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旭,却是多事了。
“可知今日为何唤你前来?”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总不能两人就这般沉默下去。若是耽搁太久,崔妈妈必定出来寻人。不想这人竟突如其来,问得这样坦荡直接。好似她所有的准备,到了他跟前,都是多此一举,派不上用场。
乖顺点一点头,没胆子撒谎,只得说了实话。“那日在慈安寺不耐烦被阿狸纠缠,使把戏摆脱了去。”
两手扣在一处,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世子可是有用得着姜七的地方?”
女子闺名不便告知外男,遂自称姜七,暂且取代。
方才还面无表情的男子蹙一蹙眉,沉沉目色盯看她许久,终是没有做声。
“姜七”……于他而言,更熟悉的称呼,却是她胞兄姜昱唤的一声“阿瑗”。
男子端起案上放着的青花瓷盏,一手揭开香炉顶盖,高高悬着手腕,缓缓将半杯茶水,沿着边沿泼了进去。
举止从容,意态雅致,便是寻常动作,也透着股贵气。
目光跟随他而动,起初恍惚过后,渐渐的,姜瑗神色起了变化。
鼻尖熟悉的香气……慈安寺半道偶遇……
香炉里点的,莫不是出了山门,外间千金不换的安神香?!
而她方才提及需要她效力之处……紧紧咬着唇,十指交握,手心汗湿。
这人已不动声色,与她揭了谜题。
是她疏忽,竟遗漏这样紧要的细节。
世家权贵,府上多用气味易渲染,留香持久的香片。为何偏偏世子屋里,这般喜好独特,燃了庙里凝神静气的檀香?
需她施展催眠之人,竟是眼前顶顶精贵,半分出不得差错的赵国公府世子?!
心头变得沉甸甸的。事情远远超出她料想,竟是这样棘手!如今握在她手上,除了自个儿性命,竟不可避免,将姜氏一门几十口人,全数牵连其中。
稍有不慎,若然走漏了消息,便是灭顶之灾,天大的祸事。
谁人不知,赵国公府,除了国公夫人,还有两位大有来历的侧室夫人。国公府世子顾衍,也非国公爷嫡出长子。
此间辛秘她虽一知半解,却明白这样的家世,怎可能没有血淋淋的内宅争斗?
而他腰间佩绶,却是紫色绶带,公侯品阶!由此可知,此人在顾氏一族必定地位超然,非同小可。
如此年少已立于风口浪尖,又出身自与皇族早有积怨的豪门世族,姜瑗越想越心惊。
倘若说他处境堪忧,跟他已牵扯上关系的自己,便是行走在悬崖峭壁,时时都得提心吊胆。
不久前还偷偷怨怪他迫她来此,太是不讲理。这一刻,姜家七姑娘恨不能世子夜夜好眠,长命百岁,永不再见!
“想明白了?”男子轻轻搁下茶碗,看她面上悲戚,不觉暗自好笑。
他何时沦落至需得旁人担忧烦扰?到底是年岁太轻,经不住威慑。
姜瑗自认从没有像如今这般,发自内心,对他服服帖帖。看清楚自个儿处境,七姑娘很识时务。
“姜七必当竭尽全力,请世子安心。”
若非唯恐过犹不及,她是想说:便是赴汤蹈火,也定当拼死效力!
很漂亮的眸子。顾衍轻睨她一眼,终是见得这女子惊惶之下,不自觉去了伪装。不喜她遮遮掩掩,得空吓她一吓,倒也无妨。
“诊治需得几日?”想想不久后要办的大事,顾衍挑眉看她。
几日?缩一缩脖子,她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催眠并非神术,讲究循序渐进,渐入佳境。
“却是因人而异。少不得,需几月功夫。”声气渐渐低下去,会不会,这人嫌弃她本事微末,不堪大用?
既知晓了他隐秘,若然没了用处……七姑娘垂着眼睑,心有忐忑。
看她走神,顾衍起身,来到她近前。
第15章 吃了世子豆腐?
“一月后入麓山官学。自有人打点妥当,接你过府。”日程稍有超出他估算,好在尚有一月,足够他成事。之后便静心交由她调理,于冀州安养些时日。
男子衣袍上冷冽清香袭来,高大身影将她笼罩其中。姜瑗这才惊觉,此人身量极高,不仅样貌不俗,且长身玉立,当得时下世人对美男子的追捧。
如此近距离被个陌生人靠近,姜瑗本能就要躲闪避让。
没等她向后挪步,顾衍已就着手中书卷,微微挑起一端,轻托起她下颚。
“抬眸。”
不容她违逆,他已俯身下来,放大的俊颜停在她半尺开外。
东厢屋里,两人状似亲密,窗外透进的西照,将他二人包裹其中,暖暖镶了层金边。
姜瑗闻言一惊,若非知晓自个儿年岁尚轻,而他神情端方平和,她都要以为,自己是被人轻薄了去。
屏住呼吸,不觉便依照他指令,缓缓抬了眼。甫一接触,便撞进他黝黑如墨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屋里刹那没了声响,静得出奇。她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出自己净白小脸上些许不安。
紧绷着面颊,呼吸都放得清浅,就怕惊动了他,又惹来叫她始料不及之事。
心里觉得别扭,时光便越发过得慢了。直到她额上出了细汗,他才沉声打破寂静,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可喜欢妆点花钿?”
顾衍视线落在她眉心,只见她肌肤瓷白,未曾点妆。便是连一双弯弯的柳眉,也只是浅浅勾画,很是清丽。
愕然怔愣,姜瑗如何也想不到,此人主动近前,两人如今又是这般情形,他竟只为问一句:你喜不喜欢在额头贴花钿?
脸颊发烫,此番却是因了羞恼。太是不讲礼!姑娘家闺中喜好,岂是外男能够随意打听?
回想他之前一应行径,似乎少有能让他忌惮之事。姜瑗梗着脖子,摇了摇头。
瞧出她面上不自在,顾衍坦坦荡荡,在她兢颤眼神中,收回手去,向后站直腰身。面上像是看了她笑话。
那神情,好似在说,姜家小豆芽庸人自扰,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
总算等到他松了钳制,退得远些,哪里还顾得上是否被他取笑。姜瑗偷偷吸一口气,借着襦裙遮掩,脚后跟向后边挪了挪。
看她否认,更应了他猜想。她不喜浓妆艳抹,更不喜往脸上贴亮金色的花钿。
男子目中有精芒划过,观她像是要禀明了告退,垂在腿侧的手掌一指轻弹。便见身前小姑娘忽而之间,惊呼着,歪歪斜斜向一旁栽倒。
姜瑗告退的话已到了口中,不想小腿蓦地一疼,抽筋儿似的,整个儿跪了下去,人已失了平稳。
惊惶中再顾不得其他,本能就伸手,死死抓住眼前之人。他身上衣料名贵,又软又滑,宽幅衣袂空荡荡没个支点,哪里能够助她稳住身形?
左手在半空慌乱一拽,总算抓住个结实物件。又被他躬身稳稳扶住肩头,这才险险倚着他臂膀,人也免了摔倒的窘境。
当此之际,七姑娘娇颜惨白,心有余悸,鬓角流苏摇摇晃晃,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松松滑出半截,眼看是要掉在地上。
顾衍宽大手掌握住她臂膀,看她半伏着身子,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颈脖。背后披散的发丝,下端绑了系带,此时长发滑落到右面,搭在她肩头,左耳后露出一颗绿豆大小的朱砂痣,鲜妍夺目,不容错看。
顾衍瞳眸一缩,心中疑虑尽去。再看她,眼中越发显得讳莫如深。
“可还好?”
姜瑗惊魂未定,恍惚着颔首,咬牙扶着他手臂,借他使力慢腾腾站起。心中惊怕未去,抬眼看清手中被她拧得面目全非,密布褶皱的锦袍,七姑娘傻傻瞪着眼,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右手拽着这人袖袍,左手……视线颤巍巍移过去,靛青色半幅下摆,再往上……嫩白小手搁在他小腹,正抓着男子腰间佩绶!
唰一声缩回手掌,握着拳头往身后躲藏。方才还煞白的脸,此刻已是渐渐发红。不断扑闪的睫毛,显出主人内心的慌乱。
从来没有哪一刻,叫姜瑗觉得这般丢人。
先前她还偷偷怨怪他不守礼数,对她多有冒犯。如今两人颠了个个儿,她冒犯他的程度,比他犹有胜之,只叫她无地自容。
“没事了?”见她鹌鹑似的,恹恹缩着脑袋,偷偷扭扭脚脖子,身子倒还站得安稳。顾衍抬手将她摇摇欲坠的步摇拔下,很是有礼递到她跟前。
喏喏道了声谢,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再是没脸抬头看他。
于她看不见处,顾衍挑了挑眉,袖袍下指尖轻捻了捻。
倒是没想到她这般面浅。
姜瑗从未想到,与赵国公府世子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竟是以她落荒而逃告终。
来之前她心里满满都是委曲求全,离去时却羞于见人,唯恐他追究。想起告退时那人意味深长瞥她一眼,掸掸下摆,再轻抚过袖口,姜瑗就面红耳赤,这会儿都烧得厉害。
“小姐!”春英伸长脖子,盼了她许久。自从被周大人领到门口,便一直垫脚向主屋那头张望。
只姑娘一人被世子传召,春英心里七上八下,又惊又怕。此刻见了人,这才放下心来。
“莫急,且先回去。”牵了她向一旁冷脸那人守礼谢过,也不管他是何反应,带着春英匆匆往回赶。
主仆二人一路顺遂,回了桃花坞,俱是长长舒一口气。
自家地盘上,总归踏实许多。比起东厢那头波折不断,频频令她失措,姜瑗觉得自个儿还是更喜欢院子里安安稳稳的和乐日子。
“姑娘回了。”崔妈妈正带人在院子里修剪花木。一场春雨下来,卷了嫩叶,落了娇花。中庭的水缸里蓄满了雨水,两尾黄橙花斑金鲫鲤,正摆着尾巴,游得畅快。
满院子都透出股清新泥土味儿,倒叫姜瑗渐渐松快起来。再见那人,却是一月后的事。如今暂且将他抛在脑后,烦心事自然不会找上门来。
“逛园子出了一身汗,这就去后面梳洗一番。”笑着叫绿芙去烧水,也不用崔妈妈跟前跟后的忙活,只留下春英里头服侍。
第16章 百密一疏
净房里没旁人,春英一面替七姑娘褪去上身褥衫,一面不时瞅瞅门口放下的垂帘。就怕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小姐,方才世子可有为难了您?”
平展着胳膊,姜瑗配合她缩着手臂,去了半只衣袖。想起那人所为,当然算得为难。可除了她,这事儿不能说与任何人知晓。更何况,最后她还那般丢人。
“世子怎会为难于我?他那样的身份,整个郡守府都未必看得入眼。”
“可世子……”春英原本还想问问,世子如何就单单找上了姑娘?看七姑娘埋头避开她目光,自顾解着腰间系带,也就知道这是姑娘不肯再在此事上头,多说半个字儿。
伸手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活儿,春英笑着岔了话,“明儿若是天好,姑娘可要到外头放纸鸢?上次二爷给你画的那只玄鸟,太太看了都说喜欢。”
不愧是从小伺候惯了的,便是她一个小动作,身边丫鬟也能领会。心里暖洋洋的,姜瑗抬头露了个笑脸。“好,若是天公作美,把府上几个姑娘都给叫上。”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再出来,绿芙捧着巾子,扶她坐下,站在七姑娘身后仔细替她擦干头发。
“小姐,您只顾着带春英姐姐出去玩耍,丢了奴婢在园子里忒的无趣。”撅着红红的唇瓣,只十二岁的绿芙,除了机灵,还带着些活泼性子。
透过铜镜看她老不乐意的样子,姜瑗自个儿拿起梳篦,拨一股发丝到胸前慢慢梳理。
“崔妈妈刚才被叫去前头帮忙,屋里总得留个人。下次再换你跟着就是。”倒不是绿芙信不过,而是这丫头太会说道,年岁又小,姜瑗怕她一不留神管不住嘴巴。
再说了,屋里留个能做主的大丫鬟,凡事也稳妥些。
想到这儿,难免就联想到荷包里揣着的字条。也不知那人是如何递了消息进来。正好奇想要琢磨琢磨,猛然间,姜瑗心下一惊。
荷包!方才她更衣时候,怎地好像没见着春英从裙裳上取下过这物?还是她只顾着说话,看漏了去?
那荷包丢了倒是不打紧,要命的是,里面塞了张男子手书的字条!若是被人传出去,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世子那头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到最后,竟是她自个儿出了纰漏!姜瑗死死握着梳篦,漂亮的眸子极快闪过丝懊恼。
不成,这事儿得赶紧想法子补救!
逮个机会,招春英过来问话,果然见她也是大惊失色。
最后的侥幸也没了,姜瑗附耳交代她两句。一直等到快要摆饭的点儿,才见得这丫鬟掀帘子进屋,急得面庞都有了绯色。趁绿芙进去替姑娘拿罩衫,春英赶忙冲她摇了摇头,几步近前小声回禀。
“小姐,世子一行早离了府上。奴婢偷偷摸进东厢去瞧了瞧。连坐垫底下都翻开来查找,还是一无所获。路上也仔细看过,鹅黄色的香囊该是十分打眼。可偏偏怎么也寻不着。您说,会不会是路过的仆妇婢子给捡了去?”
姜瑗一想,若然真被人拾到,就怕那人起了贪念,拿出去换银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用锦缎缝的荷包,市集上可当五两白银。
稍一沉吟,这事情耽搁不得。既是再寻不回来,索性就叫它彻底见不得光!
“将消息散播开去,就说我丢了荷包,里面放着对玉石耳坠子。拾到的人,到桃花坞里领赏钱。”
“可是小姐,这般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从箱笼里重新挑出一只崭新的藕荷色香囊,佩在腰间,姜瑗反倒不再着急了。
“若是被实诚人捡到,发现里面没有耳坠子,自是不敢拿出来讨赏。比起意外之财,老实巴交的仆妇,更懂得如何过安生日子。”
“若是被贪心的拿了,那人自会比我更着急毁去字条,再偷偷拿出去变卖。且一丝一毫,不敢提这荷包的来历。”敢贪墨主家东西,必不是没有心眼儿的人。郡守府上,有人会揭发嫡出七小姐私藏男子手书?
当真如此,便是招七小姐嫉恨,惹太太恼怒,落大人脸面。说不好命都得丢了!倒不如偷偷摸摸只换了银钱,闷声发财。
春英想了想,有些明白自家姑娘意图。
“可若是真有人送上门来……到底人心隔肚皮,想要借机讨好您的人,多了去了。”
轻笑一声,七姑娘反而乐了。
“当真如此,这人若非顶顶老实、死心眼儿;就是比寻常人更机灵几分。这样的人,还不赶紧给收用了?”
前者不用说,一句“忠仆”可以道尽。后者更是难得,懂得趋利避害,带着投诚的决心。这样的奴婢,桃花坞里正好用得上。
似懂非懂退出门去,春英不过出去一会儿,后院已传遍,府上七姑娘丢了珍珠耳坠子,闹得大伙儿走路都恨不能多长几双眼睛才好。
要是运气好,不就凭白多出一月例钱?在郡守府做工的仆从,都知道府上开的例钱很是丰厚。七小姐说了要赏,便是连门房上的小厮也抱了侥幸,偷偷在夜里,打着灯笼到前院转上一圈儿。自然,最后很是遗憾,泄气折了回去。
府上有这样大的动静,许氏睡前就得了风声。看七姑娘这事儿给闹得,府上上上下下都浮躁起来,没了心思好好当差。遂叫陶妈妈出去各处敲打一番,又遣妙娥一早请了七姑娘来上房说话。
唤的是姜瑗,隔日一大早,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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