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是罗青的声音,奚画忙披上衣裳。
“娘,我醒着呢……出什么事儿了?”
起去把门开了,那边儿的罗青也是慌里慌张地在穿衣,面色焦虑地吩咐她:“不得了了,城里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多金兵,眼下正和厢军打着,我看那情况怕是打不过了!你赶紧收拾好,咱们出城躲一躲!”
“金兵?!”奚画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没醒,“怎么会,这里可是平江府!金国离此地千里之遥,如何打得过来?”
更何况北方还有汴梁这堵高墙阻挡,京师未灭,北夷怎能跨江!平江城一直以来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固若金汤,决计不会被金兵攻破的!
“你管那么多呢!”罗青挽好头发,瞧她还在发愣,不由心急如焚,“这会儿逃难都来不及,想这些能顶什么用?金人凶残的很,指不定逮着人就杀,你动作快些,我们绕远路从后城门走。”
“哦、哦……”
奚画云里雾里地点头,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
脑中凌乱如麻,骤然想起关何来,他白日里说有事要出城一趟,大约是回山庄,也好也好,恰能躲过一劫。
因得事出突然,来不及整理,奚画只带了点衣物和钱财,将出门时,罗青似又记起什么。
“啊哟,你爹的牌位还没拿走呢!”
她赶紧回小屋,一手捧着灵牌,一手拉了奚画,匆匆往街上走,正要去开门时,门却被人从外一脚踢开。
其时迎面进来三个金兵,一身戎装,狼牙棒在手,满目都是狠意。
奚画两人皆吓了一跳。金人较之宋人臂力更为强大,宋人武器大多是钢刀长枪,从不用狼牙棒,眼见对方拿着此物,她这才是真真实实信了罗青的话。
三人一进来便扯着嗓子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满语,眼神却在她身上兜了好几圈。
背脊生出冷汗来,未及多想,奚画抓着罗青扭头就往屋里跑。三个金兵相对一望,而后又点点头,边说着话,边挽起袖子举步上前。
不料刚一抬足,小腿竟被一条不知哪里窜来的黄狗咬住,那人嗷嗷叫疼,挥刀就往身下砍。黄狗赶紧松口闪躲,虽是如此这一刀到底挨在了背上,它哀嚎一声,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这厢奚画还未迈开脚,胳膊肘却吃了一痛,一把被人连拖带拽的捞了回去,那金兵反手扣着她两臂在背,眼见又来一人拿了个硕大的麻袋,要将她罩住。
奚画骇得满脸苍白,这要真被金人捉去了,往后还能怎么活!
一着急,脱口就唤道:“关何!关何!”
喊了半天才想起他已经出城了……
顿时,心就凉了半截。
罗青亦被人擒住手,但对方明显没有要带她走的意思,只看到奚画双手被绑,她即刻慌了神,左右不住的问:“你们、你们作甚么?……要带她去往哪里?”
周遭几人不耐烦地喝了两句,仍旧是满语,她听不明白,内心愈加惶惶不安,哭着哀求道:
“不要抓我闺女!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求求你们,别带我闺女走……”
“求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
“娘!”奚画见她当真要俯身,心疼不已,低头奋力想要挣扎出来。
“小四,你莫怕,娘来救你,你等等……”
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罗青一把推开挟持自己的金兵,张口咬在他手背上,力道之大,登时满嘴鲜血淋漓。
这金兵大叫一声,扬手扇了她一巴掌,罗青倒也不在意,转身就往奚画这边跑。
对面木匠家燃起大火,照着她背后高高举起来的铜铁,清寒的光从棒头流转到尾。
“娘!娘你别过来!”
奚画哭得泪水模糊,慌得直跺脚。
罗青伸手扣在她胳膊上,咬咬牙要拉她走,奚画拼命地摇头,抽手想去推开她,只是她的双手被束,无能为力。
你快走!
话还没道出口,她眼睁睁见着那带铁刺的狼牙棒打在罗青头上。
溅出的脑浆混着鲜血洒在衣裙裙摆,浓稠得就像夜色一般,缓缓流淌。
“娘!娘!——”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这一瞬,感觉像是天塌都要下来了,每一寸呼吸也变得艰难而苦涩。
罗青两眼未闭,直挺挺地倒在她脚边,扣于她臂弯的手渐渐滑下。
视线朦胧得看不清周围,奚画连忙伸手握住她想要扶她起来,然而罗青身子沉重如铁,任凭她费尽力气,任凭她一次又一次拉扯,那手臂终究摔落在地。
鲜亮得刺眼的红色血液自她发间溢出,仿若一条毒蛇蜿蜒到跟前。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努力念书想要照顾的亲人。
她发誓会她过上好日子的亲人。
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
奚画喑哑着呢喃,挣扎上前去抱她,那金兵仍拽着她不放。
心底里的怒火斗然上升,仿佛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被逼的咔咔作响。
她几乎是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看我娘,我要去看我娘……”
狠命地与其手掌较劲,正在此刻,何处飞箭如雨,嗖嗖数下,三名金兵应声倒下。
有人轻轻巧巧从树上落地,奚画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跪在罗青面前,伸手欲去碰她,待得看到她满身的脑浆,又不知怎样下手。
胸腔撕裂似得疼痛,她抓着她手背,嚎啕大哭。
——“……哎,你说这念个书怎么这么危险?咱们往后还是别去了罢?”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
——“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对她最好最好的娘亲……永远不会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了……
“小四!”
关何往街上看了一眼,上前来拉她,“金兵越来越多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城。”
奚画木讷地抽噎,怔怔地摇头:“不要,我不要……我娘还在这儿,我不要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关何视线移向罗青,喉头一滚,强忍着酸涩,“先走罢,好不好?”
“我不走我不走!”像发了疯,她转身揪着他衣襟,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不早些来?你去哪里了?你要是早来一步,我娘就不会死!都是你都是你,都怪你!”
从未见她哭成这样,关何何尝不难受,忙一径点头认了:“是,是,错都在我……”
奚画呆呆望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他怀里,滚烫的泪水即使隔了几重衣衫,胸膛也能感觉到湿意冰凉。
她在发抖,手是冷的,脸是冷的,心大约也已经冷了……
“带我娘走,求求你……我要带我娘走……”
关何犹豫了片刻,举目看着四起的烟火,这会儿城里乱成一团,他带奚画一人已是十足费力,再带上罗青,只怕翻不了城墙。
他极力柔声道:“……我先把你安顿下来,然后再回来带青姨走,好不好?”
奚画哭得满脸是泪:“不要……不要,带上我娘,我要和我娘一起。”
“来的只有我一人,只能带你走。”关何捧着她的脸,神色认真,“你得活着,小四。”
“青姨护了你一辈子,往后你得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你的命来之不易,你知道么?”
她眼底空洞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眼泪一股一股自眼角滚落。
关何搂着她双肩,终于忍不住:“你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她骤然一惊。
身体仿佛被抽空,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声音交织在耳,鸣响得头晕眼花。
奚画回眸看着罗青,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无喜无忧,往昔一幕幕从眼前一流而过。
奚画眸中凄凉,抬手把她双目合上,不舍地握着她掌心,一遍遍用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住。
“走罢,小四……”
她泪眼朦胧,摇头,再摇头。
还在犹豫不决,关何狠下心来,拦腰便将她抱起。
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给她,双足一点,瞬间跃出高墙。
夜风里夹杂着浓烟和火星的味道,街道上血流成河,惨叫悲鸣痛哭,所有的都被淹没在无尽的火海中。
繁华太平的平江城,灯光通明,放眼望去如同火龙一样的长街,此时此刻燃着熊熊大火,是真真切切的火龙。
火焰卷起滚滚热浪,染红了半边天幕。
奚画从他怀里探出头,书院的方向浓烟升腾,一枚烧的发卷的枯叶自身边飞卷,空气里弥漫着的是令人作恶的血腥味……
她或许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一草一木深刻在脑中。
今时今日。
书院不在了,家也没有了,她成了孤儿,流离失所。
☆、第84章 【恍如隔世】
跑回小木屋时,头顶的乌云稍稍散了些,露出下弦月的一方影子。
院中尚有血迹未曾清理,院外横着几具尸身,房内却空无一人。之前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关何本担心她看见会害怕,不承想垂头去瞧时,发现她表情呆呆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一路上都是这样,不说话也没有动静,眼睛不住的往外流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尽。
他不善言辞,看在眼中尽管心如刀绞,又不能寻出言语来安慰。
木屋简陋,卧房中只有一张木床,草编的席子光秃秃摆在上面。关何小心翼翼放下奚画,取了一条被衾铺开,摸上去仍旧寒凉。然而此时也寻不到其他安全的落脚之处,只能暂时将就了。
打点好一切,回头见奚画只是靠在床边,满脸泪水,眼底下一片青黑。
他拿袖子替她擦干眼泪,尽量柔声道:“你在这睡会儿,桌上有茶水,若是渴了就倒来喝,我出去一趟。”
奚画神情茫然,片刻也没有回应。
他无法,深深望了一眼,转身要走,不料才行出一步,胳膊猛地被她抱住。
奚画颤着声音,木愣道:“你……你要去哪儿?”
迟疑了一瞬,关何斟酌着词句:“我去带青姨回来……”
“……”
奚画望向他的眼里骤然蒙起一层水雾,慢慢儿松开手,脑袋微偏,眸子似是在打量四周。
隔了良久,才轻声道:
“……你要小心。”
他点头答应,“好。”
说完匆匆带上门走了。
兴许亦是害怕被人发觉,桌上没敢点灯,四周皆是幽暗的深蓝色,摊开掌心,合拢掌心,眼前却不是红色就是灰白。
罗青死前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却像是过了整整一年。
这样的变数她令缓不过气来,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细细想来,或许这真的只是梦,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昨日街道上的笑语欢声,红的绿的,流光溢彩,刹那间化成了灰烬。
天快亮时,才听到关何的脚步声。
奚画心头一顿,忙跳下床去,急切地推开门。迎面却见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身形不稳。
抬眼与她视线一对,神色间染尽内疚。
“小四……”
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抱歉我……”关何拧着眉头别开脸,“回去的时候,没寻到尸身。”
满城都是金兵,绕开街道,特意寻了小路走,然而到了奚画家中小院,罗青的尸首已经不在了。按理说金人不会连夜便将尸体处理掉才是,但他找遍朱雀街,竟半点踪迹也没找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奚画目光涣散,闻言痴痴地出神,随即又莫名地高兴起来:“我娘、我娘许是还活着,对不对?”她兴冲冲扑上前问道,“她没死,所以你才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罗青已经死了,伤成那样,不可能再度复活。
明知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关何终究不忍说破,只缓缓点头。
“好……真好,太好了。”她弯着眉眼,笑颜如花,“那我们在这里等她,她一定会找过来的。我娘一定还活着……”
“……”
“你快些进来。”奚画话语一换,抚着他胳膊甚是关切,“我给你包扎伤口,你别拿手捂了,万一化脓怎么办?”
她的神采恢复如常,飞扬的眉宇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满怀希望,灿然生光。
然而他明白,一心一意呵护着的那颗心,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平地里袭来了一阵暴风,吹得人摇摇欲坠。
在桌边坐下,奚画替他剪开伤口旁边的衣服,用帕子擦了擦淌出的血,又跑出去打水给他擦洗,忙忙碌碌的,表情格外认真。
纱布往胳膊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关何一直看着她,眉头深锁。
天已大亮,朝阳倾洒,奚画仔细打了个结,然后笑吟吟地抬头:“好了。”
“小四……”
关何忍不住开口:“这里也不是个安全之地,金兵倘使要打草谷,只怕会找到这里来,等下我去镇上寻一匹马,我们……”
“不、我不走。”他话还未说完,奚画扬声打断,拼命摇头,“我娘要是来,见不到我们,她会担心的。”
“小四……”
“我不走,我要等我娘。”
“小四!”关何抓住她肩头,用力摇了摇,“青姨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奚画喃喃后退一步,“我娘没死……是你说的,你说的没找到尸体。”
她忽然笑道:“人要是死了,怎么会平白无故不见?我娘一定是还活着,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她行动不方便,不行,我要去找她……”
“小四!”见她当真将出门去,关何急忙扣住她手腕,“现下兵荒马乱的,你去哪里找!”
“我要回家,我回家去找,我娘就在家里!”奚画想甩开他,怎奈他手指收得紧,挣不开推不掉,“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死命扳他十指,可还没用力,眼泪就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
泪水灼热烫得他浑身一颤,垂眸见着奚画腕上已被他握出红痕,关何心疼不已,忙松开手,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我知道你难过……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喉中哽咽了一下,半晌也未说出话。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奚画放声大哭,“我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你告诉我,是我没有睡醒,你快告诉我啊!”
“……”没有听见他的答复,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奚画双手紧紧环着他腰身,埋头闷声哭了许久,大约是太累太累,最终伏在他怀里睡着了。
听着耳畔呼吸声浅浅,关何才悠悠松了口气,小心抱她上床,掩好被衾。
这房里没有帐子,阳光直接从窗外照进来,因怕扰了她,关何起身坐在床边替她挡着光。
远远闻得一些马蹄声和吵嚷声,经历了一夜风雨,官道上只怕都是逃难出来的人,平江城不能再呆了。
虽不知为何城中突然冒出那许多金兵,但大宋疆土难保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此地混入这许多金兵,恐怕别处也亦然。
蓦地想起在山庄曾听叶君生提到,潜在金国的血刃飞鸽传书说,金兵有一部分并未在金土境内,而今一想才觉恍然。
金国佯装与宋结盟,边关之战又假意归顺诈降,量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由此可见这一计划蓄谋已久,绝不止一年半载那么简单。
*
这一觉昏昏沉沉好像睡了很久,梦里见到罗青轻抚她额头,嘴中还在责怪她没有早些回家,菜还没烧好呢,狗也没有喂……
奚画在梦中颔首,正要转身去厨房,一抬眼便看到一股殷红的血自她发际流下来,将脸分作两半。
罗青眯着眼睛问她:小四啊,年后到底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娘?
年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