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春英了然,耳根子有些发红,凑近前,低声回禀。“这些年世子妃练字,在女学里的习惯都保留了下来。每每写完一篇,得空便会递给世子爷审阅。这被圈出来的字儿,便是爷觉得不满意的。旁白处的大字,是世子手把手,教世子妃重写的。”
春英已尽量挑了朱批少的。奈何世子爷教导姑娘,颇为严厉。再好的字儿,一整篇下来,总有那么几个红彤彤,被剔出来的。
关夫人出神看着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的宣纸。墨字端庄秀气,朱批笔力深厚。
脑中不由就浮现出世子从身后围着世子妃,俯身握着她手,神色温和,教她临帖的一幕。
那画面温馨而静谧,窗外雨打芭蕉,案后人影成双。
关夫人心底情不自禁,生出一丝黯然的酸涩。
世间夫妻,能如他二人般琴瑟和鸣者,何其令人羡艳。燕京大大小小的巷子,高门富户,节次鳞比。后宅妇人,便是盼夫君归家,能多一句体贴的话语都难。大多结发夫妻,除同案而食,随着日子年复一年过去,余下的,至多不过“回来了?”“嗯。”这般空洞敷衍的问答。
关夫人将纸张复又卷起来,暗自思忖:朱婕妤谁家手书看不上?偏偏挑中世子妃,又当着母亲跟前讨要。这般行事,怕是对之前外间传言,将她与世子妃做比对,心头不忿的。
这般讨要回去,铺展开来比个高下。看过之后,只怕心里更加失落。
郝姑姑见差事办妥,脸上堆出个恰到好处的笑来。“奴婢斗胆,还请春英姑娘,待奴婢向世子妃告一声罪。今日险些打搅世子妃歇息,委实来得不巧。”
春英随意拣了客套话应付,清亮的眸子,再次落到一直埋着头,半边身子躲在郝姑姑身后的夏蝉脸上。
像是觉得她怕生,刻意多看了几眼。“这也是娘娘宫里的?瞧着面善。”
郝姑姑记起昨儿夜里,庄美人迫不及待求见娘娘,一脸等不及看好戏的兴奋劲儿,十分殷勤给娘娘献策。笑着说道,“这是与娘娘同一宫里住着的,庄美人跟前的婢子。因她擅侍弄花草,庄美人便随口给她起名阿园。”
郝姑姑话音方落,春英眼底的笑意,瞬时便散了。一旁关夫人细细瞅那婢子一眼,见她一副奴颜婢膝的怯懦样子。被她这么一打量,腿脚竟哆哆嗦嗦的打颤。
关夫人虽性子柔弱,少有于人争执。这会儿也明白,此番朱婕妤派人前来,贺喜与讨要墨宝,二者皆是幌子。
前朝朱党与顾党之争,俨然已波及后宅。身处后宫的朱家阿妩,不甘寂寞。竟主动送上门,挑衅世子妃,堂而皇之,赏了个下马威。
第361章 小心房,大气量
“改名‘阿园’?”
七姑娘睡眼惺忪,一觉醒来,便见春英气嘟嘟,到她跟前狠狠告了庄美人一状。
美人……如此说来,庄美人已被怀王宠幸,由御女晋封五品美人。
七姑娘坐起身,接过春英拧好的热巾子,捂脸醒一醒神。
对这深宫里的女人,闲来找事儿,七姑娘只觉花样繁多,叹为观止。
大周朝文字,发音规则,类似“平、上、去、入”,却又略有不同。巧合的是,“阿瑗”与“阿园”,发的是同一个音。
姜冉恨她,竟嫉恨到这步田地。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她踩在脚下,施以报复,幻想将她当了卑贱的婢子轻辱。这份根深蒂固的执念,七姑娘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撇一撇嘴,慢腾腾抹脸。白生生的小脸再露出来,丝毫不见火气。抻一抻裙摆,起身在屋里舒活舒活筋骨,来回踱步。就仿佛将庄美人惹出的糟心事儿,抹脸一般,干干净净洗了去。
春英看着木盆里,被姑娘揉得皱巴巴,随手扔下的面巾。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又来了,她家姑娘总是这般温温吞吞的好性子。没实实在在碍着她,惯来只一个态度:视而不见,懒于搭理。
“小姐,您也不替自个儿声名想一想。那庄美人与朱婕妤,分明就是存心滋事,一个儿一个儿,见不得您好!您想想,任由那庄美人‘阿园’‘阿园’的叫唤,不知情的也就罢了。知晓您闺名的,还不知背后怎样笑话您。”
春英心想,幸而太太不在京中,莫不然,还不知要被九姑娘气成什么样子。便是姜大人,怕是也要请家法治她,送了她去庙里绞了头发当姑子!
春英一抬头,便见姑娘顺着门槛,悠然迈步。跟丈量尺寸似的,步子迈得又小又缓,几乎是脚尖贴着脚跟,一步步的挪。显是没将她方才一通抱怨,听进耳朵。
春英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儿,就跟被戳破了的鱼鳔似的,有这么一个凡事不上心的主子,春英转过身,哗啦哗啦,使劲搓洗面盆里的巾栉。
一头发气,一头喃喃道,“小姐,您那肚子,比世子爷都大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春英觉得,她家姑娘的气量大得没边儿了!
七姑娘一怔,下一刻,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一手支着后腰,一手摆出辛苦扶着大肚子的模样,冲春英飞了个此话在理的小眼神儿:之前没法儿比。往后,承你吉言,稳操胜券。
春英拧好的巾子,“咚”一声,滑进面盆。脸上姹紫嫣红,好半晌,实在没忍住,也跟着乐呵呵笑弯了腰。
先前积郁的火气,被自家姑娘这么一搅腾,莫名其妙就散了。
晚上七姑娘缩在那人怀里,将这事儿当了笑话讲与他听。
他起初面色微冷,待她讲完,他专注盯着她眸子,神情渐渐回暖。奕奕的凤眸里,荡着妖艳的光彩。看得她心里砰砰直跳,险些被美色所惑。
“怎么了?”她逃也似的躺回去,头枕在他臂弯,暗暗叹一声,这男人夜里衬着朦胧的光影,仿佛更好看了。
“怎么就养成这德性?”
“这德性不好?”
“好,自然是好。”好到他将她当宝一样稀罕。“就丁点儿不怄气?”女子当中,能如她这般豁达聪慧的,实在罕见。
“气什么?”她从被窝底下,捉出他手掌,举到他眼皮子底下,一条条数给他听。
“下官既嫁给大人,在外,旁人需敬重称下官一声世子妃。出嫁从夫,从今往后,下官只是姜氏。百年过后,祠堂里供奉的牌位上,也只会刻着‘顾姜氏’三字。谁人还记得下官是圆是方。”
她提及生死,明显感觉到脑袋底下枕着的胳膊,一瞬僵直。知他不喜她没个避讳,说了不吉利的话,她亡羊补牢,撑起身,啄一啄他唇角。
讨好了人,这才规规矩矩躺回原处,没忘将他竖起的五指,压一根下去。
“面对亲近之人,能直呼下官闺名的,笼统也就那么几人。除家人外,便是与下官交好的殷姑娘、冉姑娘、高女官。这些都是真心爱我疼我之人,一声‘阿瑗’,情意早融进骨血。谁又会是非不分,只因旁人中伤,便看轻我半分?”
这时候她高高仰着下巴,即便平躺着,通身透出的骄傲,只看得他一阵晃神。
她不知她眼下这副难得张扬的小模样,在他眼中如何耀眼夺目。只顾扭过去掰他第二根手指头,得瑟添了句,“他们只会反过来更怜惜我。”
说罢目光突然对上他深如幽谭的眼睛,她抿着唇,稍稍带了丝难为情。从方才的招摇,到如今含羞带怯,也不过眨眼的工夫。
“再说了,您除了唤妾身‘阿瑗’,动情时,‘卿卿’居多。下官很喜欢。”
难得调侃他一回,果真见他猝不及防之下,神情有一瞬不自然。很快便恢复过来,眯起眼,偏头欲亲吻她,被她躲过,又压下他一指。
“他人气我,下官偏还不上当了。叫她们眼巴巴着急去,下官得好好养身子,给您多生儿子,开枝散叶。”
说溜了口,她胆子大起来。埋着红彤彤的小脸,只要不看他,什么都敢说。
没等她再掰他手指,他已倾身过来,托起她下巴,含了她伶牙俐齿的小嘴儿,眼带笑意,好一番温存。
七姑娘享受得闭上眼,脑子里却想:真遗憾,还有一条,这人怎么就不多点儿耐性,让她说完。她寻了五个理由,刚好能凑成一只拳头。为的,不过是婉转告知他,这般无关痛痒的挑衅,她从未放在心上。他不必想着为她出头,政事之余再为她分心。
手臂松松环上他脖子,她反客为主,将他那张好看的俊脸拉近些,鼻尖蹭蹭他挺拔的鼻梁。默默在心上补上最后一条:
有他强行冠给她,如雷贯耳的“一饭夫人”这名号在外。相较之下,她的闺名“阿瑗”,实在弱了不止一筹。换句话说,“阿瑗”“阿园”哪个都不够看,又何需计较。
她的心很小,只放得下在意之人。可即便是这样小的心房,也不妨碍她撑起偌大的肚量,明明白白,看清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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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催更,赶巧,今天又是盟主生日,空空生日快乐哈!!今日十更,感谢亲们长久以来对沾衣的支持,祝阅读愉快。(前面七更是存稿,我一气赶在零点丢了。剩下三章,沾衣现在继续码。不知道第八更,赶不赶得上凌晨这一波。亲们在1点前,没看见更新,就可以洗洗睡了。明天白天再看余下的章节。题外话,从来没暴更过,第一次,撇开存稿的辛苦,感觉还蛮爽的。有木有奖励?)
第362章 国公夫人的夸奖
“将这几幅字交到本宫六哥手上,问问他,他手下可有能人,能仿了这字迹。若然可行,今岁秋宴,兴许还能派上用场。”
朱婕妤拂开案上平铺的宣纸,之所以允了庄美人所求,借那名唤阿园的婢子,送上门去给姜氏添堵。她看重的,从头到尾都是如何设局,除掉姜婕妤母子。
若非打女官试卷宗的主意,在内廷那边儿碰了钉子,她也不会如此将计就计。只那看管卷宗的太监,也不知是谁的人,脑子木讷不说,使银子还打点不通。
整个后宫,有胆子不给她脸面、反倒暗地里给她使绊子的,无非就是那些个眼红她得宠的宫妃。姜婕妤冷嗤一声,眼光淡淡从散落看的宣纸上移开。
命人端上怀王前日赏给她的,新进贡的玛瑙玉棋盘,婕妤娘娘慢慢儿摇着宫扇,专心研读棋谱。心里微甜,耐心等着怀王午后到她宫中来。
姜氏得顾大人宠爱,陪她练字。她朱氏阿妩也差,同样得怀王另眼相看。她何时输过人?
另一厢,公子昶被简云抱在怀里,哇哇大哭。姜婕妤歪在锦榻上,疲惫揉一揉眉心。
公子昶与怀王颇有几分相似的小脸上,涕泪横流,糊花了脸。简云牵起嘴角,举着小公子平日最爱的铃铛逗他,叮叮当当的脆响,果然一下子便吸引了公子昶注意,瞧着瞧着,便破涕为笑了。
简云一喜,拿绢帕替公子昶净了脸。讨好的将自个儿抓了铃铛,笑呵呵玩耍的公子昶,抱到娘娘跟前。
姜柔心中忧虑更甚。撑起身,一把夺了公子昶过来,两手架在他腋下,使力晃了晃。
“整日只知玩耍,至今不会开口叫‘父王’。你怎么这般不争气!再要如此,往后你我母子俩个,还要怎么活?”
姜柔恨铁不成钢,骂着骂着,眼眶便红了。看公子昶被她摇得东倒西歪,也不过哼哼几声。依旧抓着那铃铛不放手,压根儿不能体会她这做母妃的担心。
姜柔心下一急,突然冒出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一下子惊得她如坠冰窖。
又惧又怕,将公子昶提起来,让他黑黝黝的眸子,恰好与她的齐平。姜婕妤屏住呼气,万分紧张,揪着一颗心,忐忑难安的端看公子昶眼眸。
直到再三确定,这双眼珠子乌黑清亮,跟黑葡萄似的,转起来很是灵活。姜柔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背后已吓出一身冷汗。
不会的,她的儿子,怎么会是痴儿。单凭这一双眼睛,便不该是脑子有病,生来蠢笨的。
经了这么自个儿吓自个儿,虚惊过后,姜婕妤只觉背后汗涔涔,天儿热,里衣黏在身上,有些微微的刺痒。
“备水,本宫要更衣。”
简云立在一旁,被对公子昶一会儿一个样的婕妤娘娘吓得不轻。这会儿听主子吩咐,回过神,慌忙应一声是,出去叫人抬水。
“你到底何时才肯开口?”将公子昶紧紧搂进怀里,仿佛拥着的,便是她姜柔堵了一生,令她如何也不能放手的大好前程。
再几日,七姑娘坐胎满三月,一大早便到东苑给国公夫人请安。正应了那人打的如意算盘,这回,她跟拿了免死金牌似的,被单妈妈客客气气,笑着迎进屋里。
还隔着好几步远呢,许氏屋里的丫头,便殷勤替她打了帘子,压根没给春英出手的机会。
七姑娘暗自咋舌,终于体会到传说中“母凭子贵”的好处。
没那人陪在身边,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到上房请安。坐下后,七姑娘偷偷留意国公夫人神情。只见她这婆婆自打她进门起,已经好几回,盯着她肚子细瞧。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和慈爱。
这样祥和的目光,也仅仅是对着她这金贵的肚子。一对上她,那笑容就跟雨打娇花似的,虽不比往昔淡漠,却也是一副严肃庄重的脸孔。
“听说你胃口不错。”
国公夫人这看似夸奖的话,让本就有些拘谨的七姑娘,顿时就窘了。
这是夸她果真是饭桶么?
脑子里又想起那人关于“饭”“菜”的论调。
其实,她胃口也没这么好。要不是那人命崔妈妈见天的盯着她,每日三顿饭,其间还得用一碗鱼汤、三枚核桃、两个果子。她本就莹润的脸盘,也不会越长越奔着天上的银盘去了。
“能吃是好事,想吃什么,叫府上的人做。”
七姑娘很是乖巧,点头不迭。之后国公夫人又问了起居,满意了,这才放她离去。
婆媳两人话虽不多,比以往,却是十分融洽了。
春英小心翼翼扶着姑娘,脸上笑意盈盈,觉得自家姑娘总算熬出头了。
回西山居的路上,七姑娘带着春英与冬藤几个,沿着湖畔小径,慢悠悠散步回去。远远便听见前方燚哥儿的声气,像是与人起了争执。
绕过低矮的灌木一看,燚哥儿对面那个锦衣玉袍的半大孩童,不是四爷顾熵是谁?
燚哥儿年岁比顾熵小,个儿头也不及他高。两人站在树下,拉拉扯扯,各自身后跟着的婢子,瑟瑟缩缩,躲在一旁。
“燚哥儿?”七姑娘笑着朝他招招手,这才看清,燚哥儿回过头来看她的小脸上,抹着几道黑乎乎的印记。
“舅母。”燚哥儿一见是她,顿时就委屈了。想过去,却又死死拽着顾熵的袖袍,像是怕他跑了。
七姑娘一看,得,这还拧上了。
上前几步,怕他两人闹起来,手上没个轻重,冲撞了她肚子里这个。七姑娘给身后几人打个眼色,叫她们机灵些。春英跨出一步,挡在七姑娘身前。
七姑娘伸长脖子,总算看明白,顾熵手心里,好似攥了几枚白壳儿的鸟蛋。
“上树了?”这鸟蛋怕是燚哥儿淘的吧?脏兮兮的小脸,不打自招。
果然,被她言中,燚哥儿红着脸,软声求她,“舅母,燚哥儿知错了。这事儿您别跟阿舅讲。”
她笑笑,转头看顾熵。“四爷便打算这么跟小辈儿争抢?”
“哼!你这妖人!此处没你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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