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旧履
数千秦军分成百队,在邺城以北的广大土地上展开了地毯式搜寻。邓羌驻在一座小城的县衙里头等待消息,扶余蔚则累了个半死,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
整日价都在马上奔忙。
他心中有数,段随怕是难找了,可又不敢懈怠,生怕激怒了邓羌又要砍去他的脑袋,只好祈求萨满大神保佑,奇迹能够出现。
将近黄昏,在寒风里奔波了一整天的秦军除开饥肠辘辘之外,一无所获。扶余蔚又是沮丧,又是心虚,甚而觉着身边秦军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便在这时一骑疾驰而过,马上秦兵骑士长声高喊:“抓到啦!抓到那两个逃犯啦!”奔马不停,继续跑去通知其他队伍。
扶余蔚一听之下,真个是喜不打一处来,放马狂奔,直趋邓羌所在的小城,口中连声自语:“萨满神护佑,萨满神护佑。。。”
一路快跑入了小城,又进了衙署,扶余蔚春风满面,方自抬脚跨入厅内,便听到邓羌怒喝连连:“混账东西!路上行人成百上千,你等也不问问清楚,随便抓两个来便成了么?”面前一个小校唯唯诺诺,不知所措。
邓羌犹自不停:“是谁自作主张收队回城?倘若就此走了段随还有那清河公主,我必将其重重治罪!”小校吓得脸色苍白,低了头不敢回话。
扶余蔚顿时僵在了当场,看来抓错人了?正待抽脚退出,却被邓羌逮了个正着,朝着他怒斥起来:“还有你这厮,莫不是打了诳语骗我?几千人搜了这许多时间,却连那段随一根毫毛都没见着,遮莫此人根本不在左近?”两步凑了过来,脸色阴鸷无比,仿佛只待扶余蔚承认,便要拔刀杀人。
扶余蔚吓得啪嗒一声坐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无法言语。这时候几个秦兵押着一男一女经过,扶余蔚余光扫到他等,顿时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疯也似地跳将起来,没命大喊:“这人是伪燕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他与段随最是交好,日前两人才自分开,必然晓得段随的下落!”
原来叫秦兵押着走过的一男一女,赫然正是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不想此时已然做了阶下囚。
那日他们几个一路跑出好远,直到天色渐暗,才找了个地方将就一晚。第二日一早,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两个心急火燎,催促韩延往柴曲村方向行进。结果几人不慎弄错了方向,费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原处。此时邺北已然秦军密布,三人躲过了一队又来一队,秦人仿佛无穷无尽,加上邺北乃是一片平原,绝少丘壑,难以藏身,终于叫人发现。
他三人男的披着燕军武将的甲胄,女的穿着鲜卑贵族女子常见的胡服,秦军看见,焉能不生疑心?顿时大喊大叫起来,几队秦军四处聚拢过来,渐渐合围。
自己不过三脚猫的身手,又有可足浑晴在旁,慕容冲心知无法逃脱,便要韩延自行逃生。
韩延心中苦涩,又有些感动,但是终究没有说出舍命报恩的话来。其实一直以来,自己忠心事主,全因这荣华富贵统统系在慕容冲身上,甚至在邺城建春门下未曾离开,那也是指望燕国能在龙城复起。此时已然到了生死一线之际,确实无法再赌下去了,韩延向着慕容冲虚虚一拜,纵马拔刀,呼喊着杀了出去。
他武功强悍,趁着秦军还没来得及合围,寻了个空档杀了出去。秦军拦不住他,只好任由他去。慕容冲远远望着他突围而去,倒是长出了一口气,一直以来,韩延算是对自己忠心耿耿,无谓在此陪葬。
秦军到了跟前,慕容冲带着可足浑晴自然生不出反抗之心,只好下马就擒。
有秦军将官喝问两人身份,慕容冲此刻满脸高傲之色,闭了嘴一言不发。纵然落魄尘埃,凤凰的高贵与骄傲犹在,眼前这帮土鳖,本王懒得理会。
那秦军将官倒也不着恼,眼前这两人衣着华贵,气质出尘,绝非普通人士,多半便是那段随与燕国公主。你不说话便不说话罢,可不妨碍我大功到手。当下指挥部众,押了两人去见邓羌。
这将官大约是有些好大喜功的毛病,沿路招摇过市,恨不得向所有秦军宣告:这功劳是我的啦,你等早些回去歇着罢!加上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两个,男的燕将打扮,女的美貌动人,不由得让人觉着确实抓到了大将军要抓的逃犯。于是大伙儿互相转告,到后来居然就这么收兵回城了!
结果邓羌一见之下,这哪里是什么段随?他对段随可谓念念不忘,自然不会看错。此外可足浑晴虽然美貌,却也不见得有传说中清河公主那般倾国倾城。总之一句话,抓错人了!
追问之下,慕容冲与可足浑晴依然不理不睬,一副要打要杀随意的模样。邓羌见两人貌相实在不凡,寻思着先押了下去,回头到了邺城自然有人能认出他两个来。其实慕容冲与邓羌在洛阳城以及冰湖见过两次,只是慕容冲的身材相貌这一年里变化不少,加上邓羌之前也并未注意过他,故而眼下是慕容冲认出了邓羌,邓羌却全然不知眼前之人为谁。
这时候帐下小校来报,诸军纷纷回城,邓羌不由得雷霆大怒,咒骂不已。再后来便是扶余蔚闯入。。。
扶余蔚大声喊出慕容冲的身份,邓羌总算怒气稍遏,开口问道:“这女子又是何人?”扶余蔚忙不迭道:“此女唤作可足浑晴,乃是伪燕豫章公可足浑翼的女儿,亦即伪燕太后的侄女!”亏得段随与可足浑晴的婚事并无几人知晓,扶余蔚所知,也只是太后早已悔婚。要不然让邓羌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段随之妻,天晓得会对小晴儿做出什么恶行来。
邓羌嘿嘿冷笑,这两个果然是伪燕的大贵人,不过于他而言,抓住两人不过小功一件耳,倒是按扶余蔚所言,慕容冲或许知晓段随的下落,令他更感兴趣。
当下重新审问两人。
慕容冲恨恨看了扶余蔚一眼,他心知邓羌恨极了段随,自己再硬扛下去怕是当场就要吃亏,弄不好还连累了可足浑晴,于是叹口气道:“原本约定龙城之外梨园相见。。。”顿了一顿,突然脸上尽是萧索之意,黯然道:“如今怕是见不着啦。嘿嘿,他与姊姊倒好,此后双宿双飞,快活得紧。。。”说到此处,心中突然一痛,若有所思。
不知从何时起,慕容冲心中隐隐觉得石头待自己有如旧履,而那新鞋么。。。并非石头他自个的妻子晴儿,却是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姊姊,清河公主慕容燕!
慕容冲跟着段随久了,演技毕竟不差,谎话连篇可是语气实在真诚,不由得听来不信。其实却是他境由心生,此刻自伤自怜,连自己都骗过了。小晴儿在旁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配合得恰到好处。
邓羌眯着双眼左看右看,终究没发现什么破绽,开口问扶余蔚:“你如何看?”扶余蔚挠头不已,突然想起当日段随确曾大喊过什么“梨花开不开”之言,又想滞在此处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就当段随去了龙城,自己也好早日脱身,于是脱口而出:“大将军,只怕慕容冲所言非虚,段随当真已然逃离此地,去往龙城了!”
邓羌默然半晌,传令道:“诸军仍旧出城搜寻,两日后若再无所获,那便收兵回邺城!另派快马去龙城郭庆将军处,请他帮忙搜捕段随、慕容燕!”说罢转身而去,郁郁不快。没奈何,再耽搁下去,怕是就乱了天王与辅国将军的安排了。
。。。。。。
终究是没有发现段随与慕容燕的踪迹,两日后,邓羌所部秦军整军向南,往邺城去会和苻坚与王猛;慕容冲与可足浑晴被押在军中同往;扶余蔚则兴高采烈,总算可以和连日来的霉运挥手告别了。
再说那抓到慕容冲与可足浑晴的秦军将官,这厮也是活该,自己抓错了人还敢搅乱其他秦军队伍,以至坏了大将军的大事,被无处发泄怒气的邓羌下令绑了起来,重重打了几十板子,直打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第一百零五章 破庙
清晨时分,雨雪早已停了,风势也小了许多,雨后浓重的雾气锁住了天地,甚而倒灌进来,让残破的庙堂也沉浸在半梦半醒之中。
慕容燕背靠土墙半坐在火堆之旁,觉着甚是暖和。脑子里昏昏沉沉,想要移动,全身上下直如散了架一般,心虽不甘,四肢百骸却已放弃。于是半睁起微肿的双眼,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
视线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衣物已然干透,一件件穿回了自己身上,最外头的裘衣严严实实盖在身上,当作了衾被来用;身下铺着蒲草,隔绝冰冷的地面;火堆虽近,却围了一圈夯土,叫那明火不至烧了出来,灼到自己。。。
慕容燕眼角微微湿润,段小将军无微不至的关怀着实叫人暖心。。。“当啷”一声,吓了慕容燕一跳,努力睁眼瞧去,右手边被碰倒的,正是段随的佩刀。慕容燕不禁有些好笑,男人到底莽撞,看着一番布置处处细致小心,临了却在自己身边搁了把钢刀,也不怕无意间伤到自己。。。
不对!段随为何留刀在自己右手旁边?目光所及,破庙里空空荡荡,绝无第二个人影;庙外静寂无声,休说有人走动说话,冬日里连那鸟鸣也都绝了迹。
他终究还是走了么?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慕容燕顿时了然,钢刀是段随故意留下,给自己防身用的。如此说来,他必定已然走远。。。
他又何必如此?嫌我是个累赘,与我实话实说便是,我也不会拖累于他!慕容燕面色微愠,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晴儿,他能救我性命已然不差,情势如此,还能如何?继而自怨自艾起来: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么?乱世里头,所谓公主,尚不如普通百姓家的女儿,纵然衣食艰难,还有父兄爱护,或者早早嫁与夫郎,男耕女织,同甘共苦,总好过颠沛流离,提心吊胆。。。
却不知自己此生还能否嫁个好郎君,便如段小将军这般就好。。。昨夜的旖旎风光蓦然涌上心头,慕容燕脸上阵阵发烫,不禁啐了自己一口,呸呸呸,怎能生出这般念头?如何对得起晴儿妹妹?唉,说起来还是晴儿妹妹命好。。。
慕容燕在那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哀怨,一时释然。。。有冷风钻入颈中,叫她打了个寒颤,蓦然发觉四周静得让人害怕。终究是一个人孤身困在这荒庙里头,无助与恐惧自脚底慢慢侵蚀到全身,连带着门外那雾气也变得阴森可怖,仿佛潜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顿时将恍惚迷离的慕容燕拖出了幻梦。她心中一紧,不由自主伸出了右手,缓缓探向倒在地上的钢刀。手臂僵硬,每探出一寸都叫慕容燕痛苦万分,短短距离却似永无尽头,累得她胸口起伏,娇喘不已。
声声迫近,眨眼间已到了破庙门口,突然间马蹄声消失,继而脚步声起,直往庙门而来。慕容燕大急之下,整个人向右边倾去,终于堪堪捉住了刀柄,人却斜在了那里,再难复位。
此刻的慕容燕歪倒在地动弹不得,可她脸上却平静如水,仿佛手中那虚虚一握的钢刀充满了魔力,定然能保护她周全。
脚步声终于停住,慕容燕抬眼处,浓雾破开,一个伟岸的身影走了进来,面相俊朗,身姿挺拔。。。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张脸属于昨夜长梦里那个身畔之人,亲切得叫人陶醉。
犹如心爱之物失而复得,段随这时候及时出现,效果比整夜待在慕容燕身边都要来得好,叫她心中恐惧尽去,全身松弛下来,只剩下酥酥麻麻。
晨风拂面,良人在望,慕容燕不觉痴了。。。
。。。。。。
这一刻慕容燕眼中的段随就是高富帅,哪怕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瓦罐,看着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眼见慕容燕歪倒在地,段随赶忙放下手中物事走了上去,轻轻将她扶起。
触手间慕容燕顿觉段随双手冰冷,顺着手往上循去,他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被浓雾浸湿,还是离去时本就不曾干透;再往上看,他脸上有道红印,头上更鼓了个大包起来。
沾到慕容燕身上的体暖,寒夜里奔波了半宿的段随禁不住“啊欠”一声出来,倒叫慕容燕脱口而出:“你去了哪里?身上怎会这般湿冷,莫不是受了风寒?还有你头脸上却是怎生回事?”
段随一愣,旋即嘿嘿笑道:“还能去哪里?左右没事,去讨了只活鸡来。且炖出汤来,也好让公主暖暖身子!”摸了摸头上的大包,讪讪道:“夜里太黑,没在意撞了头了,呵呵!”
原来昨夜里慕容燕渐渐回复了热度,让段随心中稍安。只是她身体极度虚弱,光回了暖可不够,再不济也要吃进些东西补补身子。包袱里虽有干粮素饼,却是干冷难咽,段随便思忖着弄些荤腥热食回来。正好衣物都已烘干,当下段随替慕容燕穿好衣衫,拾掇了一番,留下佩刀而去。
段随也是没有办法,他何尝愿意将慕容燕孤身留在此处?只是再耽搁下去,慕容燕怕是真撑不住了。一咬牙他走出了破庙,心中还在不住寻思:这等天气,荒郊野外,当无人来扰罢?火光熊熊,些许豺狗辈,多半也不敢近前。。。这般安慰着自己,段随打马狂奔而出,一眨眼遁入了无边夜色。
老天还算帮忙,后半夜里,淅沥冬雨已然变成了飘洒而下的雪花,要不然真个淋上一夜的冰雨,就算段随身体强健如牛,也要变成一头冻毙道边的死牛。即便如此,雪花沾得多了,还是浸湿了段随一身,叫他一路之上不住发抖。
天空无星无月,四野漆黑一片,不辨方向的段随大着胆子放马乱跑,幸喜不曾失蹄栽进沟渠里,只是此地太过偏僻,一时找不到什么人家。折腾了许久,终于撞入一处村庄,此时的段随也顾不得了,拍门大喊,惊起了一村子老小。
村人围拢过来,点火一看却是个武将打扮之人,顿时吓个半死。段随赶忙分辨,说只是有事相求,叫大伙儿不要害怕。众人见他礼貌规矩,不像歹人,遂放下心来回话。
段随也不废话,拿出不少铜钱来,要与村人换取熟食。大伙儿面面相觑,摇头不已。其实村人良善,倒不是不肯帮忙,只是世道凋零,有口吃的填饱肚子已是大幸,又有哪家能藏得荤腥熟食过夜?实在是力不从心。
段随大为气沮,只得默默离开,那些铜钱也不要了,送与大伙儿就算福缘一场。这时候一个半大小子倒是承他恩情,鬼鬼祟祟靠了过来,嘿嘿说道:“此去往东十里便是田员外家里,其人乃是乡中巨富。到了他家里,莫说些许熟食,便是龙肝凤胆也尽可吃得!”说着戟手一指,道了个“东”字。
段随大喜,跳上马直往东而去。走得急切,全没听到身后村人吵成了一片。
“狗剩!你这厮又来捉弄人!那田家是好相与的么?这将军看着不像坏人,还送钱给大伙儿,你却这般害他!”
“姓田的欺压乡里,正该得人教训一番才是。我瞧这将军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得就收拾了田家!况且是他自个非要什么荤腥熟食,方圆十里之内,除了田家,谁家还有余粮?”
“你这厮最是蔫坏,自个叫田家打了,却诓别人替你出头。田家人多势众,这将军不过孤身一人,济得何事?阿弥陀佛,只盼他不要吃了亏。。。”
第一百零六章 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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