙搀扶,赖在世子身上,缠着人不撒手。
七姑娘眯着眼,只觉这怀抱很是舒服。她胃里火烧火燎,正难受呢,怎地老有人来挪腾她,一点儿也不体贴人。
“不许胡闹。”她死搂着他腰身,他已是浑身燥热。她还四处点火,身子往下坠,脑袋冲他臂膀与侧腰缝隙里钻。哪儿学的规矩?
索性将她放锦榻上,压了她肩头。小丫头这才规规矩矩坐端正,没往他身上扑。
“沐浴更衣。听话。”他弯腰,直直看进她眼里。喉结动一动,深深看她一眼,终是向后退去,招她跟前婢子上前伺候。
她醉得厉害,这时候沾了她身,他唯恐克制不住。一路抱她回房,她埋在他肩上,已是隐忍着,发出些难过的呜咽。
他若失了把控,疼爱了她,以她的青涩,哪里招架得住。
她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牵他衣袍的小手缓缓放下。自以为是,点一点头。
“也对,您要上早朝,不能耽搁。”全然忘了,她方才还招呼他,只道是他才下了朝赶过来。
春英绿芙再要上前,她便乖乖没有吵闹。只一双乌黑的眼眸,一直盯在他身上。就如同她此刻脑子里不清明,而他是她唯独肯依赖的人。若然他离去,她心里会不安。
她眼里弥漫着一层水雾,委屈看他,睫毛一颤一颤,不吵不闹。他霎时心软,本该转身出去,脚下却纹丝不动。
七姑娘说胡话,世子爷立在不远处,气氛有几分古怪。春英绿芙俱是低眉敛目,这当口,她两个谁也没胆子插话。
春英扶着姑娘后背,绿芙替她拔去头上的簪子,抬起的手肘正好挡了她视线。眼前再不见他,她便向后仰起脖子,绕开来,偏着脑袋费力瞧他。眼底留恋,显而易见。
他心头一震,只觉,从没有人如她这般,只单单一个眼神,便能令他拿定的主意,转眼间,已生出了动摇。
第194章 醉花荫(3)
他跨出门,中庭里透透气,消散尚未平复的燥热。终是没留下,只侯在外间,等看她安然入睡,再迟一步上榻,抱了她安置。
听她规劝,他接连两日回府用饭。国公夫人许氏喜不自禁,满脸慈爱。见他深夜离府,这才又露了愁容。
他摁一摁眉心,眼底浮现出倦色。
自顾戎离世,他偶然获悉当年那桩辛秘事。国公府,除春秋斋外,已再难令他心境平和,无有杂念。
“瞄——”夜幕迟重,他孑然立在台阶下,背对着房门,身前投下一抹狭长而孤寂的身影。这时候,也就阿狸,敢凑这个热闹。
它腻在他脚下,围着他绕上一圈。许久不见他搭理它,便仰起头,不甘再唤两声。
果然,他俯看它。它便梗着尾巴,冲他摇头摆尾。碧绿的猫眼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妖异。
“夜深,她醉酒。不可吵她。”
许是听出他话里不悦,它踩着猫步,在他身前蹲下,再未发出半点声响。
猫通灵性,尤其是夜里。
一念至此,他不由挑了挑眉,耐心教它,“下回她背着吃酒,你便去砸了她场子。”
净房里,七姑娘坐在浴桶里,胃里烧得慌,贪凉,乏得睁不看眼,不耐烦挪动,如何也不肯起身。春英甚至抬了太太出来,这位也没个怕性。
两人急得满头是汗,这汤水要再泡下去,铁定得着凉。绿芙举起湿哒哒的手背,抹一抹额上汗珠,问春英拿主意。“要不去请了大人过来?你我两个说多少,小姐也听不进去。总不能把人就这么给晾这儿。”
春英还在迟疑,绿芙却急起来。“这是人要紧,还是名声要紧。再说了,多好的名声,早些年也没了的。姑娘除了跟世子爷,还能跟哪个?”
春英跺一跺脚,下定决心,转身奔出去。只留绿芙一人照看姑娘,就怕她坐不稳当,往水里栽跟头,那才是要命。
顾衍在隔壁草草冲了个凉,方才觉得通身清爽。唤侍人给阿狸打了水净爪子,这才允它在屋里耍玩。
正待出去看看她,便听春英语声焦急,在外请见。
他推门而出,身后尾随着白日里睡足了觉,神采奕奕的阿狸。
“大人,请您快些过去瞧瞧姑娘。姑娘也不知怎么就犯上了倔,这会儿还泡在浴桶里,吵着不肯起身。”
他眉头一蹙,不等春英说完,人已大步朝她屋里去。
春英提步跟上,世子爷步子迈得急,她追得吃力。好容易到了门口,却见脚下跐溜一下,仿若一道白茫茫的光,却是阿狸抢在她前头,偷溜进了七姑娘屋里。
“又在瞎胡闹?”他心头有火,望着水下女子玲珑的身段,不过极快瞥一眼,目光调转回她熏了热气,粉嫩嫩的面颊上。
他一开口,她便懵懂睁了眼。慢腾腾,扭身过去。趴木桶边儿上,俏生生冲他直乐。
她两手垫在下巴底下,露出莹白的肩头,连并一截儿白生生,莹润泛光的美背来。顺着脖子往下,依稀可见她一双翘挺的丰软。
“瞧着怪眼熟。”她仰头,一会儿不见,又忘了跟前是哪个。
他额角青筋直跳,接过绿芙递来的巾子,便要抱她出来。只忽而记起一事。她面浅,若然明早转醒,知晓他当着她跟前婢子的面儿,将她从水里一丝不挂给捞起来,少不了拉拉扯扯,怕是面上挂不住,又要与他闹。
到底给她留了脸面,只命人明早再来收拾,再送一壶热茶进来。今晚,她屋里用不着人伺候。
春英与绿芙小声应诺,刚才转身出去,便听里间七姑娘娇滴滴惊呼出声。许是饮了酒,调子有气无力,又软又绵。
两人没敢多待,早料到的,姑娘与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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