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百姓们对毫无作为的官兵应该同样怨声载道,可事实并非如此,坊间并没有太多的埋怨声,因为在江淮之间的这片土地上,官府的触手一向只能遮盖到各郡县的州城之内,城外广大的地盘由于大量南渡流民的存在,基本上大小事务都由当地的流民帅一言而决。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可谓根深蒂固,实际上,在不少偏僻的所在,大伙儿几乎都已快忘记官府的存在。
北边的胡人以前也曾越境劫掠,但多半是在边境附近活动,绝少深入到譬如睢陵这般远的地方,也从不曾像近日这般声势浩大,到处肆虐外加人数众多。从前若是碰到流寇打劫,流民帅一声令下,流民武装聚集的坞堡中便会迅速派出人来,将贼寇们消灭或者赶跑,然而这一次百姓们悲哀地发现,坞堡的大门紧紧闭合,流民帅只求自保,再也不理会散落在各处的平头百姓。
于是有一股怨气渐渐产生、发散、涨大:俺们累死累活,打了粮大半都交给了坞堡,指着最少能活个安生,可如今胡人一来,不但无人前来救援,连堡门也不肯开,就是想入堡求个生路也不得。这是个什么世道!
。。。。。。
李都这几日过得大是不痛快,每日里只是窝在坞堡之中喝闷酒,喝到不快处,甚而要靠打骂下属来稍解胸中郁气。
他是淮浦(今江苏涟水)一带小有名气的流民帅,占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坞堡,堡中也有三五百条精壮汉子自成武装;堡外那一大片属于他的“辖区”里,总有好几千百姓努力讨着生活。
李都的小日子本来过得相当滋润,每日里呼朋唤友、走马飞鹰,在自己的辖区里那是说一不二。可自从胡人疯狂来袭,特别是多次深入晋国国境以来,这事儿一下子就走了样。
他李都自认也是个有血性的,当受了兵灾的难民自北边南下时,他也曾大开粥铺,广为施舍;可随着胡人的骚扰越来越严重,难民源源不断而来,他便感觉吃不消了,其间北来难民又与自己“辖区”里原有的流民、百姓摩擦不断,难以调解;更严重的是胡人的兵锋越来越近,人心不安之下,他也只得关闭坞堡大门,这么一来,无论是难民还是本地流民、百姓都对他大为不满,怨声四起。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大不了待胡人退去,难民返家,一切自会恢复正常。可问题又出来了,淮浦地面上另一个名叫刘斌的流民帅趁着李都的“辖区”不稳,居然打出“接济苍生”的旗号,安抚难民以外,更大肆招揽本属于李都辖下的流民,抢占李都的势力范围。
这刘斌的实力一向在自己之下,如今竟然胆大包天,抢起老子的地盘来了?李都大怒之下,带了人前去相争,不料刘斌那厮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帮手,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打得李都一伙抱头鼠窜而去。
回来一查才知,刘斌这小子的妹妹最近嫁给了江淮间名气最大的流民帅毛藻之为妾,正自得宠。
毛藻之出生北地世家,家族南渡较早,虽因门第不够高而未能渡江在江东立足,却在江淮之间闯出好大的名声。自其祖辈开始,历代家主皆慷慨好施、豪爽仗义,在流民中声望极高,终成江淮间数一数二的流民帅;又结交当地及建康权贵,左右逢源。到了毛藻之当家,更是举贤良,被朝廷辟为高密内史,以重镇淮阴付之。毛藻之既为流民帅,又是朝廷高官,其势力之大,把整个淮阴城都筑成了他的“坞堡”。
刘斌成了毛藻之的“舅爷”,一下子野心大增,便打起了李都这儿的主意。他从毛藻之那里借得钱粮、人马,实力倍增,果然打败李都,把李都辖下的流民争取过去不少,地盘也扩大许多。
李都也曾派人到毛藻之处鸣不平,却被人家一顿乱棒轰了出来,说你李都自己没本事接济难民、保护百姓也就罢了,难道还能拦着别人做好事?
李都愤愤不平:这当口哪个坞堡不是大门紧锁?只不过刘斌刚好盯上我这块肉了,你毛藻之便这般说话,太是不公!可抱怨归抱怨,人家摆明了找到借口打上门来,自己还真没办法争辩。
事情还没算完,刘斌见毛藻之并不理会李都,胆子越发的壮,派人来下了战书,说是几日后双方决战一场,败者要让出坞堡。李都这个气啊!赶忙找附近其他流民帅求助,却尽数吃了闭门羹——哪个肯没事找事得罪毛藻之?那家伙不但坐拥数万流民,连淮阴城两千郡兵都是他自家养的。何况刘斌早就派人来打过招呼,此次只对付李都一个,无意牵连别人。
眼看堡内人心惶惶,甚而不少人已经眼神闪烁,多半生了二心,李都郁闷至极却又无法可想,只好把自己泡在酒缸里,来个一醉解千愁。可该来的总是要来,明日便是决斗之日,这可怎生是好?
又是一盏酒下肚,李都连着打了好几个酒嗝。便在这时,一个属下跌跌撞撞闯进屋内,尖叫道:“头儿!大事不好了!”
李都斜着眼睛歪躺在榻上,醉醺醺地道:“怎么?刘斌那厮来早了不成?”
“非也!堡外,堡外来了,来了几百胡人骑兵!”那属下气喘吁吁,惊慌失措,连说话也不连贯了。
“什么?胡人杀到淮浦来了?”李都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面色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七十章 李都
胡人来袭的消息吓得流民帅李都立刻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他跳将起来,拎起榻边的长刀就往外冲。
“嘭”的一响,才冲出门外的李都与迎面而来的一个汉子撞了个实打实!那汉子顿时给撞飞了出去,李都也给撞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睁眼看时,来人却是部下一个小头目,负责在堡墙上巡逻的。
李都大怒,正要开口训斥,却听那小头目开口说道:“头儿!大喜啊!”
“胡说些什么?胡人都到了堡下了,还敢言喜?”李都气极,就想一脚狠狠踹过去,便听那小头目高声叫道:“来的可不是胡贼!领头的那人说是头儿的故旧,叫做什么刘牢之!他带了几百骑士过来,岂不正好为头儿助拳?那可不是大喜?”
“啊?你说谁?刘牢之?”
“对!就是叫刘牢之!”
李都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匆匆忙忙跑到堡墙上往下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刘大哥前来,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原来段随、谢玄、刘牢之等人会和后,便一起渡江往北。段随寻思莫要让桓党发现谢玄等人也在骁骑军中,以至于看出端倪来,便让谢玄、刘牢之等人先行,自己则率领大军缓缓开往彭城。
听说秦军骑兵已然肆虐江淮之间,有时竟然深入数百里,段随担心谢玄等人遭遇秦骑、寡不敌众,便让段隆率领最精锐的三百亲兵护送。
于是谢玄、刘牢之一干弟兄、段隆与三百骁骑亲兵先行往北。刘牢之当年曾游历江淮之间,结交了李都,关系颇好,互称兄弟,便同谢玄说认得淮浦那里一个流民帅,不如先去淮浦一游,顺便看看江淮流民武装的大致状况。谢玄本就打定主意结交这些流民帅,闻言欣然同意。
段隆与三百亲兵不敢泄露身份,自然就没打骁骑军旗号,结果所到之处,百姓还以为是秦国胡骑杀到,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片。谢玄无奈,只得命令大伙儿加速前进,一路疾驰,直跑到李都的坞堡之下。
坞堡上的流民兵吓了一大跳,幸亏堡门早已关闭,于是拈弓搭箭准备应战,又派人前去报知李都。只是人人都被胡骑的凶残之名骇得不轻,此刻脚步发虚,弓也举不高,箭也瞄不准。。。
正紧张间,堡下一众骑士中却有数骑越众而出,瞧面相尽是晋人。当先一人大声呼叫,言道自己叫作刘牢之,乃是头儿李都的故旧,今日特来拜访;身后的也不是秦骑,而是当年威震桃山的骁骑军一部。
听着不像假话,堡墙上的流民兵松了一口气,今日轮值的头目屁颠颠跑下堡墙,找李都报喜去了。
。。。。。。
李都大开堡门,将谢玄、刘牢之、段隆等人迎了进去。眼见三百骁骑军威武雄壮至极,他心里也乐开了花,自然是杀鸡宰羊,好酒好肉伺候。
席间李都先是与刘牢之大叙旧情,听说来人里居然有陈郡谢氏的“芝兰玉树”谢玄,李都赶忙上前敬酒,连说“久仰”,这年头高门名士的声望真个是放在哪里都吃得开。
大伙儿都是豪爽之人,喝到畅处,李都也不隐瞒,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求刘牢之帮忙。刘牢之本人自然是肯替好朋友出手的,但三百骁骑军他可说了不算,于是转头看向段隆。段隆微微一笑,说道:“万事皆凭谢公子做主!”
李都这下明白了,原来这支赳赳壮旅的话事人,既不是刘牢之,也不是那位段隆队主,而是这位看来文质彬彬的谢玄谢公子。
谢玄沉吟道:“李帅既是道坚(刘牢之表字)的朋友,我等自不会袖手旁观。然而终究都是大晋子民,我思之,大伙儿最好还是以和为贵。”他目标远大,要争取的是整个江淮流民帅集团的支持,可不能帮着某一个流民帅打压另一个。
即便如此,这话落在李都耳朵里已经不啻天籁之音,当下千恩万谢,不住地讨好谢玄。
酒足饭饱,便由李都陪着,谢玄一行在坞堡内外好生转悠了一番,一观此地风土人情,了解些流民武装的生存状态。
一宿无话,第二日大伙儿起了个早。果然那刘斌侵夺李都坞堡之心甚炽,居然大清早便已列队堡门之外,扯开嗓子叫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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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刘斌
刘斌带了不下五百条汉子过来,人人都披了薄薄的皮甲,持着铁刀木矛,这等装备看在骁骑军眼里自然是“惨不忍睹”,可在流民武装里却已算了不得的存在了,显然毛藻之那里出力不少。
反观李都这边,其部众只是一袭布衣,更有不少人手中举着木棒粪叉,刘斌看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双手昂然叉在腰间,一副“老子吃定了你”的模样。
蓦然间堡内一阵震天鼓响,两骑自堡门内并辔纵出,其势如电!战马神骏,马上骑士更是甲胄齐全,手上所持马刀一看即知锋利异常,令人不寒而栗。刘斌与手下一愣,这小小坞堡里头,哪里来的骑兵?
鼓声不断,两骑之后又是两骑,再两骑。。。堡门里不停冲出骑兵来,仿佛无穷无尽,刘斌与五百手下目不暇接,先开始还自脸色正常,到后来堡门内出来的骑兵已然多的在两侧排成了长长队列,刘斌那边顿时哗然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深秋的阳光虽不算强烈,可当三百训练有素的骁骑军精锐摆出整齐的冲阵,高举的马刀顿时映射出炫目的寒光,直照得刘斌等人睁不开眼来,人人脸色变得煞白,胆子小的早已双腿打颤,偷偷溜走的也不在少数。
刘斌还算有骨气,没有掉头逃跑,颤声道:“李都,你,你竟敢私通秦军?”显然把三百骁骑军当成了秦国胡骑。
李都大笑不止:“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李都的朋友,何来秦军一说?”
话音刚落,堡门内呼啦啦又冲出十骑来,正是谢玄、段隆、刘牢之、孙无终、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田洛与田泓兄弟。
谢玄一马当先,朗声道:“在下陈郡谢玄,今日得见刘帅,何其幸甚!”他本人丰神俊朗,配上胯下的无暇白马,再以身后三百雄军为衬托,当真显得气势非凡,压迫感十足;然而他说话时笑容满面,话也说得客气,又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之感。
“哎呀呀,竟是谢公子当面!幸会,幸会啊!”刘斌松了口气,慌忙拱手致意:“不知谢公子此来,何事见教啊?”
谢玄一笑,说道:“谢玄昨日到此,得李帅好生招待,今日又见刘帅风采,不由得心生感慨,江淮之间,每多豪爽男儿也!谢玄平生最爱结交好儿郎,今日大伙儿有幸相聚,正是缘分,何必刀来剑往?来来来,不如入堡一饮,有什么事说不开?”跳下马来,上前不由分说拉起了刘斌的手,拖着他往堡门而去。
刘斌情知谢玄这是来做和事佬了,心中万般不愿,可一来对方三百骑兵怒目而视,明摆着真打起来自己这边就是个一败涂地的局面;二来谢玄谈笑风生,气度超逸,他竟然无法拒绝!于是就这么给拖着走了进去。身后几百流民兵目瞪口呆,可哪一个也不敢上前阻拦。
李都、刘牢之等人也都返身入堡,皆拥在谢玄身后。刘斌给谢玄拖着,浑浑噩噩来到了堡中大厅。厅中早已备下酒水、果脯,大伙儿开坛畅饮,绝口不提“决战”之事。
谢玄风度翩翩,能言善道,既文雅又不失豪态,全不像一般士人那样盛气凌人或者装腔作势,其言行对于这些自认身份悬殊的流民帅而言,简直魅力无限。几通酒下来,刘斌便已为之折服,大声嚷嚷道:“谢公子竟肯与我刘斌这等粗人折节相交,没说的,我与李都之间的小小不快,就此烟消云散!”
李都大喜,上前道:“刘哥豪气!以后但有差遣,小弟绝无二话!”
刘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小子运气倒好,居然认得谢公子这等高士!”
谢玄一手一个牵起李都与刘斌,说道:“哪里来的高士低士?皆是一起饮酒畅谈的好朋友罢了!来来来,且满饮了此盏!”
三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继而相拥大笑起来。厅中气氛愈佳,李都又将刘斌麾下的大小头目喊了进来一起吃酒,堡外的流民兵也有肉食伺候。
酒过三巡,大伙儿兴高采烈,一团和气。便在这时,有人冲进大厅,高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几千官兵,瞧着气势汹汹!”
“官兵?”李都一愣。
“正是官兵,打的是毛字旗号!”那报信之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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