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儿了,叫得这么厉害?”
把脸上的水一抹,见那院门已被风吹开,门闩也落在地上。
奚画举着伞打着呵欠,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其拾起。刚行至门边,蓦地却看到自家门外还躺了个人。
她愣了半晌,险些以为是自己没睡醒看花了眼。
☆、第28章 【关关雎鸠】
“诶?喂、喂,醒醒啊……”
奚画一手撑着伞,俯身下去推了推那人肩膀。
他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发丝亦黏在脸上,遮了满面,不知在这儿躺了多久了。
若是附近的居民,彼此互相都是认识的。奚画遂把他覆着脸的头发拨开,正待瞧瞧是哪一个,却在看清此人相貌时微微一愣。
他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五官清俊,剑眉紧蹙,眉宇间点染侠义之气。竟是昨日在桥下孟捕头府门前遇上的那个人。
“怎、怎么是你?”
奚画忙把伞搁在一旁,出门来瞧热闹的黄狗,一见她碰那生人,二话未语,张嘴就往对方手臂上咬了一口。
后者登时惊叫出声,蹭的一下自梦中醒来。
“你这嘴啊,走开!”她扬手一巴掌挥去,黄狗赶紧松口,夹着尾巴灰溜溜躲开。
“咳咳咳……”
尽管被手上的剧痛惊醒,那人的神智仍不甚清晰,眼皮微抬,看了四周一圈,半晌却只是咳。
“你……你没事吧?”奚画慌手慌脚地检查他胳膊,愧疚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家的狗方才不小心咬了你,你感觉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对方艰难启唇,嘴张了许久,才喃喃念道:
“好……好饿……”
“饿?”
奚画凑上前听得他这话,左右瞧了瞧街上巷口,眼下风雨正大,半个行人也没见着。她咬着下唇思索了一阵,还是将他扶了起来,径直往院中的棚子里走。
草棚很简陋,平日里用来堆放些杂物,也是黄狗的狗窝所在,而今被如此一个不速之客霸占自己的领土,难免会让其不满。
于是奚画端着肉粥推门出来时,就见它龇牙咧嘴,炸着毛围着那人一圈一圈地走,不住对吠叫。
“诶,你也是烦得很。”
她摸索着从怀里掏了根猪骨头丢过去,黄狗狗眼一亮,一口叼住,安安静静伏在一旁磨牙啃咬。
见它总算是消停下来,奚画才放下食盒,蹲下身去仔细瞧那人状况。
恐是湿衣寒凉,天气又恶劣,对方亦不知是醒是睡,眼睛半睁半闭,唤了几声都没反应。无奈奚画只得又取了件干净衣裳暂时给他披上,之后拿那绢帕细细替其擦去满脸的水珠。
“咳……咳咳……”
兴许是感觉到未再淋雨吹风,后者不过多时,便悠悠转醒过来,举目望着头顶草盖的住屋,嗓音嘶哑,轻轻道:
“此地是……”
“你醒啦?”
奚画收了手,把帕子递给他:“来,自己擦擦吧。”
那人坐起身,低头看着手里的绢帕,似乎尚有几丝朦胧。定了定神,再抬眼去端详她时,只觉得她瞧着眼熟。
“你是……”
奚画把食盒打开,将肉粥捧起凑到他跟前:“吃罢。”
扑鼻的一股肉香,食物在前,他也管不得那许多,伸手接过,拿了勺子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那声响连一边儿啃骨头的黄狗都不自觉抬起头呆呆看他。
“……慢点吃。”奚画好心提醒道,“这儿还有呢。”
他一面点头一面感激道:“唔、嗯……多谢。”
瞧这饿虎扑食的样子,也不晓得有几日没吃东西了,看着着实可怜的很,奚画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歪头打量他,内心不住啧啧而叹。
一连吃了三碗,那人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问她道:“这里是你家?”
“我家后院。”奚画笑着答道,“我娘还在睡觉,怕她不喜我带外人进来,所以只能让你在此处避一避雨了。”
“无妨,能有避雨之处我已十分满足了。”
“你……”奚画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么在我家门前躺着。”
那人闻言,放下嘴边的饭碗,嗟叹一声:“我原是自汴梁来此地办事的,只因孤身一人,不识得路,耽搁了几日,把盘缠给用光了。本想找到孟捕头接济一下,哪知……他却不在。”
“你,和孟捕头是什么关系啊?”
他未及多想便道:“我是他的上……”蓦地他戛然止声,手握成拳在唇下轻咳了一下,“我是他的远房亲戚。”
骗谁呢,孟捕头是个孤儿,全平江城都知晓这事,哪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
奚画面上虽没拆穿他,心里却多少有几分戒备,他到底什么身份说不得,非得胡诌不可?还装出一副和孟捕头很熟识的样子,有猫腻……
但转念一想,这世上谁没几个秘密不能道出口的,说不准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人不愿说,自己又何必多问。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孟捕头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何况就你这光景,他便是在家,守门的家丁也未必放你进去,替你传话儿。”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不想他却说得胸有成竹,“只要他在府上,我就有法子能进去。眼下等他回城便好。”
这莫名的自信倒和某人很是相似,奚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追问下去,想了想,却是提醒道:
“那他没回府的这几日呢,你如何过?要是十天半月不回城,你岂不是得饿死?”
“这……”后者似乎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捧着碗皱眉沉默了良久,半晌无话。
听着是从京城这大地方来的人,怎么如此没个心计,奚画登时感到头疼,正想收拾碗筷走人,脑中倏地灵光一闪。
上回家里的狗莫名捡来的银子因来路不明,她一直不敢擅用,此回正好借他之手来瞧瞧这银两到底可用与否,顺道还能卖个人情给他。
“你等等。”
思及这般,奚画把食盒一搁,起身就到柴堆下翻找,自一个木匣子里挑了二两银子在手上掂了掂。
“来,你拿着。”说罢她就把钱塞到他手里。
“银子不多,你省着点花,就这么点,多的没有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记得要还啊。”
那人怔怔望着手里的银钱,呆了少顷,才有些不确定地看她:
“你……你真要借钱给我?”
“怎么?”奚画忽然搂着钱袋,怀疑地瞥他,“你该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罢?”
对方闻言“噗嗤”笑出声,指尖在白银上摩挲了一阵,小心收到袖中,眉间一扬:
“你放心,我届时定然如数奉还。”
奚画担心地瞅了他两眼:“一言为定,驷马难追,你可别忘了……我家也很穷的。”
他微笑颔首,侧目时不经意看到肩上披着的外衫,眸中禁不住一暖。回头见奚画弯腰尚在收拾残羹,不由轻声道:
“恕我冒昧,敢问姑娘闺名是?”
“我姓奚。”她直起身子来,挎着食盒,向他一笑,“单名一个画字,书画的画。”
“奚画?”
他低低念了几遍,闭目略一沉吟,方颔首朝她一点头,荡开笑意:“好,我记下了,多谢姑娘款待。”
“正所谓‘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已’,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奚画颇为豪气地摆摆手,转身将进屋,忽而想起什么来。
“那衣裳是我爹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身,你且先换下来吧,湿衣服穿久了恐会着凉。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别的衫子。”
“不必麻烦了……”
他话还没道完,风声已将余下言语尽数吞没,然而奚画早进了屋内,也不曾听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风雨渐小,她抱着一件旧袍子跨出门槛,张口便道:
“我挑了个厚实的,依我看你还是……”
一语未毕,却见草棚底下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只留了一滩淡淡的水渍,黄狗蹲在那旁边,低头嗅了嗅,仰头看她,讨好似的摇着尾巴。
“……人呢。”
“好歹把那件衫子换下来再走啊,可贵着呢……”奚画心疼道。
*
午后用过饭,天色大亮,下了一夜的雨总算是停了。
因怕罗青担心,早间的事奚画到底没告诉她。
饭后还在厨房刷碗,罗青就把昨夜炒好的栗子拿出来,一面用油纸包起来,一面不住叮嘱她,无非是什么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感恩戴德啊,为人要知结草衔环啊云云。
听得奚画一头两大,正昏昏欲睡间,门外忽闻得有人叩门。
她精神一振,忙把那栗子接过在手,应道:“娘,那我先走了。”
眼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罗青不由担忧:“慢点走,小心你的脚啊。”
“知道。”
院门是虚掩着的,她还没上前开门,草棚里的黄狗反倒是如箭一般飞奔而去,一脸喜滋滋地扑向那人身上,真是比见了屎还高兴,一个劲儿的伸舌头摇尾巴的。
“诶,奇了怪了。”奚画抱着油纸包,满脸疑惑,“你们认识?”
关何摇了摇头:“不认识。”
“……难得见它这么亲近外人。”她在那狗头上揪了两把,纳闷,“平日里见谁都咬,如此腆着脸示好的,你还是头一个。”
“是么?”关何眼里露出几分欣慰,“它叫什么?”
“它叫……”奚画正脱口要答,猛然间觉得那里不对,后半句便骤然小声。
“叫……关关。”
关何:“……”
“是取自诗经中‘关关雎鸠’这一句。”她连忙解释,“我爹给起的。”
关何眉头微皱:“那如何不叫雎鸠?”
奚画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根:“雎鸠是条母狗,前年死了。”
听他未再言语,双目与黄狗对视了许久,最终还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走吧。”
“喔……”
☆、第29章 【荒郊小屋】
赖水三家住在城郊外山塘河附近,离此地尚有半个时辰的距离。
将走至城门口时,奚画才想起来自己手里抱着的板栗子,她把手肘一抬捅了捅关何。
“嗯?”
“这是我娘要我带给你的。”
说罢,她将怀里的油纸包塞到他手中,挑眉得意道:“她亲自炒的,味道很好。”
“带给我的?”
掌心沉甸甸的一包,关何垂眸看了一眼,神色微愣地望向她。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奚画不自然地理了理额前的发丝,“这几日你起早送我去书院,怪不好意思的……”
他淡淡道:“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我娘炒干果很有一手的,昨儿炒了一晚上,还特意给你闷在锅里,生怕凉了。”奚画歪着头,笑吟吟看他,“你吃吃看。”
听得她如此一说,关何反而有些怔忡,捧着那一袋子的板栗,眸子里复杂难言。
暖意透过纸袋传到掌心,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曾有人记得在出门时给他带上一包零嘴,心中莫名的涌上一种异样的情感。
一种叫做亲切的感觉。
“吃啊。”
看他盯着瞧了良久,却半天没动静,奚画不由奇怪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吃糖炒栗子么?”
“不是……”
关何寻思少顷,抬起头来,表情肃然地看着她,“这个东西……该怎么吃?”
四周静默了一瞬,且听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奚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从他手上拿过纸袋,不可置信道:“说笑的吧?你从前都没吃过栗子么?这玩意儿又不贵。”
见她憋笑憋得很是辛苦,关何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解释道:“我们那儿没有这个……以前也没见过。”
“栗子不是哪儿都有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蜀中不产栗子的?”
奚画虽是纳闷,仍旧从袋子里取了一个,扳开壳来,把里头的坚果捏在手上,朝他扬了扬。
“板栗是要剥壳的。”
她不自觉将手往前送了几分,自然而然道:“来,你尝尝。”
才说完,蓦地发觉自己这个举动似乎太为不妥了些,奚画缓缓把手往回缩,只把袋子递过去:
“你自己……”
话音未落,面前的关何不知几时已然低下头,张口自她手上含住那一粒果子,而后直起身来,慢慢咀嚼,似有所思。
“嗯,是挺好吃的。”
满载花香的春风从耳畔一掠而过,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在微漠的日光下被衬得格外清晰,眉目间甚是俊朗。
奚画手臂颤个不止,指尖尚感觉到一丝湿意。
她是万万没料到对方当真就着自己的手吃下去……一时脑中腾地一下浑浊不清,连那包栗子也没拿稳,缓缓自手里滑落,瞧着就将掉在地上,幸而关何眼疾手快一掌拖住。
“小心点。”他叮嘱道,“才下了雨,要是散了就不好捡了。”
半晌没见奚画言语,他皱着眉向她跟前凑了凑,这一看登然发觉到哪里不对劲,反而关切地问道:“小四,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奚画大喘了口气,一把将油纸包狠狠塞回他手里:“你你……你自己剥!”
“呃?”
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她两手捂着脸,愤然地朝前走去。
关何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瞅了瞅自己手里的板栗。
*
赖水三家的房舍十分偏僻,方圆几里内都未见有其他人家,院子里到处横着扫帚簸箕,杂乱不堪。
听到敲门声,打开院门,一见是她二人,赖水三倒是露出一幅讶然之色。
“小四,你们怎么来了?”
想起那日之话,他即刻转为欣喜:“是不是图纸上的暗号有眉目了?”
奚画讪讪地摆手一笑:“不是……正是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说到你家来看看。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闻言,他转喜为忧,摇头叹气:“哎……我也是没多大收获……”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让她俩进屋。
“你们来瞧瞧吧,不过……屋里才被我翻了个遍,尚未整理,乱是乱了些……”
奚画和关何随他往里头走,刚一进门,就踢到地上倒着的长凳,举目一看,到底是家里没个女人,这岂止是乱了一点半点儿呢……简直连下脚之处都没有。
赖水三一面在柜子上翻翻找找,一面扭过头来,赦然笑道:“实在是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
“……没事没事。”奚画摆了摆手,“本就是我们叨扰你了。”
“哪里的话,你们能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哦,那佛龛就在内室里。”赖水三抬手一指,“图纸最初便是在龛下压着的,你们且坐着歇会,我去泡茶。”
奚画忙起身:“诶,不用麻烦……我们也就是坐一会儿,很快就走的。”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赖水三憨然笑笑,侧身就往厨房里去。
瞧他这般热情,奚画也不好再推辞,遂拉着关何要去里屋看那佛龛。
不想一回头,却见他在桌上用手指划了一道,沉默未语。
“怎么了?”奚画好奇地垂头去看,瞧他指尖上一抹灰尘,不由嫌弃,“啧啧……水三家也够脏的,这都多久没打扫了。”
“我看也是。”关何取了汗巾擦净手,起身对她道,“走吧,去里头瞅瞅。”
“嗯。”
供奉佛龛的屋子很是狭小,除了那尊释迦摩尼地佛像,别的东西却一件也未放置,倒显得空荡。
佛前供了一个精致的香炉,两边分别有两个净瓶,瞧着甚是庄严。
“真舍得。”
关何抬手摸着那佛龛一侧,清淡道:“屋子破旧成这样,神龛却是用上等楠木所制,想来他家非常信佛。”
“怪不得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