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见她还在捂脸不愿放下手,颜七好气又好笑,伸手捉了她手腕狠狠拿开。“不承想你胆儿这么小,眼下看了认识的人尚且怕成这样,等会上了场该怎么办!”
手一被她拿走,阳光登时照了个措手不及,一睁眼就看到面前聚着这一帮人一眨不眨的瞧,瞬间更觉不自在了。即使脸颊扑了些许脂粉,也没挡住红晕,她左顾右盼,转身就向后院跑。
“这就吓到了?”金枝摊手耸了耸肩,“往后成亲还得盛装呢,那盖头一掀,是不是也羞得跑了?”
颜七笑而不语,目光一转,旁边已没看见关何。
周围静得有点异样,金枝皱眉左右瞅瞅,抬脚便往那还在出神的王五一脚背上踩了一下。
“你们看傻眼了啊?呆雁似的。”
钟勇谋可算是反应过来,指着前头不可思议道:“那……那是小四啊?”
“废话,不然能是谁?小五小六吗?”
“不、不是……这……这也太不像了!”
王五一赶紧点头附和:“对,简直是两个人啊!”
颜七抿唇一笑:“怎么?现下后悔了?”
“后悔么……你别说还真是有点儿。”王五一抓抓耳根,面色羞赧,“不过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嘛,挖人墙角这种事我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他尾音还没落,丁颜就拿手肘狠狠捅了捅,努嘴示意旁边的尚远。
后者一惊,赶紧捂住嘴。
*
已将到巳时了,天空蔚蓝如洗,酒楼的假山上仍听得小水车咕噜咕噜转的声音。
关何从矮树旁绕过去,正见她面对墙而站,头微微垂着,手里拿了个青条在扯,嘴中还断断续续哼小调,大约是在回想曲子。
原本不欲打搅她,但转身的那一瞬又鬼使神差地侧了回来,轻声道:
“小四。”
“啊!?”
想必心头紧张,她竟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险些没踩滑掉到池子里,关何飞快拉住她往后退。
“吓死了吓死了!”奚画靠着他不住抚着胸口,“要是真栽下去等会儿可就麻烦大了。”
关何瞧着她,不由感慨:“至于么……不过是弹个琴而已,在书院你不一样弹得很好?”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么多人,我怕得很。”奚画嘀嘀咕咕,“从前又没见过那么大的世面。”
她拿手揉/搓着额前的刘海,然后便闷头往他怀里埋。
“……”
幸而眼下后院清净,没什么人。感觉她在他怀中着实是在轻轻发抖,是真的紧张。关何只好伸手在她背脊上轻抚。
“放宽心……没事的。”
隔了半晌,奚画才抬起头看他,支支吾吾道:“关……关何。”
“嗯?”
“你……你亲亲我,好不好?”
“呃?”没料到她会说这话,关何倒是愣住。
奚画略略不悦地拧起眉:“‘呃’是什么意思啊!”
“我……”他笑得尴尬,手指在她脸颊上抚了抚,“我都有些不敢了……”
“嗯?为什么?”
“……没什么。”关何松开她,“快到时候了,去较场口吧,我跟你一起。”
该来的总是要来,奚画懊恼地垂下头哦了一声。
*
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黄,今天有点闷热,头顶罩了层薄薄的云,然而较场还是人满为患,此时路上卖甘草冰雪凉水的倒是好生意。十文钱一碗,不消片刻一锅就卖完了。
挤在人群最前头的两个人边喝边谈:
“听说宋先生手伤了,这台子上的,难不成是他的徒弟?”
“不知道,没见过,眼生得很。”
高台上四把瑶琴横放,琴前四人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子正是兰亭书院的袁芙蓉,娄方亮自然是认识的,不过另一个,眯眼瞧了好一阵也未曾看出名堂来。
“金云啊。”他把扇子一收,端来冰水小抿了口,“那立在芙蓉旁边的姑娘到底是哪一个?天鹄还有这号人物?”
文金云抬眼瞅了瞅,忙笑道:“公子,这不是四姑娘么,您怎么给忘了?”
“什么?!”娄方亮险些被呛住,“她长成这样的?我怎么没印象……”
偏头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咱们不是派人把宋初给顶下去了么?她又来搅什么局?”
“宋初手伤了,当然上不得台,可人家总不能让那位置空着吧?”文金云也拿了碗冰水自个儿喝,脸上却不慌张,“公子,您甭担心,奚画这丫头弹琴也就那样,芙蓉是比不过宋初,不过要胜过她,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娄方亮甚觉有理地颔了颔首,“剩下还有四场,前两场让他们占了便宜,这后头三场可不能再丢了!”
“是是是,公子所言甚是……”
这琴是王府特地挑的上好瑶琴,加之高台还下埋了几口水缸,即便较场宽大,琴声也清晰可闻。前面那人奏的是一曲《扬州三月》,乐音节奏柔缓,声色细细,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奚画听得怔忡,心道,这么好的琴技,自己是怎么比都比不过的。
正痴痴的想着,身侧的执事管家已不耐烦催道:“奚姑娘,该你了。”
她蓦地回神,轻声应了,提着裙摆落座。
“哦……这不是我们姑娘么?”红绣远远望见,眉眼登时温柔起来,“想不到她还抚琴呢。”
涉风在旁百无聊赖地往肚子里灌茶水,骑马射箭他感兴趣,这吹拉弹唱的,那就没意思得很了,光是听一曲便觉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小四这会儿还紧张不紧张了?”场外的金枝看得揪心,瞧她两手放在琴弦上,先试了几个音,深吸了口气,才敢接着往下弹。
这曲风与方才那首截然不同,又欢快又轻扬,调子忽上忽下,前段小桥流水,后段却蓦地变作万马奔腾,风卷烟尘,黄沙漫天……
只是奚画到底是手生,弹得并不太流畅,竟在中间还拨错了一个调,她瞬间慌得满头大汗。
关何是没听出来,只见金枝咬着下唇着急道:
“哎呀,糟了,方才那音没对!”
钟勇谋和王五一都替她捏了把汗,心中暗叹:“这丫头,果真是不行的……”
曲子奏了一般,红绣闭了眼睛和着节拍拿手指在桌上轻打,涉风喝了片刻茶,忽然回头问她。
“咦?这什么曲儿?”
“不知道,怎么?”
“嗯……”他眉头深锁,侧耳静静听了一阵,不太确定,“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么?”红绣睁开一只眼来,望着他略带讽意的笑了笑,“我竟不知,你这大老粗还能懂音律?”
“啧,听没听过和懂不懂那是两码事,不信你回去问问无双,她在契丹待过,这曲儿只怕她也有印象。”
“哦?是契丹人的曲儿?”
涉风终究是摇头:“……我记不太清了。”
☆、第77章 【一梳到尾】
都快忘了乐声是几时停下的,奚画抖着手摊开掌心,其中尽是汗水……
不过好歹是弹完了,无论如何总算了了一桩事。她正欠身准备退下,上头却忽的有人柔声询问:
“姑娘,且慢。”
奚画微微一怔,抬眼之时,只见那瑞王妃眉眼含笑,居然是看着自己的。
莫不是来找她讨论琴技的罢?
心里犹自嘀咕,奚画止住步子行礼:“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这曲子……我听着有意思的很。”她顿了顿,悄悄拿眼神望了瑞王爷一眼,见他并无异样,这才又接着问道:“是姑娘写的?”
“不是。”奚画忙解释,“此曲是家父所教,后来又经先生指点,才略懂一二……让王妃见笑了。”
“哦……”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也没再追问,只是淡笑,“姑娘下去休息吧。”
“……谢王妃。”
剩下还有两人弹奏,大约是觉得自己方才糗大了,奚画一时半刻都不想待在场上,一路拿袖子遮住脸,灰溜溜的回了酒楼。
外头的风越吹越大,不多时日光便给乌云遮了个密不透风,瞧着像是要下雨。
她窝在角落里慢吞吞的吃面,不时偷偷听周围人说话儿,倒是有几个谈论方才弹琴的一个姑娘,言语间颇有些嘲讽之意。
奚画不由心酸,一碗面吃得索然无味。只是整个上午过去了,也没见人说到底是谁夺了魁。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不过仍怀抱几分侥幸心理在里头。
适才宋先生不是说,王妃听了曲儿准能让她赢么?
指不定,王妃和爹爹还是旧相识呢,卖她个面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左盼右盼也没盼到个结果,一直等到正午关何几人回来,才告诉她说比赛可能要中止半日。
“怎么好好儿的,就说不比了呢?”
从较场口往家中走的路上,奚画越想越觉得窘迫难堪,“该不是王妃被我那琴技给气到了,要休息半日缓一缓?”
说完又自我安慰:“不至于吧,我是弹得不太好……可也没到这种地步啊。”
“不是。”关何偏头看她,“只是王妃忽然身子不适,所以才说留到明日。”
奚画不禁发愁:“那我这场比试呢?”
“……看王妃的意思,应当是等她好些了再将头甲公告于众。”
闻言她唉声叹气:“亏我紧张这么久,到头来还不能死个快活……她那是什么病?大夫看过么?”
“嗯,许是中暑。”
“中暑?”奚画歪头去看天空,嘀咕道,“这秋天儿里的,我还嫌冷呢,她居然能中暑?果然是个娇贵的人,风一吹就能倒……”
两人正行在流云长街街头,午后没什么动静,四下里只听得脚步声。刚从一户人家门前经过,那门蓦地一下打开,里边儿一盆凉水直直朝外头泼。
关何原想拉开她,怎料到底是迟了,奚画还没反应过来,浑身已被浇了个透湿。
“啊啊啊,对不住,对不住啊!”
屋内走出个年轻男子,拿着木盆一个劲儿道歉:“方才没瞧到街上有人,真是对不住……姑娘你没事儿吧?”
奚画拨开额上贴着的湿发,气恼道:“你看我像没事儿人么?”说完又担心:“你你……你这是什么水?”
男子忙道:“没事没事,您别着急……这水不过是洗菜淘米的水,不脏,不脏。”他笑得尴尬。
“要不……姑娘你进来换身儿衣衫?”
奚画皱眉瞪他,未及开口,人已被关何扶着掩到身后。
她这会儿袖子都在滴水,衣裳贴着身子难免勾出些模样来,关何只移了一步挡在她前面,目光移向那人,剑眉微凛。
“还瞧着作甚么?要不要我也泼你一身水?”
对方被他那神情吓得一抖,赶紧应着缩回屋里关上门。
砰的一声落下,奚画不由咬起下唇,垂头上下打量。
“近来灾祸连连的,真是倒霉……我回去换衣裳。”
话音刚落,秋风飒飒而起,寒意更甚,没忍住就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你就这么走回去?”
关何不太放心地看着她。
“也就一炷香的……啊啾……的时间,没事……啊啾……没事的。”
“……”
眼下这副模样让她自己走可不成样子。
关何抬眸扫了眼前面,思索了少顷,还是道:“罢了,你去我家换吧。”
*
关何家的浴房并不大,因为只他一人住的关系,本是帘子都没挂,因碍于她在的缘故,临时扯了一匹布暂且遮着。
外头天气尚凉,不多时竟下起雨来,愈发显得房内温暖。奚画趴在桶口,侧头听雨声。
风透过槛窗的缝隙丝丝缕缕吹到身上,蓦地有些冷,她忙伸手把帐子掩实了,继而取下旁边的胰子往胳膊上打。
说起来,她这还是头一回在别人家沐浴,尽管关何与她的关系和旁人不同,但细细一琢磨,到底觉得害羞。想了一阵又把身子缩到木桶里,痴痴地看水面上雾气氤氲。
“小四。”
他站在门外,隔着布帘唤她。
“诶?”
“衣裳我给你搁这儿了。”
悄悄抬起头,正见他把一套干净的衫子从底下递进来。
“向隔壁家人借的,你将就着穿。”
奚画轻声应了一个哦字,瞧他似是侧身走了,帐下没见着影子,这才冒出头。
简单洗了洗头发,又拿巾栉擦身梳头,换上衣服,一面低头看一面往外走。
把帘子一撩起,抬眼就看到关何坐在桌边认真地拂拭着一把大弓/弩,他身上外衫已褪,满地摆着的都是零碎的机括暗器。
许是听到脚步声,关何颔首来看,瞧了一眼便笑道:“好像大了些。”
“不妨事。”奚画把腰带又收了些许,也笑道,“就穿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回家去换洗了还给你。”
她刚出浴,脸上还有热气熏过得绯色,对他这么一笑,整个人像是沾了晨露的花苞,格外青嫩。
关何失神一瞬,因见着她头发尚在滴水,忙起身去卧房里拿巾帕。
“这弓箭我还没怎么看到你使过呢。”他一走,奚画顺势就往那位置坐了,拿起弩左翻右看。
“你小心点。”关何捻起她一把青丝放在巾子上轻轻擦干,“这把千机弩和你在书院用的不太一样,身上的机括都是我改过的,周遭全设了暗器,随便哪个都碰不得。”
“哦……”听他这么一说,奚画自不敢再玩了,怯怯地把弩放回去,又开始摆弄他放在地上的其他东西。
头发却任由他合在掌心搓/揉,那动作很轻,似乎比她自己擦拭还来得及温柔几分。
“咦,这是什么?”眼尖发现一个新奇的袋子,奚画抓在手往身后扬了扬,问他。
“是百宝囊。”关何淡淡道,“万寿坊十二鲁班所制,一共有一百二十个袋子连环相扣,能放不少东西。”
“真的啊?”奚画来了兴趣,探头往口袋里看,不想从外面瞧这么小一个,内里竟有如此之深,她喜笑颜开,“怪不得见你随身带那么多武器……这玩意儿好!以后买菜买肉上学就方便了!”
“……”关何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真要拿它去买菜?”
“是啊?”奚画有些不解,“不行吗?”
“当然不是……”
若让十二鲁班知道他这一千两银子一个的百宝囊给人拿去装米装菜,也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奚画自娱自乐地在他那些暗器里翻捡,而关何站在她身后,垂眸静静看着。忽然,他手上一滞,轻轻“呃”了一声。
“怎么啦?”
关何眉峰微皱,摊开巾栉,手上赫然几丝断发。
“……不小心弄掉了你几根头发。”
“我还当是什么。”奚画满不在意摆摆手,“我头发多得很,掉几根又不打紧。”
虽听她如是说,关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那几簇发丝收在怀中。
桌上一把枣木梳篦,他俯身拿在手里,缓缓梳着她散于满背的青丝。
屋外仍旧雨声潇潇,水滴沿着屋瓦砸在芭蕉叶上,凌乱无章,不知怎的让人心头莫名的安宁。
*
亥时末刻,入夜已深。
雨早已停了,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王府后花园小池旁站了两三人,侍女提着盏幽暗的夹纱灯,光线不过刚能见地面而已,火光闪烁不定。
等了约莫有一阵,为首的人频频回头,似是不耐。
“夫人。”
底下侍卫单膝而跪,“人来了。”
“嗯。”她略一颔首,“快请。”
话音刚落,月洞门内便见一角青衫微动,那人步伐不紧不慢,仿若闲庭而走,半点不露慌色。
不多时行至灯光下,借着灯笼往上一照,瑞王妃先是一愣,继而才似笑非笑道:
“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