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段随向段延谈起心中所虑,段延听了也是连连摇头,他手中的迁调令出了渑池、新安可就作不得数了。说起来还是因为秦廷对待丁零人的态度尚可,才容他们带齐马匹、武器,换了那些迁入关中的鲜卑人,牛马都要减半,武器更是尽数上缴。
两人商议半天,总是拿不出好的办法,正自无计,有下人进来报告:“翟王使人前来告知大人,新任荆州刺史慕容筑大人率部往鲁阳(今河南平顶山市鲁山县)上任,今夜会宿在新安,请大人款待之。”
秦国的荆州刺史部最早设置在长安东南的丰阳,后来废置,改为洛州刺史部。如今苻坚尽得燕国土地,便将洛州州治迁去了洛阳,又以燕国的荆州之地复置荆州刺史部,治所在鲁阳。
这新置的荆州虽与晋国相邻,却并非什么要紧的所在,一来地域狭小,二来身后正是洛州与豫州两大重镇,实在不过是秦晋两国之间一个缓冲区域罢了。苻坚本可将此处并入洛州与豫州,之后想起来还欠慕容筑一个刺史之职,他自恃天命所归、君无戏言,便将这片新得的地盘划成荆州,交给慕容筑打理。
慕容筑领命,带了千余部众自长安出发,打算绕过洛州、豫州,到鲁阳上任。这一日正好到了丁零人的地盘,算算脚程,是夜要在新安过夜,便与翟斌打了个招呼。
新安本由翟真驻守,恰巧前几日他与段延起了争执,被翟斌严厉斥责,这厮学了个乖,这几日天天赖在渑池讨好叔父,于是这招待慕容筑的事儿便落在了段延头上。
段延听罢,哂笑道:“慕容筑这厮倒是好命。”
段随眼睛一亮:“慕容筑?莫不是前朝洛州刺史?”
“可不就是这一位!这厮贪生怕死,行事平庸,轻易便丢了洛州重地,不想反倒得了苻坚重用。噢,对了,从石与他应是旧识才对。”
“嘿嘿,正是旧识!延叔,所谓得来全不费功夫,骁骑军南行一事,怕是要着落在这位新晋荆州刺史身上了!”
段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不错!若是能随慕容筑一起上路,自然无人起疑。只需到了荆州,一步便跨去了晋国。计是好计,然则慕容筑可会答应?若是他撕破了面皮,将尔等擒下交与秦廷,那便如何是好?”
“终须一试!延叔,人人皆言慕容筑胸无大志,以段随观之,也不尽然。。。”
第六章 双管
自长安启程,一路而来,秦国的新晋荆州刺史慕容筑就没这么高兴过。原因无他,新安城中,他受到了当地头领段延极为热情的款待,美酒佳肴、靡靡歌舞以外,晚间居然还送来美姬两名陪侍。便是他的部下,也一个个酒足饭饱,心头欢畅。这与他等之前所受的遭遇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么说罢,慕容筑这一州刺史当的委实憋屈。在长安时,氐人恼他抢了饭碗,自然没好眼色给他看,何况他又不是什么能臣猛将,碌碌庸才而已。鲜卑人也不待见他,羡慕嫉妒恨者有之,更多的人觉得:若是如“吴王”慕容垂这般,得授一州刺史这样的要职自然该大声叫好,怎的叫这厮当了,恁地让秦人笑话!
大伙儿只当不晓得此事,有心避开。所以慕容筑离开长安走马上任一事,从头到脚压根就落了个无声无息。一路经过的州城都是老秦人当家,哪个认他慕容筑?他不敢惊扰人家,只好灰溜溜赶路。
到了渑池、新安,听说眼下此处驻扎的是昔年臣服于燕国的杂胡丁零人,慕容筑没来由起了精神,觉着对方总能给自己个面子罢,于是派人去和翟斌打招呼。他这也是没办法,手下部属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对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到了鲁阳再也难以服众。
其实一开始也还是碰了个软钉子,渑池的翟斌听说慕容筑欲宿新安,居然以事务繁忙为由不肯出见,只派人来告,说是新安自有人接待。慕容筑大为光火:小小丁零人如今也傲慢至斯。空自发了通脾气,还是往新安而去——没办法,总要给部下弄点热食,找个睡处。
不料到了新安,此处的话事人段延却并非丁零人,而是段部鲜卑的一支。盛情款待以外,大伙儿言语共通、习俗相近,说不出的亲热,叫慕容筑暗暗感慨:还是我鲜卑人骨肉情深!若是我大燕仍在,岂容这些丁零乃至氐人猖狂?全忘了他自己也算是摧灭燕国的一个重要因素,这时候倒来叹息了。
第二天日间,慕容筑率部离开新安,段延出城相送,还随附了不少礼品。慕容筑是真个有些感动了,连连说道:“元长如此情重,叫人动容!他日我到了荆州,若有能帮的上忙的,定然要说与我听!”
“哈哈哈哈!”段延陡然大笑起来,说道:“兄长无须多礼!确有一事。。。我观兄长帐下不过千人,且皆为步卒。想那荆州乃是边境重地,兄长兵力疲弱,此去岂不是犯险?这样罢,小弟这里以五百精骑相援,如何?”
话音未落,五百骑兵自一处山坳里隆隆而出,奔驰着往这边而来,军容严整,气势非凡!
慕容筑惊得差点从马上坠了下去,送我五百精骑?世间真有这等好事存在?
待那五百骑兵冲到近前,为首之人驱马直跑到了段延与慕容筑的跟前。慕容筑定睛一看,这不是段随那小子吗?如一盆冷水浇上了头,不由得暗叫一声苦!
段延笑道:“兄长!此乃小弟的族侄段随,表字从石。麾下五百精骑,战力不俗,愿随兄长往荆州而去!”段随也笑着说道:“慕容刺史,别来无恙啊!”
慕容筑这时候晓得自己大约是中了人家的套子了,想了一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元长,那个,那个段随,借一步说话。”
三人驱马跑到偏僻处,慕容筑收起了笑容:“元长,这是何意?”
段延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兄长,小弟与你情投意合,就不来什么弯弯绕了。从石你是认识的,他与这五百弟兄个个能征善战,却不肯事秦,从邺城一路血战杀到这里。兄长若真敢用他等,那便跟了你去,在荆州讨个生活;若是兄长觉着不妥,那也无妨,到了荆州他等自行南去晋国,绝不敢扰了兄长。”
段随拱手道:“昔日大王救命之恩,段随犹记心间。段随晓得大王素来仁义,当日洛州若非得大王维持,恐怕也要落得如邺城那般的惨状。这五百兄弟都是心存故燕的忠义之辈,时局如此,我等不敢求大王其他,唯愿随大王车马至荆州而已。若得同行,大王的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段延与段随两个配合得不错,真个是一通好说辞。
段延的意思明了,五百精骑都是铁了心反秦的亡命之徒,能从邺城杀出重围说明他等武功高强。他等如今算是粘上你慕容筑了,你慕容筑若是乖乖带他等去荆州,一切好说;若是有不轨之心,只怕你那一千步卒不够杀的。此所谓威逼也!
段随则给慕容筑大戴高帽子,赞他仁义为民;又口口声声拿故国情怀来说事,临了还来了句日后要念他的恩情;这些加上昨日的款待、今日的礼品,自然就是利诱。
其实慕容筑这厮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事留一线,就算段延与段随今日没演这么一出大戏,他最多也就是拒带骁骑军随行,多半不会告发段随他等。如今遭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慕容筑只得往好处想:罢了罢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到了荆州催他等早日离开便是。若是日后段随这小子真个在晋国混出些名堂来,我岂不是在南边也有了熟识?那也是好事。
于是慕容筑开口道:“元长,从石,慕容筑虽不才,心中也还有那故国。既然都是我鲜卑忠义男儿,少不得助你等一臂之力。你等都是大才,荆州小地方是留不住你等了,到时早早离去便是。对了,从石,这大王一说,再也休提!”这厮哪里有胆量留骁骑军在荆州听用?
尘埃落定,五百骁骑军弟兄顺利开拔。
慕容筑的队伍东出新安,经过洛阳、荥阳,转道南下,不日进入豫州地界。那豫州刺史、武卫将军、武都公苻鉴倒是个随和之人,想着慕容筑以后便是邻州之主,便邀他进许昌城共饮。
慕容筑自然是大喜过望,屁颠颠入了豫州刺史府里,除了他几个心腹将领之外,段随与昌隆兄弟也一起入了筵席。他几个害怕慕容筑变卦,索性便跟了来,心想以慕容筑的为人,当不敢行那血溅五步之事。费连阿浑则在营地率领五百骑兵戒备。
第七章 豫州
宴席进行得不痛不痒,宾主尽欢虽然谈不上,场中氛围总还是好的。慕容筑轻品盏中美酒,正思量着寻个什么话题将这气氛燃得更热烈些,结果还未想出些什么趣事,就被一名匆匆闯入的使者打乱了脑中思路。
“启禀武都公,前将军张蚝书信在此,请武都公览之。”
苻鉴接过书信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了起来。慕容筑有心讨好,开口问道:“武都公,何事烦恼?若有用得着慕容筑的地方,只管说来。”
苻鉴看了慕容筑一眼,突然间眼睛一亮,说道:“方才迎慕容兄入城之时,本公见贵部有一彪骑兵,貌甚雄壮,哈哈!不知慕容兄可否借来一用?”
慕容筑先是一惊,以为骁骑军露出什么破绽叫这位秦国公爷发现了。呆了半晌,见苻鉴脸含笑意,并无其他异状,这才出了口长气,脸上故意露出不解之状。
苻鉴一笑,递过了书信给他观看,口中说道:“上党郡公(张蚝)前往寿阳解扬州刺史袁谨、交州刺史朱辅之困,如今正与晋军相峙。怕是战事有些焦灼不利,故而邀本公出兵相助。他信中特意说到,晋军甲盔坚厚、阵势严整,非骑兵突袭难以获胜,然而他手上几无骑兵可用。本公有心帮忙,可惜这豫州上下,骑兵也是寥寥。不想慕容兄麾下正有一部骑兵。哈哈,慕容兄定要助本公一臂之力,可莫要推脱啊!”
原来如此。
这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大秦天王苻坚攻灭燕国之后,秦国一下子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强国,他脑子里自然而然生起了一统天下、横扫六合的想法,秦国最大的对手也由燕国变成了南方的霸主晋国。
不过这时候北方也还有不少政权存在,漠北与西域诸胡、辽东诸蛮夷、青海吐谷浑这些倒是无所谓,毕竟都是化外之国,但大一统的版图之内依然还有代国、凉国、鲜卑乞伏部、仇池国等等存在,可谓大小山头林立。
按照苻坚与王猛制定的策略,晋国终究持了正朔,断断不可轻侮,故而欲取天下,必先平定北方耳,其第一步便是平灭仇池国,然后对付离着不远的鲜卑乞伏部。此一步已在执行之中——眼下秦国国中,大军云集西北,反而在南方与晋国交界的边境线上绝少重兵。
再说一年多以前,晋国大权臣,徐兖两州刺史、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南郡公桓温第三次北伐失利,声望实力皆受大损,其代司马氏而立的图谋不得已被推迟。
桓温大是无奈,又深感耻辱,便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给一同出征的晋国豫州刺史、西中郎将袁真,言其未能打开石门水道,以致大军粮尽而败。桓温上书要朝廷治袁真的罪,免其为庶人,结果袁真在上书自辩未果后,一怒之下据寿阳而叛,并且同时向秦燕两国求救。当时的燕国便派遣了一只军马前来相助,桓温适逢新败,士气低落,又见燕军来援,只得暂时按兵不动。
不久袁真病死,其子袁谨与寿阳大将朱辅继续占据寿阳反晋。到了去年年末,风云突变,秦燕突然大打出手,燕国不得已将散于四处的军队尽数收回,其中自然包括寿阳之军。于是桓温亲率两万人马自广陵出发,前来讨伐袁谨、朱辅。袁谨、朱辅又向秦国求援,苻坚便封袁谨为扬州刺史,朱辅为交州刺史,另派前将军、上党郡公张蚝率军来救。
前面说到,秦军主力要么云集西北,要么巡弋北方边境防备漠北诸胡,整个南线基本上以当地降兵为主,鲜有北方来的骑兵。张蚝组织了万多当地人马跑到前线,他自己虽是万人敌,却苦于手下只是一拨疏于战阵的降军,面对盔甲坚厚、武器犀利的晋军屡战不利,眼看着寿阳陷入了重围。张蚝无奈,赶紧写信往近处的豫州刺史苻鉴这里求援,并且特意提醒苻鉴,定要组织骑兵前来。
秦国这新得的豫州里面骑兵也自不多,苻鉴思忖再三,短时间内东拼西凑,估计最多也就有个两千多骑,连一军三千之数都凑不齐。他脑子一转,顿时把主意打到了慕容筑头上。
慕容筑一边看着张蚝的书信,一边深悔自己话多,这下子可怎么收场?若真是自己的部众倒还好说,大不了借去就是,最少也做个人情。可这五百精骑。。。
慕容筑偷眼去看段随,没想到段随也在看他。两人目光这么一对之下,慕容筑发现段随居然在笑,还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慕容筑吃了一惊,他晓得段随这是同意让骁骑军开往寿阳,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慕容兄。。。”这是苻鉴在催了。
“啊!武都公,都是为了天王大业,慕容筑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这队鲜卑骑兵本是散落山中的前燕败兵,日前才投到我的帐下。相处日短,其实我与他等也不熟捻。。。”慕容筑这厮到底害怕段随等人坏了自己的前程,居然连这等无赖话也说了出来,总之就是要撇清与段随这一军的关系,将来真要算帐,那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嗯?果真如此?”苻鉴面色一变。
“果真如此!”慕容筑咬牙道,不敢抬眼去看段随。
段随变了脸色,若是苻鉴有心追查,慕容筑这番话不就是将自己五百兄弟给卖了?正犹豫该不该暴起发难之时,苻鉴却哈哈大笑起来:“果真如此,那最好不过。慕容兄,既然不是你旧部,本公斗胆,索性将这支鲜卑骑兵送了给豫州罢。将来你荆州上下有什么短缺,本公这里都好说。”
段随松了口气,有些不解苻鉴为何这般马大哈。
其实此番却是段随做贼心虚了——须知眼下关东大地上处处都有这等收拢败兵的事情发生,并不稀奇。燕国灰飞烟灭之后,得天王苻坚宽仁,包括慕容一族在内的鲜卑人不少已经开始在秦国担任官职,日子过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悲惨。故而苻鉴再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一群死硬的鲜卑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投靠素有仇怨的晋人;何况骁骑军又不是主动跑来投奔于他,此事完全是他自己来了个半路截胡,自然没太多疑心。
慕容筑闻言,脸上也自绽出了轻松之色,心想:武都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此军送了给你。我早已言明,我才收得此军,可保不了他等的忠心!这样最好,此事与我再无瓜葛耳。当下轻笑道:“既是武都公如此说话,慕容筑岂能推脱?且祝武都公马到功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多谢慕容兄!”苻鉴见慕容筑答应,亦是大为开怀。场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再也不需慕容筑挖空了心思寻找话题。
。。。。。。
军情紧急,苻鉴的行动也甚是迅速。仅仅两日之后,步兵七千,骑兵三千,共计一万大军,在豫州刺史、武卫将军、武都公苻鉴亲自率领之下,自许昌整装而发,日夜兼程,奔赴寿阳前线。至于慕容筑与其一千步卒,则已在前一日启程,往鲁阳去了。
段随与五百骁骑军弟兄自然是给编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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