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白嫩细滑,而他的骨节分明。
如给小儿净手一般,他一根根替她洗净手指,这才作罢,取下架子上搭着的巾栉,揩干了牵她回去。
她以为他要开口训她将甜腻腻的汁水儿糊了一手。哪知他不过接下她的活计,不紧不慢,细细剥芦橘。
他凡事细致,剥皮就真的只是清清爽爽,薄薄去一层皮儿。那撕掉的果皮迎着光,瞧起来很是清透。自然就少了不当心挖着果肉,沁出来的汁水儿。
不像她,用心归用心,骨子里的性子就决定了,她做不到他这般考究耐心。
有他代劳,她无事托着腮帮子,很是愉悦欣赏他举手投足间的美态。
“记得最早的时候,那会儿还在泰隆。周大人奉命大半夜里,偷摸到佛堂槛窗底下,悄悄塞给妾身的,也是这芦橘。”
多少年前的旧事,如今回头看,一幕幕生动得很,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她身畔那人眉心动了动,唇角微微牵起个弧度。
“有人合该受罚,便多关她两日。”
她原本惦记他的好,心里正情意绵绵呢。哪知他煞风景,偏就提起这一茬。她小嘴儿一瘪,觉着委屈。
“那会儿妾身可没得罪您。”
彼时她与姜春闹不痛快,动了手。姜大人罚她,她不敢不认。然而他却在背后落井下石,那会儿她与他清清白白,他也管得太宽了些。
他眼风一扫,脑中不由浮现出她那当时青涩又稚嫩的模样,不禁心下温软。将剥好的卢橘喂进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儿,眼中无声质问,“难道不该?”
她两腮鼓鼓,假作咀嚼,聪明的,不与他顶撞。
小手摸到盘子里,再捻一粒,径直搁他手边。那意思:没吃够呢,大人您接着剥。
当他面前如此放肆,也就她敢。
两人一处坐着,一个管剥,一个管吃。话虽不多,气氛却融洽。
念及进院门前,公孙回禀姜昱之事,他思量片刻,淡淡开口。
“姜昱人已在京里。只他入城之前,先进山探看了殷宓。”
谁?她嘴角餍足的笑意,一时顿在脸上。
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能令他开口,足矣见得,于他看来,姜昱进山探望殷宓,此事不简单。
她本就聪慧,心里咯噔一跳。由他平静的眼底,很快得出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来。
姜昱与殷宓?这两人怎就凑到堆儿?
七姑娘一时醒不过味儿来,瞠目不已。
泰隆那边,太太已数次来信,催问姜昱的亲事。在老家已替他相看过好几户人家,又额外托姜大人的路子,在京里打探了一番。
若非姜大人为人刚直,不愿被人诟病,被人说道姜家闺女嫁过去,还人心不足,妄图攀国公府的门路,再给儿子结一门好亲事。更不愿七姑娘在府上被人看轻,于是从不在他跟前,多提姜昱的亲事半个字。
家里着紧姜昱的婚事,这事儿七姑娘是知晓的。姜昱不该比她更不知事。
正因如此,乍然听闻姜昱私下与殷宓见过不止一面,且很有些不寻常,七姑娘这才惊疑不定。
深深锁一锁眉头,不得不承认,饶是再与殷宓交好,此事上头,她不甚赞同。
不为旁的,只想想家中父母,再想想殷宓的身份与当下处境,尤其还有怀王。这事儿便不成。
见她只顾思索,抿着唇,小脸皱得包子似的,他再喂她一颗芦橘,趁机打断她的沉吟。
“明日叫他进府来,你亲去问问。看他心里究竟如何作想。”
他与她皆知,姜昱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而今突然有逾矩之嫌,这其中,是否存了旁人不知的误会?
等到隔日午后,她将诜哥儿哄去睡了,姜昱如期而至。
半年未见,姜昱清俊不减,只在唇上稍稍续了胡须,瞧起来比他真实年岁,更多了份令人信服的威严。
她问过他近况,听他一应答好。无奈,只得开门见山,再不与他磨叽。
“二哥哥,你与殷姑娘是怎生一回事?除上回我请你帮忙,你跟她……”
想是十分意外她会有此一问。姜昱愕然,静默半晌,方才言道,“却是你想得多了。为兄与她,实乃君子之交。同为爱书惜书之人,她在庵堂里过得清苦,唯读书能够解闷。如此,回京之时,便将路上淘来的典籍,借她一观。”
一个“借”字,清清楚楚道明白两人的关系。是借,而非送。
七姑娘深深凝望他,脑中忽而灵光一现,继而换了个问法。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二哥哥可会管这趟闲事?”
见姜昱渐渐变了脸色,七姑娘心想,莫不是真被她给猜中了?
姜昱这人,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进京之后,专心仕途。于男女****,极为淡漠。而殷宓,深处庵堂,又早已心灰意冷。或许殷宓看来,姜昱借书之举,与去岁送糕点,同是她出的主意,也就不曾多想。
姜昱与她从小一处长大,极其亲密。她琢磨问题的方式,他再熟悉不过。
听她这口气,渐渐的,姜昱面上一肃。诸般念想,蜂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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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昱为例,情商跟智商不是一个东西。
另外,话说小七啊,吃了世子的果子,就是世子的人了。当时,想不到吧~~
第392章 不同的选择(二)
若是换一个人,是否依旧这般相待?
姜昱默然。刹那间,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兄妹两人一观望,一沉吟。亭中很静,只余下七姑娘用来沏茶,在小火炉上煮得翻滚的沸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见姜昱眉心微皱,像极他年少时每逢大事,总是这般老气横秋,严肃得吓人。
七姑娘也不扰他。此时当他面前,由她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姜昱会作何选择,其实,在她心里,隐隐约约,已有了答案。
自私么?
她背转过身,包了块帕子隔着热气,拎起茶吊子,如幼时每次姜昱到她院子里来,她也是这般亲自动手,为他沏茶。
从前总听人说,“棒打鸳鸯”。
这不是一句好话。至少在听的人耳中,被拆散的总是可怜,而那握棒子的,便显得尤其可恶了。
之前她不会想到,有一日,她也会成为那执棒之人。
“二哥哥会气阿瑗么?”她将清花亮色的茶汤推到他跟前,微微抬起脸,目光清澈而干净。
若没有她今日这般突兀的揭破姜昱待殷宓的不寻常,或许,随着日后两人接触更多些,有些事情,便是姜昱再不自知,也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坏就坏在,这朦朦胧胧,连苗头都算不上的开头,被她在最不恰当的时候,以最不磊落的方式,当头泼了盆凉水。
于是这做决断的权利,便交到姜昱手中。
这也是一种可恶。这种可恶,掺杂了心机与强迫。自个儿无需多说,只等对方那个聪明人,拱手送上那个你想听的结果罢了。
她垂眼,指尖旋着杯沿。心头,复杂难言。
那厢姜昱正兀自思索,不妨被她一语惊醒。
她问,气她么。
气她什么?姜昱神色深幽,默默打量她许久。不知何时,当年最爱与他斗嘴的小丫头,如今已成了挽着妇人髻,温婉端庄的世家命妇。
半晌,一声轻笑响起,打破两人间若有若无的那丝不自在。
姜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低头吹一吹。茶水烫嘴,他并不急着碰,只一手托在手心里,嗅着茶香。
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放在寻常人家,小字辈议亲,莫不讲究长幼有序。阿瑗已抢在为兄前头,我这做兄长的,自然也不能落后得太多。”
即便他与殷宓不相识,再拖延个一年半载,他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父母之命。
她一脸惊讶,没想到他会这般轻易应下太太催婚之事,松口答应家里的安排。她不过也只是想阻断他与殷宓的来往,不成想,他应干净利落,彻底安了她的心。
“这般惊讶作甚?”见她如此,他倒是笑了。
她之聪慧,尚在幼时,他便深有体会。她如今选择将话摊开来讲个明白,他不恼她的心机,只好笑她刚果断了那么一会儿,便又要心软。
“阿瑗以为,这世间夫妻,又有几人,是在成亲前彼此心意相属?”
或许他待殷宓是有不同,可这也仅限于志同道合,心里略有好感。然而这丝微弱得连他都不自觉的好感,相比起姜家与她,孰轻孰重,他怎会糊涂得掂量不清。
“阿瑗,你知我志不在此。你亦无需觉得亏欠于我。”
不知为何,亲眼见他如斯冷静理智,刹那便有了决断。她心里,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轻松与快意。
没有亏欠么?早在她决定坦诚布公与姜昱见面那会儿,心已经偏向姜家。在姜昱的亲事,与姜家的安稳,二者之间,她选择干预前者,这便已经是不容狡辩的亏欠了。
“二哥哥……”想起眼前之人,几乎陪伴她整个儿时时光,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识字念书;是他欢叫着牵着她蹒跚学步;也是他背着她躲过每年的守岁……
桩桩件件,数不清的情意堆积起来,怎么不是亏欠呢?
“哎,”姜昱长叹一声,摇一摇头,行至她身畔。
抬手便想如儿时那般,摸摸她脑袋。手伸到一半,见她头顶盘得精致的发髻与一支颇为贵重的羊脂玉簪子,姜昱眼中一瞬停滞,终究,手向下,只改作宽慰般,拍拍她肩头。
她不会知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若没有她,那年他跌入池塘,有幸救回一命,之后夜夜惊梦。是她在他最惶然无助之际,将他从无边的阴暗中,拉了回来。
且早年赵国公府以势压人,强留她为世子治病。她还那般年幼,心里分明也是怕的,却事事以姜家为先,倔強的担下了本不该她担的担子。
她舍身护了姜家,他是否也该学她问一句,问她气不气他,气他这做兄长的,无力担当。
他与她皆是彼此至亲之人,相互间关爱体谅,又怎么计较得清楚。
姜家在她心中有多重,她在他心中,便有多重。
寅时姜昱离开,只剩她一人独坐凉亭。脑中还回着姜昱离去时,一番肺腑之言。
“阿瑗,莫说为兄对殷宓,不过丁点好感。便是这丝情愫再深些,私情与家族前程,不是人人都如世子待你这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待得姜昱到春秋斋告退而去,那人回园子里寻她。
见她愣愣的,瞅着空了的杯子出神,他从她手里夺了茶盏,敲敲石案。
“您来了。”她偏头仰望他,心有所感,顺势握了他手,一双小手包着他大手,牢牢的,轻轻将头靠在他身上。
将姜昱与她的谈话,说与他知晓。连最后那句,也没瞒着。
他听过之后,不做任何评说,仿佛没听见那句姜昱隐隐透着敬服的话语。只牵她起身,傍晚天凉,给她加了件单衣。两人一路往上房去,这个点儿,正好给许氏请安。
在上房陪着许氏用了饭,他亲自送她母子回屋,自个儿却转去书房,尚有一事交代公孙。
“之于温良,许他于大悲禅院后山结庐而居。方圆几里内,派人看着,但无叛逃之心,且由他行走。”
有博学高才的温良为伴,同为末路避世,且好读书之人,殷宓既与姜昱说得上话,想来与温良相熟,亦非难事。
听闻世子如此处置温良,公孙眸子闪了闪,再联系之前告退的姜二爷……公孙了然,领命而去。
*************
对某些人而言,理性永远大于感性,譬如姜昱。
顾衍其实也是这类人,不同的是,他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本身就有足够的底气。
最后世子对温良的处理,一箭双雕。留他一命,也彻底绝了姜昱跟殷宓的可能。
说好的两更,今天只完成了一更,对不起大家。还欠一更,明天还不晓得忙不忙,不行的话,这周之内保证搞定。
第393章 命定夫妻
六月初,宫中炸了响惊雷。
庄容华乘暖轿外出,不幸在朱婕妤宫门口滑了胎。怀王震怒,命司礼监彻查此事。婕妤娘娘已被罚跪至昏厥,最可怜还是那庄容华。
不仅小产了,还失了宠。庄容华落胎后,怀王只命御医前去给她看诊,圣驾却是一步也未踏足她寝宫半步。
传闻庄容华这般有了身孕,还不知安心静养,原本是打算到姜婕妤那里“取经”,虚心请教一番养胎的经验。
庄容华这趟“取经”背后,是否还存了打压姜婕妤的心思,后宫诸人冷眼旁观,暗自揣度。
加之白看了场好戏,平日早对庄容华跋扈多有不满的,自是冷笑,幸灾乐祸得很。
“混账!庄照那个废物,成事不足,竟连累本宫,害得本宫颜面大失。王上那边,怕是对本宫大失所望。当真该死!”
怒极之下,婕妤娘娘一掌拍在床沿,啪一声脆响,却是磕碎了戴在腕子上的翡翠玉镯子。这火气一上头,被罚跪沁了淤血的膝盖,也针扎似的疼起来。
当初庄照诊出“喜脉”,怀王并未下令给她迁宫。反倒嘱咐她这一宫之主,好生照看着庄容华。
怀王这般委以她信赖,朱婕妤自是万般高兴,感恩戴德。
婕妤娘娘老早就打好了算盘。今日这场祸事,本该发生在姜婕妤宫中。如今被降罪的,也该是姜婕妤才对。
哪知待得事发,千算万算,算不到她自个儿竟落入旁人圈套!
成日打雁,竟被雁着了眼!
那厢朱婕妤将庄照与那背后胆敢设计她之人,恨了个半死。这厢姜柔听闻庄照本是要来她宫中的,心里也是后怕不已。
姜冉搅家的本事,没人比姜家自己人更深有感触。
此次姜冉自作孽,伤了元气,少则要在床上躺小半年工夫。
姜婕妤紧紧拥着公子昶的胳膊,微微哆嗦。不该想象,若是今日叫那祸头子硬闯进了门,而今她母子会是如何下场。
宫外七姑娘得知此事的时候,正抱着诜哥儿在廊下喂阿狸。
四姑娘顾臻出嫁,阿狸便不好继续寄养在四姑娘先前住的园子里。待得七姑娘平安诞下大子,便又将阿狸接回西山居里,由专门的侍人喂养。只寻常不许它进正屋,怕它爪子一个不当心,误伤小儿。
阿狸倒也不会主动去扑诜哥儿。整个院子上上下下,能叫阿狸黏糊的,也就唯独那人。相反,倒是诜哥儿见了阿狸,总是瞧得目不转睛,咿咿呀呀,似很欢喜它。
“还是咱们诜哥儿命好。诜哥儿说是不是?”七姑娘笑着捉了诜哥儿的小手,递到嘴边,佯装咬一咬。逗得诜哥儿张嘴冲他娘直乐。
那人回的时候,便见她笑呵呵抱着大子,脚下蹲着阿狸。
“何事这般欢喜?”他自身后揽上她,陶妈妈几人识趣退开些,便见世子从世子妃怀里接了大子过去。
阿狸吃了鱼没擦嘴,便要往他腿边凑。被他抬脚用脚背轻碰了碰,阿狸那胖呼呼的身子,委屈缩成个团儿,再不敢放肆。呜咽两声,退回去,趴在碗边,伸爪子刨小黄鱼。
她向后倚在他臂弯,笑而不语。心里默默答一句:与公子昶比起来,诜哥儿生在赵国公府,算不算喜事?
“明日冉青生辰,府上宴客。妾身出门赴宴,需得晌午用了饭再回。”
她没提宫中之事。想也知道,必与这人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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