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亲自动手,将梨色掺金粉的眼线,描画得浓墨重彩,纤长而妩媚。
给娘娘梳妆的婢子,已是冷汗涔涔。腿脚发软,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婕妤章氏,目光只盯在半人高的雕花铜镜上。皓白的手腕,套着一只羊脂玉镯子,恰好与镜中美人交相辉映。至于内廷指派来,今届新调教好的婢子,却是看也不看。不说罚,也不说不罚。
那婢子吓得不轻,只觉心里七上八下。娘娘这般默然不语,深沉得很。如同悬了把刀子在她脖子上,何时落下来,她止不住心惊胆寒,不断猜想。与其这般折磨人,还不如立刻发落她痛快。
那婢子深深俯首,肩头微微战栗着,一个字儿也不敢替自个儿求情。别看这位婕妤娘娘,份位不如后宫两位昭仪。可这位主子膝下,只一个公子义,便足以令她在子嗣不丰的后宫,安身立命,不受任何人冷眼。更无需说,公子义下面,还有颇得帝宠的永乐帝姬。
能在善妒的昭仪娘娘巍氏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诞下龙嗣,怎会是好相与之人。那婢子心里正念着小帝姬,便听门廊下,一串纷乱的脚步声,转眼已到了殿外。
婕妤娘娘暗叹一口气,长长的尾音还徘徊在殿内,便见一道火红的身影,直冲冲闯了进来。
“母妃!”年方八岁的永乐帝姬,风风火火,拎着裙裾,小跑而来。身后跟着被闹得人仰马翻的一众随侍,个个儿形容狼狈。
“永乐。”婕妤娘娘低斥,放下脂粉盒,回身只一眼,便叫永乐张扬的小脸,立时垮了下来。
“母妃。”小人儿缠磨过去,抱着婕妤娘娘臂膀,脑袋讨好的在她肩上蹭蹭。
永乐本就生得好,玉娃娃似的面容,像极了观音座下的童子。这么娇嗲嗲一讨饶,心都能被她瞧化了去。婕妤娘娘哪里还能板得起面孔。
“总是这般毛躁的性子,规矩都是白学的么?”这头娘娘还在训话,那头小帝姬已极为不耐。地上跪着个面生的婢子,实在碍手碍眼。袖袍一挥,凶巴巴撵了人出去。
回头又冲章氏撒娇,“又是哪个告永乐的状了?父王说永乐这般就极好,昨儿还夸了永乐功课有长进。”笑眯眯的样子,又甜又软。
只章氏却知,这丫头乖顺的表象底下,性子急不说,还装了满脑子不安分的鬼主意。因着嘴甜会说话,人又机灵,周文王娇惯她,她得了甜头,越发变本加厉,不服管教。
“这回又惦记向母妃讨要何物?”若非有事相求,她能这么一早就回宫?哪次允了她出去耍玩,不是非得使了人,一请再请。她倒好,回来还跺脚发脾气,嫌弃催她太急。
一听被母妃看破了心思,永乐呵呵笑起来,一点儿不羞惭。“这回求您讨要个人。”说罢抱了婕妤娘娘手臂在怀里,左左右右的摇晃。那模样,若然她今儿不能如愿,怕是要不依不饶。
“好好儿说话,要的是哪个?那人哪点好,值当你如此讨要?”扭了她胳膊,叫人站端正,章氏只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瞎胡闹。宫中太监婢子,大多善于逢迎谄媚。定是有人拍她马匹,叫她洋洋自得,欢喜之下,便要讨了人过去。
见母妃不以为意,永乐急了。将御花园里听来的故事,照本宣科,再讲一回。不服气被人当了好玩乐,永乐挺起胸膛,满口义正言辞。“那人可是今届女官,父王钦封的官职。听说是同一届里,最有本事的一个。如今还在廷尉衙门里,做顾大人的从史。”
听过永乐转述的故事,婕妤娘娘已是敛了不在意。再听清那人来历,章氏眼中闪过丝讶然。顾大人的从史?竟是在国公府世子手底下当差的?
婕妤娘娘暗道一声可惜。那女子是个肚子里有墨水儿的,难得又得永乐喜欢,放在永乐身边,倒是个得用人。唯独不好,便是与国公府牵扯不清。这当口,她若是替永乐讨要了人,看在有心人眼里,难免疑心,这是她章家在向顾氏示好。更甚者,倘若想得再深些,便是公子义投效了太子。如此,此事决不能答应!
永乐满怀希望而来,以为凭她帝姬的身份,不过是讨要个女官,还不是手到擒来。可如今她母妃竟如何也不肯答应,她闹得厉害,章氏容色一冷,头一回冲她发了火。
自小被人捧在手心的永乐,何时被人如此教训过。泪珠子滚滚而下,一边抹泪,一边不听劝的,嚎啕大哭,嚷嚷着要寻父王替她做主,掉头便往门外冲去。
婕妤娘娘不妨她竟如此任性,娇蛮至此。面色铁青,气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立马打发了人,追出去看看。
永乐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着受了委屈,寻父王告状。身后跟着一串儿漪兰殿的婢子,众人苦苦哀求,却无人有胆子,敢拦了小帝姬的道。
永乐哭哭啼啼,转过拐角,一头撞进一个散发着幽幽兰香,温暖的怀抱。抬头一看,是惯来待她十分和气,总是笑容可掬的公子成。像是宣泄不平,永乐埋头抱着来人,哭得更厉害了。
“哪个惹永乐伤心了?”公子成一脸温和,俯身抱她起来。随意一眼瞥过,便叫追了她一路的随侍,个个儿噤若寒蝉,恭谨着行礼退下。
靠在公子成肩上,永乐抽噎着止住哭声。终是年岁小,不懂前朝事,轻易便被公子成套问出了缘由。
男人温润的俊脸上,露出抹异色。沉吟半晌,俯身凑在永乐耳畔,三言两语,便哄得她勉勉强强点了头,搂着他脖子,可怜兮兮提醒他“阿兄可不能反悔”。
公子成抬手摸摸她脑袋,安抚了人,将她交予侍人。目送永乐被人簇拥着往漪兰殿而去,男人目光悠远,一身锦袍,衬得人温文雅致。
幼安之请,如今他才是真个儿来了兴致。中秋夜宴,御前当堂讨要她,许是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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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他与他,全然相反的问话
吉时将至,隔着殿前斜长的汉白玉高台,七姑娘随众人俯身叩拜,只来得及潦草瞥一眼,高台上健步而来,戴冕旒,一身衮服的天子身影。离得远,又有珠帘遮挡,文王的面容,仿佛隐在一层绚烂的光影后,瞧不真切。倒是他身后宫人,打着两柄明黄的孔雀扇,昭昭然,彰显着帝王尊贵。
之后伴驾的妃嫔,七姑娘一丝一点儿,窥视的兴致也提不起来。等了半晌,只悄然抬眸,望向宫妃之后,随御驾而来的皇子重臣。
她以为在人群中寻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本也没抱多大指望。可他伴在一身墨色金龙储君朝服的太子身后,仅落后两步。身周俱是着月白皇子礼服的几位公子。他一身玄色官袍,反倒衬得人沉稳持重,卓尔不群。
进殿那会儿,他微微侧身,避让一旁。待得几位公子先行,方才举步入内。
这是她头一回,见他在人前恪守尊卑之礼。
七姑娘垂眸,脑子里还回想着他方才行止得体,微微躬身的背影。他少许弯曲的脊梁,看在她眼中,从未有过的,伟岸挺拔。
她看不见他神色,却能猜想,必是平和静默,古井无波。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话,前世她听得不少,只当是男人怯懦遮羞的溢美之词。然而在他身上,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品质,包涵了她难以想象,又格外令人心疼的韧性。
他肩头的负累,分量太重,她无力分担。即便如此,他还是分了心神,将一切关乎她的事儿,一肩扛下。
她心头忽而有些酸涩,眼眶湿湿的,想要跑过去,从身后牢牢抱住他。他在前朝的艰难,她虽不过问,心里却明镜似的,一清二楚。她只寄望于,私底下,能够多些与他宽慰,让他舒心,令他展颜。
她虽想靠近他,却也明白,这不过是不切实际的一时冲动。于是老老实实,立在殿外,与同她一般,身份不足以进殿与文王同席的众位,静静听着掌事太监,捏着公鸭似的破锣嗓子,高声唱名儿。
八王、丞相、太尉,直至报了国公府的名儿。七姑娘忍不住好奇,目光追随过去,想要看看他家里人。没等她看清人,很是突兀的,那太监紧随着国公夫人许氏之后,竟报了幼安的名号。
七姑娘一怔,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果然见得幼安窈窕的身影,正施施然挽着一位雍容的妇人,两人状似颇为亲密。不知是否她心里作祟,只觉幼安朝高台下瞥来一眼,回身又附在公国夫人耳畔,不知嘀咕了什么,许氏十分和善,轻拍了拍她搀扶的手背。
七姑娘眼里透出丝无奈。按照礼数,幼安自当跟随八王身边。然则她特意与国公府众人携手而来,这其间的用意,不可谓不深。
这位心性好强的郡主,一得了机会,便竭尽所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她显摆耍威风。七姑娘除了哭笑不得,便只能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别跟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计较。
她需得有气量,方才凸显得出,她两世为人,历练出的好修养。
幼安的张扬,冉青看不过眼。偷偷勾拉她袖口,冲她无声比划口型。“她故意的,存心气你。”
七姑娘埋头,嘴角悄然勾起个笑来。
幼安巴巴的攀上国公夫人又如何,只要不是那人亲自领了幼安到她跟前,她心里那点儿小小的膈应,风吹过,立马就散了,真不算回事儿。
又在殿外侯了小半刻钟,七姑娘觉得耳朵都快要听出茧子。一长串当朝最显赫的达官贵人,听在耳中,空洞洞的,只记住了官职,跟背书没两样。
好容易等到酉时,钟鼓齐鸣,鼓乐笙箫。盛大的秋节宫宴,总算开了席。
殿内传出笙竽之声,宛如云外。便是抬头,也只能瞧见洞开的殿门外,通明的烛火。七姑娘落了座,眼看着外间百来桌席面,众人已是举箸而食,推杯换盏。席间不时有文王赐下的珍馐,哪个得了赏的,就地谢恩,众人轰然叫好,不会儿便瓜分了去。
七姑娘进宫前,已用了两块小饼垫肚腹,尖着筷子每样尝尝鲜,并不贪嘴。倒是被那人给料中,她更喜欢与殷宓冉青叙叙旧,嬉笑打闹。
殷宓已定下好日子,秋节后第三日,便要嫁入太子宫中。许是认命,反倒放开了说笑。七姑娘只觉她并不出众的面孔上,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狠辣劲儿,寻常的五官,也生动起来。只是她放肆的笑颜里,再不见往日倨傲底下,掩着的清澈纯净。
七姑娘端着酒杯,低垂的眼眸,闪过丝黯然。再抬头,却是笑意盈盈,大大方方应了殷宓敬酒。
只酒杯刚举到半空,便被冉青眼疾手快,夺了酒盏。“自家事儿自个儿清楚,你是能吃酒的么?以茶代酒!”凶巴巴替她换了碗热茶,冉青回头冲殷宓挤眉弄眼,眼梢直往大殿里瞄。
殷姑娘恍然笑起来,用力拍一拍额头,痴痴然看她。“也对,这才是福气。”说罢回身拉了冉青,两人脾气相投,一个借酒浇愁,一个本就好酒。七姑娘在一旁,观她二人一杯接一杯,不停歇的往肚子里灌酒。怕空腹饮酒伤身,便只能两头兼顾,一头陪着吃茶,一头给她二人夹菜。
酒水吃得多,不多会儿,自是要出恭的。七姑娘唤来随侍的小宫女,好一通折腾,这才搀扶着人,颇为吃力,往后殿行去。
回来的路上,竟在妆扮着宫灯的花树底下,遇见了带着随侍,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处之人。
“堂兄。”
“贺大人。”
殷宓甩开小宫女的胳膊,几步上前,蛾眉轻蹙。“听闻堂兄身子抱恙,姑父已替你告了假,为何堂兄此刻,人却在宫中?”
贺帧回头,俊逸的脸上,透着几丝病后的倦容。不答殷宓的话,只越过她肩头,看向她身后那人。
七姑娘只觉眼前这人,今日格外有些不同。往昔风流不羁,再不得见。他看她的神色,莫名叫她说不出的,觉得怪异。
似轻描淡写的一瞥,但这一眼之中,掺杂的深意,她全然不懂。她做了何事,让他这般高深莫测打量她?
贺帧半边脸映在宫灯下,飘摇的光影在他面庞上起伏跳跃。他扶了醉酒的殷宓,手掌轻轻叩在殷宓肩上。见她身旁冉青也是迷迷瞪瞪,便放心凝望她,目光渐渐定在她光洁的眉心。
“姜女官可是不喜妆点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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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帧不简单的,这个男人心思缜密,胸襟并不狭隘。担心柿子吃亏的,参见上一世顾氏倒台,他依然全身而退的结局,显然,这一世不可能比上一世更糟糕。
第226章 不一样的背影
这话听来怎么这样耳熟?七姑娘扶着冉青,不禁有些怔忪。
贺帧将她刹那间流露出,惊愕伴着回想的神情,精准捕捉到。不由生出更大胆周密的假设来。
何事需得她蓦然回顾?必是留存在她心里,有迹可循之事。
是她如他一般,前世记忆,尚未被唤醒,只模模糊糊生出了感应?或是,另一种更糟糕的境况:有人捷足先登,早他一步,对她做出了极为相仿的试探?
联想起那人无从追查缘由,只极短时日内,便待她处处有不同。贺帧清朗的眉目,渐渐变得凝肃。
七姑娘不知贺大人此刻,心头疑云密布,越发堆积的困惑,比她只多不少。她只惦记一件事:若然不相熟之人,见面问及女子对“花钿”的喜好,并非像前世熟人间,寒暄“吃过了没有”,这只是一种问候似的客套。那么,眼前之人,与多年前问她这话那人,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若然换了他两人其中任何一人,由旁人问出口,同样的情形,她尚且可以看做普天之下,巧合何其多,未必就有牵连。
然而事实却是,由不得她不多心。他二人是何秉性,她自认了解得不深入,也有三两分的功底在。
在与她不甚相熟之际,两人同样逾矩,同样挑了女儿家闺房喜好,同样相中了“花钿”说事?
七姑娘面不改色,只一瞬间,脑子里已是风车似的打转。
这两人,一个寡淡,少年持重,不慕女色;一个佯装放浪,取次花丛,懒于回顾。
她自认,凭她姜媛的能耐,尤其她与那人结识,她不过十岁出头。绝不至于,使得他二人不守规矩,放下身段,与她就一个十分不恰当的话题,进而“搭讪”。
贺帧不知,仅此一问,牵扯出的,远非七姑娘对他一人起了疑心。连带的,顾大人早年所为,如今七姑娘细细想来,越发觉得此间有内情。
想得多了,难免生出些令人堵闷的猜想。
“下官不喜涂脂抹粉,受不住那味儿。大人可否告知,何故有此一问?”她仰着头,小脸晕着红彤彤的烛火,眼神明亮而干净。有着她这般年岁的女子,该有的生机勃勃,与不该有的安然若定。
贺帧恍惚一瞬,记忆中被他唤作“姜姬”的女子,模样与她一般无二,却远远比不上她此刻显露的机敏警觉。
她是大周声名在外的朝廷女官。而姜姬,不过是养在内宅,娇弱的缠丝花。连梳妆打扮,也拿不定主意,总是含羞带怯,回头问他,“夫君,这般梳妆可好?”
眼前之人,与记忆中“姜姬”,相去甚远。
贺帧不知,是之前发生了莫名的变故,叫她改了性子。或是……另一种猜想,令他心烦意乱,钝痛中,迟迟的,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压一压氅衣的领口,贺帧扶一把很不老实,一直喃喃哼唱的殷宓。
瞥她一眼,却并不替她解惑,只命他身后随侍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