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恍惚一瞬,不着痕迹调转开视线。嘴上平平淡淡,催促她快些。
嗳一声应是,她一枝枝数过去,终于眸子一亮,惊喜起来。出来时候没拿剪子,索性利落些,伸手去掰。
这么一比对,她个头不大,树梢都够不着,颇有些傻眼。总不能在他跟前,猴子似的蹦一回?
她也不泄气,四处瞅瞅,想着找个垫脚的地儿。正好游廊外石头底座或可用得上。弯腰弓着身子,从他掌灯的腋下蹿过去。两人错身时候,顾衍一瞬怔愕。
会使唤他掌灯,不会再使唤他一回?看她上蹿下跳,一脚踩上游廊外砌的石台,背后抵着围栏,一手抓着阑干,一手使劲儿去够。
这回高矮倒是合适,可惜有些人自视太高,又闹了笑话。
本就人小手短,削葱似的指尖,拼命往前凑。指节绷得又直又紧,嫩白的小手五指大张,半空中奋力攀扯。每次都差上些许,分明就在眼前,却偏偏碰触不到。
她尽量倾着身子,全神贯注与枝桠纠缠。没留意自个儿同样到了他近前。
有了石墩子垫脚,她个头依旧差他一截。净白的小脸搁他眼皮子底下,侧身对着他,又细又卷的睫毛,根根看得分明。火红的烛光映在她脸上,整个人暖融融,温温软软的样子,身上还带着海棠的幽香。
几时遇见过这样的情形。依照礼数,他早该远远避开。如今却钉在地上,幽深的眸子似要卷了她进去,一步也不让的。
他该拿她如何呢?才十岁的小姑娘,太是稚嫩。稚嫩到不足以与他迎面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阴云诡秘。
此刻她落在他眼里,他只需抬手,便触手可及。比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心想要攀摘的海棠,更来得易于亲近。
他深沉的眸子里,在她全然没察觉时候,眼底有惊涛拍岸,汹涌一波更胜一波。
“怎么这样……”几番努力都差一厘,张牙舞爪许久,依旧没让她如意。像是恼羞成怒,她鼓着腮帮子,垫脚一气儿扑过去,娇娇柔柔的姑娘,竟显出几分悍勇。
心头迷惘霎时退去。她既有胆子扑过去,便怨不得他伸了这手!
顾衍手臂极快环住她腰肢,温香软玉瞬时扑了满怀。她因海棠沾衣而留有余香。如今这香气,被他满满掬在怀里。
“没见着脚下有青苔,滑了再躺两日才满意?”缓缓将她放地上站踏实,他俯身望着她,眸子暗得像砚台里的墨。
她被他骤然捞下来已是受了惊,再听他教训,真就回头往石墩子上看。
那样薄薄一抹绿,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离她站脚的地方还隔着半步远。
她在他眼中已笨拙到这地步了?
“相中这一枝?”不容她多想,他已抬起手腕,挑眉问她。其实无需她指认,他心底也是有数的。
一簇上头,三五枝桠,大同小异。也就她,最初相中哪一个,满心满眼就冲着去了。傻乎乎挠腾半晌,手边分明就有离得更近的。
才点了头,便见那束她觊觎良久的花枝,被他也不知怎地一捣弄,转眼已到了她怀里……
人长得好看,连摘个花也带着韵味儿。实在羡慕死人。
她跟莽汉似的不住扑腾,险些就能挂枝头上去。而他不过指头抚在上面,枝干一声脆响,事情就成了?
脑子像被劈成两半。左边儿忙着思量,他怎能不提前知会一声,就擅自做主,抱她下来?便是唯恐生出意外,也该伸手扶她才对。右边儿却在偷偷感概,美人就是美人,举手投足都美得心旷神怡。
傻乎乎的样子,果然是榆木脑袋,没能开窍。瞥她一眼,他指尖轻捻残余的温软,握拳清清紧涩的喉咙。角落里夜风徐徐,带起树下飘落的红缨,卷起来打着旋儿,跌跌荡荡飘得远了。一并带走的,还有他眼中因她生起的异样。
再对上她,眸中一如往昔,幽深沉凝。“既满意了,便回去。”
一盏烛火安安静静,当头引路。他形容雅致,不疾不徐,刻意放缓了步子。
她环着花枝,心满意足,透过枝叶偷偷觑他俊朗的侧颜。
春英说得不对,世子是雅人,也是爱花的。莫不然,这人嘴角不会这般柔和……
第47章 绕不开的人
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郡守府安然无事,世子那头借花献佛,讨了个好。糟心事儿总算过去,七姑娘一觉醒来,看见外头暖洋洋的日头,更开怀了。
搬了张藤椅到大牵牛花架子底下,她可没忘了,那位还交代了功课。如今在人家院子里,横竖都得做做样子。
姜昱来的时候,便见她晒着日头,捧着佛经,安详得很。昨日还羞愧懊丧,躲屋子里没脸出来。今儿这副样子,煌煌然安逸自在,想来是去给世子告过罪,那位没与她计较。
她闯的祸事,他能包容她,是因着从小到大的情分。至于那位爷……姜昱心头忧思更重。
由春英抬着杌凳奉了座,撩袍坐下,他神情端重。“已往家中去了信。不出意料,此番姜冉会被关了佛堂。身前伺候的奶娘丫鬟,也会一并杖责了打发出去。”
“哦。”七姑娘眼皮子也没撩一下,只低低应了声。
马车之事,那人是动了怒的。又听姜昱直呼姜冉名字,而非寻常一声“九妹妹”,便知他心头亦是火气未消。此时接话,十有**讨不了好。
果然,这把火还是烧到了她身上。
一掌压住经卷,姜昱冷哼一声,不满她如此敷衍,刻意躲闪。“你既看出她心术不正,便该早早回禀了太太。我却不知,阿瑗何时如此有度量的?”
眼前经书被他摁在膝头,这是迫她抬头呢。无奈迎上他清算的目光,七姑娘怏怏,好好儿与他说道理。
“之前想她不过七岁,不懂事也是有的。发觉九妹妹心生不平,也是最近几月的事。二哥哥也知晓,她生母曲姨娘,本是太太陪嫁丫鬟。真就是个本分人,从小对你我,比她亲出的三爷和九妹妹,都要上心。为不落人口实,又心甘情愿替了二房,独自一人留在南阳郡,侍奉姜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便是不看在姐妹情分上,还有曲姨娘的一份辛苦不是?”
这世上做人姨娘的,也非全然都是蛇蝎心肠,在家与主母唱对台戏,时时算计谋害嫡子。总有那么些个安分认命的。她何苦事事做绝,半分不讲情面?
只这次入女学,实在招姜冉眼红。竟胆大妄为,由着心头不平生出了嫉恨。如此,才叫她格外心寒,也再不能放任她不管。
“此番足够她受个教训。毕竟也才七岁的姑娘,心性还能矫正得回来。更何况,府上家法也不是好相与的。这次关了佛堂,少则三两年,多么,九妹妹议亲前是出不来的。左右还是二房的姑娘,总不能真就下狠手。爹爹那头,到底还是顾念她的。”
听她提起曲姨娘,有扯了姜大人出来,姜昱这才稍有缓和。来太隆郡前,他惯穿的鞋袜衣衫,全是曲姨娘一手缝制。与姜瑗不同,二爷姜昱从小被姜大人教养极好。规矩好的人家,后院姨娘,只算半个主子。伺候人,本也是分内事。能给几分体面,已是主子宽和。
挽着他胳膊,七姑娘小意赔罪。“这回少了警醒,下次再不敢的。”
下次怎么还敢呢。那人可是扼着她手腕,阎罗似的恫吓,要“了结”她小命来着……
蹙眉拨开她耍赖的缠磨,姜昱起身掸掸袖袍。似不经意,回身看她。“张家那头,郡守府会适度看顾。只是阿瑗,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既是两家从未揭开来说,你便莫要当真,又觉得过意不去。”
听明白他话里说的是两家原本打算结亲一事。七姑娘面上一窘,脸皮薄,耳根子有些发烫。二哥哥也真是,这话说得,好像她对张家二爷念念不忘,如今又“始乱终弃”。
她跟五姑娘可不同,姜柔到底还存着情意。而她,不过觉着那人性子淡泊,不喜争斗。真要嫁了他,能过得安生些罢了。
七姑娘唰一下立起经书,小脸躲在后头,哼哼唧唧应他两声,摇着小手算是送客。
彼时花厅里,管旭正拉了周准,两人沏了壶茶,临着山水盆景对弈。
“之前不知,那两家原有做亲家的打算。此事过后,再无可能。”
周大人潋滟的桃花眼瞥他一眼,嫌他絮叨。一子下去,杀了一大片,懒得搭话。
“欸,欸,哎哟可惜了。”羽扇连连敲在额头,管旭抚着膝盖,摇头不迭。可惜是可惜,还没忘了嘴上那茬。“说来张篙此人眼神不差。没瞧上姜家五姑娘,倒是对七姑娘颇为中意。”
都是国公府属臣,府上自有顾氏安插的耳目。不论张家姜家,只要世子有命,什么辛秘打探不出来。那位本是要监查张氏可曾生出怨愤之心,不想竟挖出这么个消息来。
周准眼梢一挑,迳自挑拣棋子。何止张篙,便是那张琛,心里也是愿意的。想起那日张琛看她时眼中柔色,沉声道,“七姑娘年岁尚幼,议亲之事,为时过早。”
既被世子看重,少不得日后要被训养成国公府细作。亲事,再由不得姜家做主。这事儿上头,周准与管旭不谋而合。
“好在姑娘年幼,两家虽时有往来,对那张家二爷,不该存着别的念想。”
两人外头说话,窗前临帖那人笔走游龙,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只一双眸子深敛着,托着深衣的琵琶袖,腕间一挑,缓缓搁笔。
换了身鸦青云龙直裰,顾衍推门出来。抬手挥退他二人随侍,信步走来,不觉便到了昨晚那树海棠底下。
再一拐角,一眼望见她一身碧罗纱裙,靠在躺椅上,裙底露出小半截秋香色软履,正脚尖点地,悠悠晃悠。
左手还不老实,葱尖似的指头拨弄着架子上攀爬的藤蔓。右手捧着书,咿咿呀呀念得起劲。仔细一听,“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方才知晓,竟是他给的《莲华经》!
顾衍眸子一眯,负手立在抱厦下,突然觉得饶她太轻巧。
“世,世子。”春英端着托盘出来,姑娘方才交代,备两盘瓜子儿打发消遣。才出门就看见这位爷立在廊下,隔得几步远端看姑娘。
春英一惊,赶忙俯身行礼。却不知高高托起的一牒葵瓜子儿,生生将自家姑娘给卖了。
姜瑗回头一瞅,正正与那人目光对上,再看一旁不知其中道道的春英……七姑娘手忙脚乱停了摇椅,站起身弯腰理一理裙裾,偷偷把手上经书往身后掩藏,冲着那人吟吟笑起来。
防着他许久不来,以为时辰过了,这人又偏偏找上门来!她这幅样子,算得哪门子“用功诵读”……
才过一夜,她怎地又撞到他手上了?!
第48章 不觉融洽
“读不进去?”转眼两人已调了个个儿。
他靠在藤椅上,支肘惬意得很。那碟子才见了天光的葵瓜子儿,被春英原封不动端了回去,换了壶清清爽爽的玉露茶。
那人捧着茶盏,吹一吹上面碧绿的叶片儿,眼角朝她背在身后的手臂看去。
七姑娘垂着脑袋,规规矩矩立在近旁,眼睛盯着裙脚上的玉莲花样,偷空瞄他一眼,想着这人的精明,惆怅自省。“是艰难得很。以前陪太太慈安寺敬香,太太总说我没有慧根。大师听着不过笑笑,也没驳太太说得不对。”
这是替自个儿辩解。五根指头还分长短,念经就是她浑身上下,最短的那根指头。
这委屈的调调……他此番问罪,只为她贪图安逸,未尽心力。她能跟他扯到慧根上去。莫非以为他闲得无趣,来渡她成佛?
捧着茶盏的手向后一伸,春英十分伶俐递上托盘,恰恰好接个正着。七姑娘看得咋舌,世子这派头,寻常人学不来的呀。春英在她跟前服侍,足有七八个年头,也没见她如此机灵。
“背书会不会?”他抬眼睨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背书再不会,留你何用。
怕他接下来又是一句熟悉的“了结”了她,七姑娘赶忙点一点头,尽挑光鲜的讲。“会的,会的。幼时被二哥哥强逼着,话还没说顺溜,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只小半年光景,字也识了大半。”
他眼中沉藏笑意,胸膛似震了震。“姜昱不教你《三字经》?”
用《千字文》启蒙,世家中也算稀罕。
一提这事儿,她像是回忆,话里幽幽带着控诉。“二哥哥开蒙早。读《三字经》时候,我还被太太抱怀里喂米糊糊。等到能开口说话,刚好接上他读《千字文》那当口。”像是要抹一把辛酸泪,嘴角不乐意耷拉着,他目光扫过,抬手捏一捏额角,掩住险些流露的笑颜。
姜昱也是个妙人。拾掇她很有一套。
看他垂眸揉捏额头,七姑娘恍然惊觉,她是有大用处的!眸子一亮,殷勤凑上去。
“您日理万机,操劳得很。夜里又歇不安生,可是又困乏了?”说罢唤春英去打热水来,自个儿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莹白手腕。方才提起背书的恹恹,霎时一扫而光。
“正好今日得闲,日头又好。这样好的天儿,躺花架子底下,既凉爽又不刺眼。您只管养神就是。”眸子晶亮亮,迳自绕到他身后,一双小手很是主动绕到他跟前,偏着脑袋等他躺端正啰。
自来高高在上,习惯了使唤他人。被她一通安顿下来,他眼睛一眯,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声不响,缓缓躺倒。
这还真是顺杆子往上爬。一得了空子,就企图蒙混过关?真要是国公府婢子,二十大板,不兴留手。
“您身量太高,还得再挪下去些许。”小手在他肩头上摁了摁,瞧他没动,又催促着轻拍了拍。他鼻息一滞,越发觉得她胆子大起来。这般婢子,主子跟前动手动脚,打死勿论。
末了依言,如她所愿。
春英在屋里挑了个最体面的鎏金面盆。拧了热巾子递给姑娘,便看姑娘抖展开来,先还像那么回事儿,叠了两叠。之后嘛,笨拙着往世子面上一盖,那力道,看得春英暗自叫糟。
姑娘哪里服侍过人,只平日里看着,仿效些个,自然拿捏不住其中分寸。世子那是金尊玉贵的主,哪里能这般粗手粗脚的对待。她是见过世子动怒的,安静得很,却异常吓人。
心里正怕得紧,不想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这位爷安安生生躺在那里,由着姑娘很是生涩,慢腾腾擦脸。
七姑娘不知春英担忧,做起事来惯来不懂分心。
她小脸素白,干干净净倒映在他幽深的瞳眸。小姑娘全神贯注,手上虽笨拙,他到底没吭声。面上是她细细浅浅的鼻息,柔得很,跟她人一般,温软着,正和他心意。仿若上好的茶汤,太热烈烫嘴,太凉薄伤胃。
她睫毛细长,又密又卷。嘴角两个酒窝,笑起来娇俏明丽。与他起初所想不同,她虽敏慧,许多事上却不精明。便是姜昱都能察觉之事,偏她懵懵懂懂,不点破,她便将自个儿蒙在鼓里,偏还以为有她的道理。
她莫不是以为,国公府随便个婢子,都能这般近他跟前?
很是仔细替他擦过脸,七姑娘就着热水净了手。瞧春英留下无用,索性挥手叫她下去。这人跟前,说不得她又得丢人,还是别叫人看笑话的好。
跟那晚的手法不同,今儿个只为舒缓解乏,按压起来便分外柔和。
他只觉她指尖碰触眉心一瞬,心头有片刻起伏,许久才按耐下来。头顶女子面容精致,神情舒雅。他眼中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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