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们这下来了劲,纷纷鼓噪。巨汉实在不肯在黄毛小儿面前示弱,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跳下了那只小船。这厮身材太过魁伟,小舟吃他一跳直晃了起来,动静之大,仿佛就要偏翻。巨汉站立不稳,脸色倏然间变得惨白,惶然不知所措,到后来索性趴在了船上,再也不敢动弹分毫。晋人们一起大笑起来,开怀不已。
这时候那小小的孩童取过一支木浆,左一划,右一荡,也没见他多费事,简简单单便将那船儿稳了下来。船儿不再晃动,可巨汉依然觉着头昏眼花,只是不敢起身,惹得一众晋人笑弯了腰。胡人们纷纷摇头叹气,只是自己的水性也好不到哪里去,谁也不敢往那船上跳。
便在此时,少年眼角一动,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突然大踏步走了过去。他一跃之下,稳稳上了船头,吐气开声,手搭处竟将巨汉一把拉了起来,叫声:“跳!”两人一齐发力,一下跳回了岸上。段随在边上看着,对这少年暗暗点头称赞。
那巨汉此刻也是满脸通红,突然一把环住了少年双臂,喝道:“多谢相助!方才是我的不是!”
“哈哈!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少年用力捶了一下巨汉的肩窝。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敌意冲淡不见。场外的一众晋人胡人若有所思,互相看看,有的摸摸脑袋,有的挠挠耳朵,似乎都有些尴尬起来。
段随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这时候大步走到军旗之下,大声发话:“北人善马,区区弱女子骑术也自不差;南人善船,在水上一个黄毛小儿也能要了你的性命。人各有所长,焉能只取笑人家的短处?”
大伙儿默默无言,段随接着道:“我骁骑军有幸做了大晋国眼下唯一一支单独成军的骑军,日后大把建功立业的机会。你等不知相互扶持努力强军,反而在这里私相争斗,恁地叫人笑话!”
段随叹了口气,继续道:“我骁骑军三千,确确然人员复杂。可既然到了这里成了一军,那便都是兄弟,再也无分彼此!北边来的兄弟们,咱们得大晋接纳,当有感恩之心,倾力教授晋人兄弟骑术,为大晋效死!南边的弟兄们,强秦日盛,侵我大晋之心一日不死,我等当努力研习骑军的本事,也好护这江左父老的平安。”
“若有一日,我骁骑军三千弟兄个个纵马如飞,又能入水行舟,岂不就是天下强军?大伙儿都是世间好男儿,当做一番事业存于天地。不是我段随说大话,若非我每日兢兢业业,万事争先,哪里会有今日一军之主的地位,又哪里能娶得如花娇妻?”段随说着朝晴儿看了一眼。
晴儿没曾想这厮脸皮这般厚,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大言不惭,顿时羞红了面孔,转头不去看他,心中却一阵阵的快乐。
“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哪个不思?哪个不想?不想的都是怂球!来来来,你们大声告诉我,你们想不想?”段随还在“谆谆教诲”。
“想想想!”场中鬼喊鬼叫一片,人人兴奋不已。
“那便好!只要你等勤加训练,咱骁骑军必成大器。到那一日,咱们杀到秦国去,杀到长安去,抢钱、抢粮、抢女人!”
段随话糙理不糙,大是对了一帮粗豪军汉的胃口,顿时引来哄堂大笑,纷纷应和:“抢钱抢粮抢女人!”
场中气氛大好,连那划船的黄毛小儿也咧了嘴在那里吃吃的笑,只有晴儿又羞又气,抢了匹马扬鞭而去。
段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厉声叫道:“自今日起,骁骑军中只有兄弟之说,再无南北之分!若是还有人这般私斗相争,休怪我段随无情!”突然抢过一副强弓,猛拉弦,一箭如电射出,“夺”的一声正中百步外的箭靶靶心。
箭势好生强劲,那蒲草箭靶经受不住,竟然给生生击飞了一块,连着铁箭飞了出去。大伙儿轰然较好,便是段随自己也有些得意:就是那罗延来了,今日也要大赞我箭术上乘罢!
扑通扑通!巨汉与少年变了脸色,一齐跪倒大喊:“我两个再也不敢私斗相争,求军主恕我等无知之罪!”
段随上前,一手一个给拉了起来,哈哈笑道:“你两个不错,本事不小,又知道分寸,何罪之有?哈哈,今日之事休要再提,以后都是我段随的好兄弟!”
段随先一拍那巨汉道:“来来来,且报上名来,我还不知军中有你这等好汉!”
“小人染干津,鲜卑人。前燕朝便在豫州军中效力,后来随了大人们一起降了秦国,再往后的事,军主都知道了罢。”巨汉挠挠头,一脸憨笑的答道。
“好一个鲜卑汉子!豫州可有家小?”
“父母早亡。婆娘么,嘿嘿,嘿嘿。。。”染干津呐呐说不出话来,只管傻笑。边上早有好事之徒起哄:“军主休瞧大个儿看来老实,其实这厮心气高的很,非大人家的女儿他还看不上呢!可惜呢,大人家的女儿,哪一个也瞧不上他!”
染干津怒道:“你这厮恁地多嘴!”大伙儿瞧着有趣,一起大笑。
段随轻笑道:“好男儿何患无妻!你既然孤身一人,那便好好跟着我做事。终有一日,我保你个大人家的女儿!”染干津听着呵呵笑了起来,安心立在一旁。
段随转眼又去看那高瘦少年:“你又姓甚名谁?讲来与我听听。”
“小人刘裕,参军不过数月!”
第十三章 寄奴
“刘裕?”段随失口叫了出来——这名字实在太过响亮,便是他这等历史知识泛泛之辈也大有耳闻,只不知眼前这位会不会那么巧就是此君。
少年一愣,不晓得段军主为何这般反应,正思忖间便听段随追问道:“刘裕,你可有什么小名?”
“自小寄居在舅父家中,故而唤作寄奴!”刘裕恭恭敬敬地答道。他其实出身官宦之家,只因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只得寄居他人篱下。后来为了生计还曾经卖过草鞋(倒是与刘备有的一拼),不久前闻说军中待遇颇佳,便跑来投了军。他生就天赋异禀,普普通通的家传功夫到了他手上,威力百倍,从军不过数月,已然在军中博得不小名气。
段随眼前冒出闪闪金星,叫他好一阵恍惚——面前这貌不惊人的长瘦少年竟然真个是日后那位“气吞万里如虎”的南朝宋武帝?嘿嘿,眼下却不过是自己帐下一名新近参军的小卒,想想都觉着造化弄人。
不过自穿越以来,这一世的大人物见的也不算少了,段随本人又是个没心肝的,虽说先自震惊了一回,片刻之后这厮便恢复了心绪平静——他刘裕是个有本事的,上天让他到我麾下,定能助我伐秦大计,我当高兴才是。至于他日后篡晋也好,争夺天下也罢,关我何事?
于是段随满脸堆了笑容,上前拍拍刘裕的肩膀,朗声道:“寄奴!我瞧你年岁不大,军中自然以职位相称,私下里我便当你是我弟弟,你可莫要嫌我托大,如何?”
段随笑容可掬,那样子别提多亲热了。刘裕只觉得受宠若惊,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叫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出一声“多谢兄长”来。段随趁热打铁,大声道:“寄奴,你这一身本事极好。这样罢,也不用参加考试了,我保荐你任个队主,日后好好学习骑射之术,可莫要辜负哥哥我一番期望!”
段随一句话便让刘裕这军前小卒火箭般升作了队主,刘寄奴如何不感激涕零?呜咽道:“兄长大恩,寄奴敢不效死?”
段随哈哈大笑,突然又指着染干津道:“你这厮也不错,少不了一个队主之位!”染干津喜不自禁,跪下来叩谢,早被段随一把扶起,说声:“都是军中弟兄,以后只行军礼!”
刘裕与染干津本事惊人,又敢于为军中弟兄出头,段随让他两个当了队主,倒也无人觉着不妥。
当下考试继续,除骑术外,箭术、槊法、韬略、度支、山川地形等科目一一轮过。胡人固然赢得骑射,待到比试韬略、度支等方面可就差了晋人一大筹,故而最后的结果出来,骁骑军中的官职胡晋各占了一部,倒也算是皆大欢喜。加上之前段随种种引导,军中气氛大是调和,有些性子跳脱的早已是勾肩搭背,不亦乐乎了。
三幢幢主里头,费连阿浑与段昌各占一席;另一位则名叫皇甫勋,他本是那千余晋人里头职位最高的,大约是个队主,在军中有些声望,也有些治军的本事,如今升了幢主之位,心中也是大喜过望。
刘裕与染干津之外的另七队队主也都是勇猛善战之辈,加上亲兵队主段隆,此刻个个站在那里顾盼自雄,洋洋得意,引得大伙儿发出一阵阵起哄声与笑闹声。
大事已毕,段随心情大好,抬眼见日头已经偏西,便朝着段隆点了点头。段隆会意,跑马而去。
过不多时,段隆带着由一百名段部子弟组成的段随亲军拥了过来,个个背扛肩挑,拉了一堆物事到场。众人定睛看去,既有封缸好酒,还有沉甸甸的大木箱子,只不晓得装了何物。
段随大声道:“我段随治军,不过八个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寿阳之功,桓公赐我赏钱尽数在此,且与众兄弟同享!”几口大木箱打开,赫然竟装满了花花铜钱。
铜钱流水价一般散了开去,分到骁骑军每一人的手里。三千兄弟,每一人不过分得区区数枚,可握在手中却觉得分外沉重。当世里头,不克扣军士粮饷的将领已然难得,又哪里去寻段随这般舍得将自己赏钱拿出来分享的?
士卒们多是朴实之辈,这会儿不由得满心敬佩。费连阿浑与段部子弟乘势鼓噪起来,大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是鲜卑人纷纷应和,继而杂胡与晋人将士也参与进来,到后来满场都是嘶叫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骁骑不死,永随军主!”
“啪啪啪啪”,一个个酒缸的封土被拍开,一只只盛满了烈酒的大碗传到将士们的手中。段随捧起一碗烈酒,朗声道:“明日起,军中以条陈纪律为大,段随这里再无私情可循!今日么。。。自然是不醉无归!”
。。。。。。
骁骑军的整军训练紧锣密鼓地进行开来,大伙儿士气正高,倒也称得上勤学苦练,事事争先。
除却常规的军纪、战术、骑术等操练,段随那些体能训练的老招数又给引入进来,将士们益发辛苦,却多半咬紧了牙关硬扛。少数几个懒惰些的,想要开小差时,早有边上那勤奋些的劈头盖脸骂了过来:“你这厮又要偷懒?快快起来,若是害得我一什兄弟今日个个只能喝稀粥,还要干苦活,定然饶不了你!”连踢带打,终究不敢落后——段随有规,每日操练以一什为单位,排名前十的,有肉有饼,早早歇息;排名末十的,只余清粥果腹不算,还要搬送物资,修缮营房,擦拭兵器。。。
骁骑军到底是一支骑军,晋人兵士憋了一口气拼命练习骑射之术,得胡人兄弟们并不藏私,大伙儿进境神速。旬日下来,不论排阵、编队、冲锋、旗语这些集体指令,乃至疾驰纵弯、马上射箭这些个人小技,人人都大有心得。
刘裕尤其发愤,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出来操练。那一日段随见到他时,这小子纵马如飞,还能连甩几个急弯,当真天资不凡之人,学什么都快。
相较晋人一个个累死累活的状态,胡人们其实轻松许多。他等骑术无虞,段随便多安排了些韬略、法令方面的教程。不料每一日下来,胡人个个叫苦不迭,一张张苦脸看来比晋人都惨。这也难怪,叫这些粗胚静下心来听书学文,简直比杀了他等还难受。
染干津自忖一队之主的位置来之不易,不敢丢了段随的面皮,倒是学得甚勤。只是他不像刘裕那般,什么不行就定要习好什么,这厮至今不敢下水,遑论驾舟遨游了。
段随本人每日与诸幢主、队主商量战法、推演战术,亦教亦学,受益匪浅;又常与刘裕、染干津比试拳脚。段随这厮“仗势欺人”,每每诓得武学天才刘裕的心得,糅合在自己槊法、刀法、拳法里头,果然如虎添翼;染干津则是最好的实战陪练——想那秦国猛将如云,不少走的都是这势大力沉的路子,以后少不得要正面撞上他等,既然如此,染干津这等上佳的沙袋活靶岂能轻易放过?
操练虽然辛苦,因着段随赏罚分明,对胡晋双方不偏不倚,又不吝肉食赏钱,大伙儿俱都心服口服,彼此之间也益发契合。骁骑军中鲜卑人占了多数,费连阿浑与段部子弟捞着机会便给他们灌输“复燕大业”,搞得大伙儿热血沸腾,连带着看段随的眼神都不复一样。
一个月之后,桓温整军完毕,决意提兵北上建康。这一日他于姑孰城北大集三军,阅兵训话。
第十四章 怪梦
已是五月中旬,时值初夏,姑孰城北的开阔地上青草如茵,织成了一张绿色的大毯,其上星星点点,随处可见各色野花,红黄白粉,倒也斑斓可爱。
可惜花无百日红,不久之后数万大军自姑孰各处镇所开来,云集此处,不知踩倒了多少花花草草。
自桓温出兵第三次北伐,后来又兵围寿阳,再到大战石桥,前前后后战事持续了一年多,其间又有“仓皇北顾”的惨痛经历,故而即便一个月休整下来,三军的状态并不见好。
也不是说休息的不够,大约是这一个月过得与前面一年多相比太过懒散,各军看着懒洋洋的,全然打不起精神来——阵形松散,脚步散漫,连那长矛都举得高高低低。。。
桓温看了一阵不快,郗超也自无奈摇头。
便在这时,东头霍然起了一股烟尘,大伙儿耳中听的分明,有隆隆的马蹄声浩浩而来。远远的,骁骑军大旗于空中飘扬起来,清晰可见。
片刻之后,三千骁骑军将士纵马飞驰到了近处,众人眼中只见三千骑鲜衣怒马,神采飞扬,说不得的威风。领头的段随右手一抬,三千骑如臂使指,倏然减速,再奔出数十步,尽数停了下来。这一下三千人马动作整齐划一,配合得妙到毫厘,当真是叫人惊叹!
晋军里头何曾有过这等精彩的骑军表现?数万散漫的西府将士(桓温开府荆州,相对东边的建康朝廷,其府惯称西府,其军惯称西府军)面面相觑,心道这便是新成立的骁骑军么?不过月余功夫,看着竟像前年碰到的那些燕国精骑一般剽悍严整,叫人生畏。这北来的鲜卑将军真个手段不凡!
桓温的眼睛霎那间亮了起来,到底还是有一支部队表现精良,他心下顿时舒坦许多。郗超叹了口气,只怪西府军不争气,竟然让一支新军博了眼球,更在桓公心中拔得头筹。
大军集毕,不待发令官说话,众人耳畔突然传来大司马桓温铿锵有力的声音:“骁骑军成军不过一月,然今日观之,其军容整肃、士气昂扬,大振我西府官军之威严,可谓大善!军中宜嘉奖之!”
场中顿时哗然,桓公竟然为一支新军开了金口,在数万旧部面前全然不吝赞美与奖赏,这得是多大的荣耀?一时间佩服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怕是更多。
至于骁骑军自己,自然是容光焕发,得意非凡;特别是其中的晋人将士,差点没乐出声来。须知编入骁骑军的近千晋人将士本来颇有些“弃儿”的感觉——他等给挑选出来,拨入以胡人为主的骁骑军,固然是因为他等稍谙骑术,更多的原因还是他等在本军之中多半属于不受欢迎的刺头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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