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矩,贵女当如何寝卧?”
不妨这人逮着这空当,突然就考校她,七姑娘走岔了的心神赶忙收回来。惯性的,想事情时候,尤其是她拿不准的,便偏着个脑袋,睫毛动一动,努力回想幼时崔妈妈讲的规矩。
“得侧卧着,蜷着腿儿。”顿一顿,接着道,“不许打呼噜,不许磨牙,不许掉哈喇子。更不许托腮。”前面一句,是崔妈妈原话。后头几个不许,是她自个儿记不清,胡乱填补上去,全当是凑数。
他眉峰一动,从书上缓缓抬头,随手将会典扔身后锦榻上。
好得很,小机灵劲儿全使这上头了。规矩岂容她说改就改?就她这散漫性子,往宫里头一扔,一日不到,便得脱一层皮。
看出他不甚满意,她心虚缩一缩脖子。若非被他那字条给惊住啰,她也不至会分心,没时间好好翻一翻书。
果然,学堂上递小抄要不得。好歹也为自个儿辩解两句,“今儿大人讲的是如何着装。四季里头才讲到入夏呢。”
他抱臂,不为所动。“每月‘旬日’,都哪几日?”
七姑娘喜滋滋掰着指头,这问题难不住她。“每月里初七、十五、二十三,再加上月末的尾巴,拢共四日。”
答得脆生生,四根手指立在他眼前,滑落腕间的手钏折了光,温润和煦,入了他眼。这人便越发眯起眼睛,静静端看她不出声。
正摸不清他心思,外头管大人及时赶至。领着十余女婢,个个姿容素雅,一身纱裙,鱼贯进来。托盘上端着扣了青花瓷盖子的各色菜式,一一摆上了桌案。
她觑眼打量一圈儿,这许多人,竟全是生脸孔。不像宫里人,莫非是国公府里跟来的婢子?可这一路上,她却是从没有见过,有婢子随行。
压下心底疑惑,等领头的那个屈膝福一福礼,分列两旁的婢子便有四人上前,拎着琵琶袖,小心翼翼揭了瓷盖儿,递给身后的丫鬟捧下去。
于是浓浓的菜香四散开来。七姑娘见其中竟有一道辣子豆腐,不由眼睛便明亮起来。挺一挺身板儿,刻意整了容色,暗自告诫自个儿,这回再不能糟蹋了身边这人的气度,她得多留点儿神。
将她小动作看在眼里,本欲说教的话,因着摆饭,往后再与她计较。
挥手命人退下,那十余婢子俯身叩首,如来时一般,潮水般悄无声息退了去。从始至终,无人发出不该有的声响,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七姑娘咂舌,这要真是国公府的婢子,差事实在不好当。见主子就跪,请安都不许。只因没那么大的脸面。
直到管大人也揖礼出去,她眼见着没法子留人,不觉便开始犯愁。
水榭里除他二人,再无旁人,这是指望她服侍世子么?
想她怎么着也是世家贵女,平日里娇生惯养,起居饮食全由崔妈妈等人照看。头一回干伺候人的活儿,暗自在心里为自个儿捏了把汗。
他极有耐性一旁静候。看她起身执起袖口,拖着宽大的袖袍,打眼看去,像那么回事儿。许是觉得手腕被束缚住,握玉箸夹菜时候不灵便,便又向上提了提,露出截儿莹白如玉的皓腕来。
规矩是出了错,而他被她不经意的举动,引得再无心盯她的错处。
这姑娘微微倾着身子,个头儿太小,手够得长了些,露在外头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不上不下吊着人胃口,乱了他心神。想她再撩上去,动作更快一些,又觉这样徐徐缓缓,分明是折磨他,却另有一番缠绵悱恻,说不清的遐想。
强行压抑着避开了眼,他眸色更沉,垂眸品尝她一丝不苟给他布的菜。不知是自带了她身上清甜,或是此情此景,甚合他心意,往日惯用的菜色,今日尤其对了胃口。
认真说来,这才算得他与她同桌而食。
她倒也聪慧,伸手够不着,便围着桌案转上一圈儿。只顾往他碗里夹菜,丝毫不知他有心试她。
看她错得离谱,他幽深的眸子闪着微光。只静静看她,并不急于矫正。
她执起勺子,努力伸长胳膊,眼睛盯在中央那碟子金玉三珍上,不妨会被人蓦然近身。那人紧贴在她身后,长臂绕过她肩头,扣住她手腕。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背后那人好似停滞了片刻,这才握住她小手,使巧劲儿从她手里夺了汤匙。俯身凑近她耳畔,低声道一句“坐”,嗓音格外醇厚沙哑。
无人知晓,此刻他指尖少许战栗,并不如面上沉稳有度。
她乖乖依从,以为这是他看不过眼,嫌弃她笨拙,不中用。抬眼观他说不尽的举止****,越发羡慕起来。同样是布菜,到了他手底下,便如丹青泼墨似的从容端雅。
他拾起她面前瓷碗,舀一勺金玉三珍,叫她尝尝是否地道江南风味。
此刻正值他居高临下,忽而瞥见她埋头品鉴,耳后一粒鲜红的朱砂。他眸子骤然一紧,少许令他阴郁的记忆翻腾起来。
她尝得津津有味,砸吧着小嘴儿抬起头来,眼里盛着漫天光华,仿似卷了一湖光景。被她这般看着,眼底森寒便渐渐散了,心头有些回暖。
“很是地道,不枉劳烦您一回,味道真好。”说罢举着瓷勺,又喂一小口。自个儿点着头,赞不绝口。他看着她嘟哝着小嘴儿,一开一合,简直招他眼。
倏尔俯身下来,锦袍上幽冷香气,不管不顾,将她笼得严严实实。
“这般好味道?”无需她回话,他已不客气从她碗里匀走一勺。于她不可置信,怔然惊愕中,大大方方送进了嘴里。
一边品尝,一边回身仪态端方落了座。从她碗里夺了食,他只觉唇齿留香,格外不同。当真是秀色可餐。
他咀嚼其中滋味,附和赞了句好。搁下碗筷,没容她多想,一本正经肃穆问她。“今儿除了穿衣的讲究,还提了旬日?”
旬日是没课的,她记得一日不差。
七姑娘本还怔忡着,乍然被他一问,脑子慢悠悠转动起来,这才发现自个儿漏了馅儿。
记不清的规矩,她托词女官大人没有讲解;轮到旬日能躲懒了,她又无师自通,背得滚瓜烂熟。
有错在先,她温吞讪笑起来。再没底气提他的不合规矩。
他得了逞,盘算着自今日起,正好借由治病一事,方可与她更多亲近。这姑娘不开窍,不懂得近水楼台的道理。而他亦是头一遭,难免生疏。往后数月,他很乐意与她切磋,携手精进。
第76章 多嘴的下场
用过饭,世子尊驾挪了个地儿。七姑娘环顾这方名唤“阆苑”的院落,结构很简单,除了主屋,两侧各一间庑房。
主屋外建有抱厦,青石台阶下种了两树高大舒展,碧绿垂荫的芭蕉。墙头爬了欹生的紫葳,枝叶几乎遮盖过整个屋顶,偶尔才露出一片灰色的瓦砾。花枝垂下来,伸出了屋檐,最当季的花期已过,廊下便洒了落红,也没人扫撒,零星点缀在青石板路上,煞是好看。
游廊一角搭了花架子,底下有一口水井,井旁不远,便是拾掇出的一片花圃。七姑娘不怎的喜好拾掇花草,许多都叫不出名儿来。
院子东面置了一口大水缸,养了几株芙蕖。正中亭亭立着一支月白的莲花,衬着周遭翠绿的荷叶还有面上漂浮的青萍,更显清丽素雅。仔细看,透过层叠的荷叶,还能瞧见水缸里几尾悠悠畅游的丹凤鲤,洋红的鳞甲闪着毫光。这一池水便立时鲜活起来。
看她环顾过院子,便凑在水缸边儿仔细观赏,便知她是喜欢。他立在廊下,也不催促。直到周准跨进院子,她被脚步声惊扰,赶忙回身见了礼。
“此次请大人过来,一是为了抹去上回给您留下的根子。不会耽搁太久,半刻钟足矣。二来也请大人守在世子身旁,全程陪护着。”
催眠不是简单的事儿,相互间信赖极为重要。不是太熟识的人,一旁有信得过的人在,心里也能安心踏实些。依她想来,世子对外界戒备极深,请平日里负责他护卫的周大人过来,实在最适合不过。
他眼中幽光一凛,极快沉寂下去。冲周准轻微颔首,带着人进了内室。
“还请您躺在榻上。周大人请坐。”分别指了窗前安置的锦榻,还有一旁的红木杌凳,自个儿过去掩了窗户,只留下一道缝隙,算是给屋里透气儿,又放下门上半卷的竹帘。内室便立刻幽暗许多。
见两人都十分配合,七姑娘这会儿是要干正事儿的,全然换了副样子,一改往常拖拉绵软,语气虽温和,说话却极为利落,绝不多话。精炼得很。
“大人您只管留心我手上,缓一缓气儿,静心宁神。”说罢在世子身前坐下,微微挽起袖口,露出腕间绕了两圈儿的水晶链子,也不见她如何摆弄,只竖起两指慢悠悠在他眼前徘徊。
“初见您那日,您守诺侯在外间。还记得那副投影的锦屏么?山水的泼墨画儿,右下角是一棵松柏,向左看去便是层叠的远山……”她悠悠絮叨,语调既轻且柔,一个人回忆着,说给对面目光渐渐沉静的人听。
他躺在榻上,由此看去,能见她大半侧颜。此时这姑娘浑身都透着静谧,术法虽前虽未见,却没有阴诡的味道。看她施术,耳畔缭绕着女子吴侬软语,心也跟着平和起来。
当初她下的暗示不深,本没想着要与对方结下多大的梁子,今儿个祛除起来也就异常容易。
“大人?”收手对那人笑一笑,两手覆在膝上,示意他成了。
周准桃花眼一瞬清明,里边儿精芒闪烁。由不得他不起疑。他只觉前后毫无变化,单凭她一句“成了”,这事儿便再无隐患?
看出他眼底质疑,她早已料到,成竹在胸。“您还记得当日屏风右下角,绘的是何物?”
毫不迟疑,仿若话还来不及在脑子里转一圈儿,他已脱口而出。“几杆文竹。”
她便笑起来,笑意丝丝缕缕爬上眼角,回头冲世子邀功似的啄一啄脑袋,瞅着他,像是要请他做个见证。“世子您瞧是不是成了?”
“嗯。”他深深看她一眼,支肘向周准道明,“那日你回禀,不甚记得细节。”
“方才我诱导您那是松柏,可这会儿您脑子清明得很,没上当。若您还不信,尽可审问我那两个婢子,锦屏上画的到底是何物。”
周准垂眸沉吟,那日一幕幕果然清晰浮现在眼前。那盏落地的插屏,于他眼前渐渐放大……像是所有事情都倒退了回去,他在外间等候她收拾,进屋请她出府一趟,伸手悟了她口鼻……
“如此,是在下冒昧。失礼。”拱一拱手,虽磊落承认,依旧对她存着戒心。如此令人防不胜防,中招时候不曾察觉,解除忧患,若无她提醒,依旧还被蒙在鼓里。
瞧出他并没对她放心,七姑娘暗叹一口气,不得不把话摆台面上说。人心可畏,不必要的猜忌,还是少些为好。更何况,这疑虑不根除,治疗世子时,他也未必能够安心。
“大人不用这般草木皆兵的提防着。您那会儿是不曾防备,故而才被我逮了空子,使了花招。从今往后,您心底要不乐意,这手法是派不上用场的。此术绝非歪门邪道,巫蛊之流,亦非外头的**散,是个人都能加害了去。”
她说得诚恳,微微带了无奈。
“信她便是。”他不耐蹙眉。哪里来的这许多解释。日后她身份,除他之外,无需对人如此。
七姑娘正觉着自个儿一番好意呢,既是说了与周大人听,也是说了与世子听。怎地这人反倒还不乐意了?委屈瞅他一眼,小眼神儿轻飘飘送进他眼里,顾衍眸子一眯,出言威慑,断了她在这事儿上头与他软软绵绵磨叽。方才她说要留了人,他已是不悦。
“害了本世子,于你姜家有何好处?”
这话是一针见血,七姑娘猛然回神,是的呀,姜家不就靠着这人庇护?换个主事儿的,她没了用处,谁还稀罕区区姜氏?
“是这个理儿。”连忙附和,回头不忘提醒御刑监的头头,别把精力耗在自己人身上,“大人,咱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您千万得放心。”
周准避开她注目,虽觉她话里“蚱蜢”不中听,到底还是信服的。
觉着世子说了公道话,佐证了她一身清白。七姑娘端着杌凳,绕到他身后,安坐后,语气更温和了。“管大人那头实在不算个事儿。您这边才是要紧。”
他闭眼,掩了眸中笑意,沉默挥手命周准退去。
国公府的人早习惯世子说一不二。可屋里还有个守职业操守的七姑娘在,晓得催眠的厉害,再埋头确认一回。“您真不留人以防万一?这术法于您而言,毕竟陌生。您要不能安心,我也施展不开不是?”
她苦口婆心,剖肝剖腹了。
是他不安心,或是她不安心?
他悠然睁眼,见她干干净净,一张素净小脸,很是认真倒映在他眼前。因着她俯身,两人便离得更近些。他能嗅到她身上清淡花香,这姑娘,向来不喜味儿重的熏香。
谨慎是有,可惜过了,便显得见外。
他抱臂微微仰起头,眸中带着深思。
“陌生?你若有此顾虑,想个法子使本世子与你亲近起来,再不陌生,也无需倚赖旁人,岂不更好?”
说罢缓缓抬起身来,目色幽暗难明,话里藏着玄机,与她越发靠得近了……
第77章 香来渡
她在他眼中清晰瞧见自己的身影。他那样深的瞳眸,她嵌在里头,似挣脱不去。他起身靠近,清浅的鼻息触在她面庞,她睫毛一颤,吹皱他眼底平静。她出神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眼中化做了涡流,被他圈在里边儿,丝丝缕缕缠绕起来,眼看要被卷入了深处。
莫名就觉得心慌,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小手倏尔盖上他眼睛,脖子往后一梗,人也端坐起来。
之前许多次隐约察觉的秘密,仿佛就要破茧而出。而她极不甘愿去面对,索性便僭越了,只求能暂且清静。
她不想、不问、不探究,那秘密也就莫来扰她。看他太清明,看自己也太清明,果然只是徒增烦扰。
他被她小手捂住,眼珠子一动,能感受出她掌心温暖。
她不会知道,她与他如此贴近,他极乐意她的不分尊卑,实在冒犯得好。
“一上来就捂眼睛?”话里带着笑,唇角也勾起来。没等来她回话,反而觉得眼皮上力道更重了两分。软软的,哪里能威慑人?想象她郁郁赌气的样子,他越发和悦起来。
“世子您正经些。您这头大事儿要紧,还是戏弄人要紧。”倏然撒手压压他肩头,拍一拍,示意他躺下去。早就坏了规矩,也不差这一遭。看他依旧盯着她看,她催得更急,拍着还不算,摁着他肩头往下蹭。“您倒是动一动呀。”
以为他逗弄她,她瞧不出来?
七姑娘黛眉轻蹙,板着脸,端着大夫的架子,很是严肃。“您既放了一万个心,也用不着我为您凭白担忧。这便开始。因着是第一次,还是先调理一番,不急着拔出病根儿。时候也不宜太长。”
瞧她做姿拿态的,他好脾气,顺着她力道躺回去。脑袋垫软枕上,很有耐性任她施为。
与之前不同,这回她挽起袖管,露出腕间晶莹的手钏,如同方才对周准那般,引导他投了关注。
嘴上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听调子像是在重复,他只觉眼中映着她小手,眼梢处有微微光亮,一闪一闪,温和而不刺目……
他不觉闭眼,眉心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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