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是姓慕容的,若还将她留在桂宫,孤家的脸面却往哪里搁?因此将她迁出桂宫,偷偷藏在未央宫里一处秘密的所在。”
苻坚继续:“后来孤家离开长安时,本想带她同走,可她以死相逼不肯随行,孤家一时心软,只好随她去。孤家又担心自己走后,她一个人待在长安多有不便,思来想去,最后索性派人将她送出长安,投阿房城去了。”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问段随道:“怎么?你竟然不知此事么?那。。。那她却是去了哪里?”
是啊,燕儿却是去了哪里?段随怔怔呆立,脑子里乱成一片。
若说燕儿真个早早离开了长安,且投了阿房城,我怎会毫不知情?纵然我不知情,凤皇又怎么不知?没道理啊,除非。。。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冒将出来,令段随如遭重击,摇摇欲坠。其实这想法以前也曾出现过,却被段随当场扼杀——无他,这想法若属实,那么事情的真相未免也太残酷,太无情。。。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段随尚在迷思惘想,那边厢苻坚先“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急道:“孤家知道了!定然又是慕容冲这小贼使了坏!”连连跺脚,唉声叹气:“都怪孤家!早知慕容冲天性凉薄,怎么还犯浑把慕容修容送去虎口?唉!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段随的声音抖得厉害:“你,你。。。你说是凤皇使坏,此。。。此话怎讲?”
苻坚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慕容暐暗中召集长安城鲜卑人袭取城门之事,其实隐藏得极好。孤家又不是陆地神仙,如何就那么巧,竟能未卜先知?嘿嘿,还不是因为有人告发,孤家这才能及时出手!”
“这。。。这又与凤皇何干?”
“孤家留了个心眼,将那几个告密之人好一顿审问,才知背后指使他等的,哼!正是新近投奔慕容冲的慕容麟!”苻坚句句在理:“想那慕容麟与慕容暐无冤无仇,何必下此死手?不问可知,定是奉了慕容冲之令!”
“又是慕容麟。。。”段随恨得钢牙欲碎,满脸痛苦:“可是凤皇。。。凤皇他为何要加害自己的皇兄?”
“段小子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苻坚乐了,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真叫慕容暐得了手,慕容冲岂不是这辈子都只能当个皇太弟?哪像现如今这般,又是称皇,又是称帝,快活得紧。”
段随全身都在发抖:“就算是凤皇在背后使阴,可他要对付的只是慕容暐而已,燕儿对他全无威胁,为何,为何。。。”
“此事孤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苻坚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他一拍额头叫了起来:“对了!定是孤家言语间不小心,说起过慕容暐事败乃是城外有人不想让他活的缘故。慕容修容冰雪聪明,多半猜到慕容冲就是幕后主使,不但害死了慕容暐,更害死了她的母亲可足浑氏。。。”
苻坚一边说着,脸上亦是痛苦不堪,比之段随竟不遑多让:“孤家猜想,慕容修容定是恨透了慕容冲,及至阿房城,一时情不自禁,竟与慕容冲这小贼起了争执,这一下便招了祸。。。”
“不会的!不会的!”段随使劲拉扯自己的头发,大吼大叫:“凤皇打小便与燕儿最亲,说什么都不会害她!”
“帝皇家里哪有亲情可言?”苻坚语声幽幽:“慕容冲生怕自个坑害慕容暐的阴谋泄露出去,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更何况。。。这小贼对他亲姊使坏,嘿嘿,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说什么?”段随一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当初扶余蔚能够找到慕容修容,还不是拜慕容冲这小贼所赐?若非他亲口告诉孤家,谁人会寻到柴曲村那犄角旮旯去?”
“噗”!一口鲜血高高喷出,段随颓然跌倒,眼前发黑,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摸,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有虚无作伴。
困惑心底多年的疑问一朝有了答案,可这答案竟是这般残酷与沉重,一下击穿了段随的灵与魂,叫他全然无法面对——他索性躺倒地上,仰望苍天,痴痴呓呓。
慕容冲!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会这么黑?若非你告密,我早与燕儿双宿双飞,在柴曲过得快快活活。。。
你。。。你到底把燕儿怎么了?你若伤了她一根毫毛,我定要将你斩成千段万段!
段随再起身时,周身上下燃起炽烈的赤焰,恍若魔神。。。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冥冥
段随没有砍下苻坚的头颅——他跳上战马,头也不回向东急驰而去。刘裕呆了一呆,随即领着部众隆隆追去,留下苻坚与那百余秦国从属面面相觑,愣在了当场。
场中突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大伙儿死里逃生,焉能不喜?
可惜,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三千羌军自密林里现身出来,团团围住了秦人。姚绪学着乃兄姚苌的作派,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笑着说道:“请天王移驾新平!”
一代雄主苻坚终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至新平后,姚苌再次劝说苻坚行禅让之事,苻坚哪里肯依?痛骂不绝,只求速死。于是八月二十六那天,苻坚与小儿子中山公苻诜被姚苌派人吊死在新平佛寺(今陕西省咸阳市彬县水口镇净光寺)的一颗槐树之上。
百余从属里头,自杀殉主的固然有之,绝大多数则改换门庭,投了姚苌。权翼自不必说,重回羌人阵营,此后大受姚苌重用,连徐成、王统等氐族重将也都乖乖出降,全无死节之意。
苻坚的死讯传出,关中百姓失声恸哭,悲思不已。姚苌倒也识趣,赶忙追谥苻坚为壮烈天王,以王礼葬之。不久,张蚝在晋阳拥立长乐公苻丕为帝,改元太安,追谥苻坚为宣昭皇帝,庙号世祖。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远在中山的慕容垂也收到了苻坚的死讯。(后)燕国满堂公卿弹冠相庆,慕容垂却意兴阑珊,当即宣布散朝。夜深人静之时,他遥望长安方向,一拜,再拜,三拜。。。
。。。。。。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决定中华气运的淝水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作为此战主角之一的苻坚,如今身死新平佛寺,那么另一位主角谢安何在?
天道使然,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定数——就在四天之前,八月二十二日,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已然先苻坚一步驾鹤西去矣。
且说谢安让出中枢,出镇广陵步丘,筑新城以避祸,每日里虽忙忙碌碌,终是大志未遂,不免郁郁。他年岁已高,操劳过度加之心情低落,不久便重病缠身,难以理事。
司马道子哪里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当即上书朝廷,言“师老兵疲,国库空虚,当停北征之事”。朝中这时已尽为司马道子党羽把控,自是纷纷附议。皇帝司马曜假模假样,下旨让司马道子亲赴步丘,询问谢安意见。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此时慕容垂治下的河北已然恢复了不少生气,国力渐长,统治稳固。谢安亦知北征之事再不可为,故此对休兵之论并无异议,即便心中略有不甘,还是立刻点头同意。
司马道子欢喜之余,犹不忘步步进逼——此前不久,镇军将军、会稽内史、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郗愔(郗超之父)刚刚病死任上,司马道子便对谢安说:“会稽,国之雄郡也,非国之柱石不足以镇。前将军(即谢玄)文韬武略,威加四海,正是不二人选。道子又闻前将军犹抱病体,而会稽山明水秀,最合养身不过。。。”
谢安淡淡一笑,并不接过司马道子的话头,却自顾自说道:“不知北府军中,诸将作何论调。。。”
司马道子呵呵冷笑:“刘牢之、孙无终等北府军将书信在此,一切谨遵陛下旨意!”
谢安幽幽叹了一口气,神情低落,半天没说出话来。忽然他强撑病体坐起身来,目光竟变得殊为凶厉,逼视司马道子:“琅琊王!何人可堪往镇彭城?”
司马道子早有准备,拔高了声音道:“当以朱次伦镇之!”
“朱次伦?”谢安目光中戾气渐消,倚着榻柱缓缓躺倒:“那。。。就这么办罢。。。”疲惫之意,显露无遗。
司马道子大喜过望,转过头,嘴角高高扬起,眼中藏不住的得意。便在这时,身后忽又传来谢安的声音:“琅琊王!谢安有一言相告!”
“安石公请讲!”司马道子不敢怠慢,转身恭听。
“请琅琊王转告陛下。。。谢安,从来都不是桓温!”
于是谢玄上疏朝廷,奉还符节,转任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朱序替之,往镇彭城。至此,北府不再从属谢家。
谢安病势愈重,奏请回返建康,晋帝司马曜准之。
八月初六,谢安车驾至建康西州门。他颤颤巍巍掀帘而出,遥望大江,怅然叹息:“桓温在时,我时常担心此身不能保全,忽有一夜梦见自己乘了桓温车驾,前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如今回想起来,乘坐桓温车驾,当指取而代之。十六里呵,嘿嘿,自我执政至今,刚刚好也是十六年。白鸡属酉,如今太岁在酉。。。我这一病,大约是起不来了!”
十六日后,谢安病逝建康,享年六十六岁。晋帝司马曜在朝堂上哭吊三天,赐棺木、朝服一具,衣一套,钱百万,布千匹,蜡五百斤,追赠太傅、庐陵郡公,谥号文靖。
。。。。。。
谢安既去,琅琊王司马道子大权独掌,如日中天。这厮本是个好出风头的,如今没了掣肘,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日日醉酒,时时敛财,又任人唯亲,以致朝政逐渐混乱。朝中不少人看不惯,少不得参他一本。参得多了,晋帝司马曜也觉着自己这个弟弟不像话。
自去岁崇德太后褚蒜子身故,司马曜改立生母李陵容为太后。这李太后喜爱幼子司马道子远甚长子司马曜,常常将道子唤来宫中,承欢膝下。因此司马道子进出宫中恍若自家,毫无顾忌。
这一日司马曜忽感疲乏,顿时想起了新近纳进宫中的张贵人:啧啧,贵人那双娇嫩小手,捶起背来,真个叫舒坦极了。。。当下喊过中官,就要召张贵人前来伺候。
不料那中官去而复返,回禀道:“太后喊了琅琊王在华林园赏花,一众嫔妃作伴。张贵人也在园中,太后不让走。。。”
一股怒气莫名涌将上来,司马曜撇下中官,大踏步奔了去华林园。入得园中,就见司马道子嘻嘻哈哈,正于花丛中追逐来去,好不快活!张贵人笑靥如花,亦是跑得粉脸生红。。。
“给朕站住!”司马曜口沫横飞,喷了司马道子一脸:“轻佻浮薄,成何体统?往后若非得宣,无得进宫!”言罢,也不看太后李陵容一眼,拂袖而去。
(此处小小提了些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家事,但并不铺陈累牍。读者若有兴趣,大可百度之,乃知世间万事,冥冥中早有注定也)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怨恨
正是朝会之时,长安未央宫里,(西)燕国群臣汇聚。朝堂上乱哄哄的,人头耸动,喧哗声不断。几个大老粗嘻嘻哈哈,没半分正经,俨然还是先前当流寇时的作派。
大殿上首,换了主的宝座依旧金碧辉煌,皇帝慕容冲端坐其上,一脸心事。
一大早起来右眼便跳得厉害,到这会儿也没见消停,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慕容冲这么想着,大殿里忽然掀起一阵骚动,仿佛呼应他心中所想,有人冲进大殿,伏倒地上,高声禀报:“启禀陛下!大事。。。大事不好!高(高盖)尚书他,他。。。”
慕容冲一惊:“他怎么了?”
趴在殿下之人作武官打扮,灰头土脸,发髻散乱,身上处处可见斑斑血迹,显然才经历过一场激战。
武官哭喊道:“我等随高尚书进至五将山,孰料羌贼姚苌竟在山中设伏,我军大败!高尚书冲在前头,被团团围住,走投无路之下,无奈降敌了!弟兄们侥幸逃回长安的,不到千人!”
“什么?”慕容冲呼啦站了起来,面色发白:“不是有杨定所部为大军开路么?高盖拖在后头,轻易不该中伏啊?”
武官咬牙切齿:“那杨定压根没进五将山,全在外围转悠。后来见高尚书中伏,他不但不救,反而收拾部众,叛走仇池去了!”
慕容冲颓然坐倒,眼前发黑。满殿上下皆大惊失色——五万大军叫人来了个一锅端,连尚书令高盖也降了敌,这一记重创实在太狠,(西)燕国怕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元气。更要命的是,姚苌这老贼公然撕破了脸,露出了其狰狞爪牙。他在岭北休养生息良久,实力不可谓不强劲——单看其伏击高盖一役,就知其有备而来。事到如今,用屁股猜都能猜到,这老贼定会挟大胜之威直取长安——长安,危矣!
好半晌,慕容冲缓过劲来,忽然一撇嘴问道:“那个,那个。。。段随可有消息?苻坚可有消息?”
“俱无!”这武官逃回长安时,苻坚正被押往新平,一伙子(西)燕残兵逃得匆忙,哪里会知晓苻坚的情形?至于段随,明明他心急如焚想要赶回长安与慕容冲对质,阴差阳错间却与东来的高盖大军交错而过,愣是没碰上面,这会儿下落不明,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
慕容冲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这时殿内已然吵成一团,众将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倒也有人主张整兵迎击姚苌,可惜这一类人实在叫屈指可数,殿中文武十之九八都在高喊“避敌锋芒”,而他等争吵的焦点,则是到底该当避去哪里?
有说退至华阴的,盖因当初慕容泓曾在此地大败秦军;有的说再跑远些,扼守潼关天险;更多的人,以慕容永、慕容恒为首,顺势高喊:“先皇已矣,长安再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何不就此东归河北故乡?”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大伙儿纷纷点头,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应和:“东归故乡!东归故乡!”
喊声震天,绕梁三尺,生生将慕容冲从遐思里给拉了回来。慕容冲面色铁青:“我等都是堂堂鲜卑男儿,何惧区区小羌?就是要东归,也要走得风风光光!”
“敢问陛下,何为风风光光?”慕容永冷笑一声,追问不止。
慕容冲对着慕容永怒目而视:“一者,击败姚苌,为五万弟兄报仇!二者,取回苻坚头颅,一血亡国之耻!”
角落里慕容麟跳将出来,叫道:“陛下所言极是!若不能击败姚苌,遭他尾衔追杀,这东归之路。。。怕是不会平坦!”
慕容冲话儿说得豪气,慕容麟分析得也算在理,两个一唱一和,登时将满殿呼声压了下去。慕容永与慕容恒对视一眼,一时无语反驳。
韩延不失时机开了腔:“陛下既有如此壮志,我等自当谨遵圣命!大伙儿且各自回营,整军备战!”
众臣怏怏散去。慕容冲望着慕容永的背影,暗暗生气:“竖子焉敢无礼若斯?”
。。。。。。
慕容永回到府中,愤愤难平,找到慕容恒说道:“慕容冲多半是反悔了!明明就是他不肯东返,却拿苻坚的人头来说事,压根就是在搪塞大伙儿,气煞我也!”
慕容恒点点头:“燕王(慕容垂)深得族人之心,眼下更平定了河北,威望远在慕容冲之上,慕容冲焉能不明此节?所以他就想长居长安,关起门来当他的大燕皇帝,免得去河北与燕王争雄!”
“哼!”慕容永冷哼一声:“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