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慕容冲军至长安城下,旗鼓连天,气势如龙。
苻坚登城观之,大惊失色,脱口道:“白虏竟然强盛至斯?”两下里群臣皆呐呐不能言,平原公苻晖更是面有惭色,低了头不敢看苻坚。
苻坚极目望去,一眼看到了阵中的慕容冲。
但见凤凰儿一身戎装、傲然马上,周遭万千大军环伺,譬如众星拱月。其时日头正高,光束直直打下,笼在他无暇脸上,又被亮甲反射而回,光影辉映间,伟岸俊逸的慕容冲恍若天神,叫人目眩神迷。
“凤凰儿,凤凰儿。。。”苻坚喃喃自语:“果然是孤家的小凤凰,一别经年,姿容犹胜当初呵。。。”
许是情不自禁,亦或鬼迷心窍,这当口苻坚居然派出使者,送一袭锦袍至阵前,语慕容冲曰:“爱卿远来,得无劳乎?今送一袍,以明关怀。孤家与卿多年恩分,如何一朝忽为此变?”
慕容冲听完,只道苻坚有意提起往事嘲弄自己,胸中恨意愈烈,当场将那锦袍撕裂数片,叫使者拿回去覆命,并告诉苻坚:“孤志在天下,以区区一袍妄言恩义,此非羞辱孤家乎?你若识相,早早自缚出降,奉还孤之皇兄,或许孤家能饶你狗命!”
苻坚听完,勃然大怒:“凤凰儿焉能无情无礼至斯?”一时压不住满腔怒火,在城头高声喝骂:“尔等白虏,牧羊之奴也!何来送死?”
慕容冲驱马上前,哈哈大笑:“说得没差!可惜不久之后,这些牧羊之奴便会斩下你的脑袋,高悬长安城头!”说罢,大手一挥。
身后(西)燕军山呼威武,鼓号齐鸣,踏步而前。俄尔,箭矢如雨,如乌云蔽日,射上城头!
不少秦军将士中箭,惨叫着跌落城下,余人或举盾、或伏低,震震颤颤,狼狈不堪。
苻坚也吓了一跳,面色发白。侍卫们忙上前,起巨盾卫护,遮得严严实实。群臣纷纷叫道:“兵凶战危,请天王下城!”
苻坚长叹一声,道:“孤不用景略(王猛)、阿融(苻融)之言,至白虏猖獗若斯,悔之莫及!”越想越气,一转眼正好看到边上垂头丧气的平原公苻晖,忍不住出言呵斥:“都怪你无能,竟败在女子手下,连累长安陷此危局!”说完,拂袖而去。
(西)燕军遂大举攻城。可长安何等坚城?城高池深、城防完备,且守军多为氐人,同仇敌忾,宁死不馁。激战一日一夜,(西)燕军丢下满地尸首,铩羽而去。
苻坚松了一口气,心情稍复,便在宫中赐宴,犒劳将士。大伙儿大吃大喝,气氛倒也颇佳。不料宴到半场,一个中官踉踉跄跄冲进殿中,哭喊道:“天王!不好了!平原公。。。平原公他自尽了!”原来苻晖本就满心惭意,今日城上又被乃父斥骂连连,回去后一时想不开,竟抹了脖子,就此一命归西。
“当啷!”琉璃夜光杯跌落地上,碎作无数片。苻坚嘴巴张得老大,目光渐渐涣散。。。忽然他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便倒。。。
。。。。。。
慕容冲兵围长安,日夜攻打,却尽数无功而返。时间久了,士气亦转低落。(西)燕军一路辗转而来,居无定所,粮草钱绸始终短缺,也叫慕容冲心忧不已。于是他下令大军稍退,绕道往西,夺取阿房宫以为驻地。
慕容冲唯恐苻坚出城偷袭,便强征民夫,赶筑阿房城。催得急,其间不知多少民夫累、饿而死,皆抛尸荒野,任由野狗饿狼吞食。
慕容冲素来不善理政,麾下也多是不事生产之徒,既缺粮绸,自然而然就想到出外劫掠搜刮。(西)燕军直如流寇,所到之处仿佛蝗虫过境,搜刮一空,杀人放火也不鲜见。未至冬日,长安附近已然尸横于道,饿殍遍野。
(西)燕军肆虐无度,一时间长安附近鸡飞狗跳,民怨沸腾。
苻坚看不下去,派轻骑出城,袭击抢粮(西)燕军,颇是赢了几仗,更发还被抢粮绸于民。民心所向,长安附近各族各堡踊跃来投。一月之内,长安便得四万多民壮,实力稍复。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八月
晋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羌秦白雀元年、后燕燕元元年、西燕燕兴元年)八月,建康下诏:“万事俱备,当行北征,光复神州。以谢安为北征大都督,驻建康总理诸事;以徐兖二州刺史、前将军谢玄为前锋都督,统领八万北府大军,即日北进。”接着又命令正盘踞淮北的豫州刺史、冠军将军桓石虔率部与谢玄汇合,共行北征。
此外,嘉奖桓石民、桓伊、竺瑶等攻掠有功的西府大将,要他等再接再厉,继续攻伐秦地。
出发前一日,谢玄照例往谢安处请安作别,顺便讨教出征事宜。
谢安勉励一番,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儿,忽然话锋一转,道:“还有一事。。。我已遣得力死士,飞书河北,令从石领军回返,南下助你一臂之力。”
谢玄呵呵笑道:“那敢情好!有从石骑军相助,我胜算更增!”
谢安却不接话,面色有点凝重,半晌,挤出几个字来:“岂不闻狐死首丘,倦鸟归巢?”
谢玄吃了一惊,愣愣道:“叔父的意思是。。。”
“从石何人?鲜卑段部嫡裔是也!燕亡来投,那么燕兴呢?”谢安叹了口气:“焉知他不会就此归燕?我虽派人前去召他,心中实无太大把握。。。”
谢玄沉吟片刻,重重摇头,道:“从石之忠义,人人看在眼里,我不信他会如此反复。何况他妻儿皆在建康,以此观之,他心中从无反复之念!”
“但愿如此。。。然则。。。”谢安道:“从石确是忠义之人,正因如此,我反倒担忧不已。试想,他与慕容垂情同父子,若得慕容垂极力相邀,又该如何?”
“这。。。”谢玄神色一黯,喃喃道:“叔父所言,不无道理。。。”
忽然谢玄眉目一展,朗声道:“从石虽是末路来投,然自入我朝,抗桓温、斩逆氐,东征西战扶保社稷,可谓功劳赫赫。。。十余年来,不说他呕心沥血,总也当得起‘有始有终‘四个字!”顿了顿,接着道:“叔父!常言道人各有志,倘若从石真个要归燕,我等硬要留,只怕也留不住。。。倒不如大方恭送,更归其妻儿,以慰其心,以结善缘,也不负我等相交一场!如此,岂非名士高节乎?岂非佳话乎?”
谢玄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全没注意对面谢安面色一沉再沉,大是难看。。。
“够了!”谢安一声叱喝,厉声道:“阿羯!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什么?”谢玄一愣。
谢安大声道:“我问你,你此番北征,所为何去?”
“自然是讨伐逆氐,光复神州!”
“光复神州,没错!可讨伐逆氐么,嘿嘿。。。”谢安冷笑一声,道:“如今河洛、梁益几已到手,所差者,不外乎关中、徐、兖、青,河北,幽燕。关中暂时鞭长莫及,自该倾力攻取东路之徐、兖、青,再进军河北、幽燕。阿羯,你来告诉我,你此番前去,当真只是讨伐逆氐么?”
谢玄冷汗涔涔,吃吃道:“河北大部已为慕容垂所据。。。”
“没错!”谢安声色俱厉:“时移势易,如今秦人式微,燕人兴起,可无论哪一个,说到底都是胡夷,岂容他等盘踞华夏神州?”
扑通一声,谢玄跌坐地上。
厅中沉寂了片刻,谢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从石若肯奉召南归,那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以他治军之能、对我朝之了解、其麾下骑军之强悍,一旦归了燕国,嘿嘿,不得不防呵。阿羯!你此去,好自为之,千万莫要罔顾私情,切记早做打算。。。”
“诺。。。”谢玄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才出厅外,后面谢安追出来,说道:“阿羯,休要误了今晚家宴。阿元从会稽回来,小住一段。她知你明日起行,因此赶在今日到家。你兄妹两个,也是许久未见。。。”
“好,好,好!定当早早回来。”谢玄嘴角微扬,心情好了不少。忽然他想起一事,朝着谢安又是一揖,道:“叔父!河北烽火连天,道阻且长,万一信使未能将书信及时送达从石处。。。却叫我等误会了从石,又该如何是好?”
“为叔早有算计。”谢安淡淡一笑:“信使何止一拨?自明日起,前后共发七拨。从石若再不来,其意自明也!”
。。。。。。
晋国北征,兵精将猛,势如破竹。
先是谢玄与桓石虔会师彭城,旌旗遍野,鼓号喧天。彭城秦军吓得弃城而去,晋军兵不血刃,收复此徐淮第一重镇,徐州之地光复。
八月底,谢玄与桓石虔居彭城调度,令刘牢之、何谦、田洛等走西北路,攻打兖州;孙无终、诸葛侃等走东北路,攻打青州。
刘牢之等一战攻克胡陆(秦国南兖州州治,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斩杀秦国南兖州刺史毛盛。稍加休息,大军继续向西北方向进兵,再夺鄄城(秦国兖州州治,今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至此,兖州全境光复,晋军兵锋抵达黄河南岸。
孙无终、诸葛侃浩浩杀向东北,朝着广固(秦国青州州治,今山东省潍坊青州市)进发。结果走了一半,才到琅琊(今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县),秦国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镇东将军、青州刺史、乐安男苻朗已率部自广固赶来,乖乖献表投降。
好战分子孙无终气得哇哇大叫:“汝也配称‘千里驹‘乎?”
苻朗,苻洛(就是掀起秦国幽燕叛乱那位)之子,苻坚堂侄是也。其人不通军事,却生得风流倜傥,且文采俨然,著有《苻子》数十篇。他深受苻坚欢喜,称其为“我家千里驹”,并授三州军事。
遭孙无终如此奚落,苻朗却不动气,嘻嘻笑道:“天兵来此,势不可当,我何苦不自量力?倘战之,徒然贻害百姓也,此为公理;苻坚流放吾父,深以为恨,此为私仇。公理私仇俱全,君以为我该降否?”
孙无终为之气结,脸面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两个字:“该!该!”遂下令接受表册,分兵进驻青州各州城,又将苻朗送去彭城。
后来苻朗入建康,得封散骑员外侍郎。这厮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在建康与诸世家豪门斗富争奇,动静闹得还不小。
。。。。。。
晋军八月出兵,到九月里,北征不过一月时间,已尽取徐、兖、青三州之地。不独秦人统辖之州郡,三州坞堡、豪强亦望风归降,黄河以南全部平定。
与此同时,桓石民、桓伊不断廓清河洛、中原之秦人残余,进一步稳固晋国统治。西边,竺瑶攻取孤城成都,尽复益州;又攻入梁州,大军进抵汉中,遥望长安。
永嘉南渡以来,晋室第一次光复这么大片国土,直叫举国欢腾,无论士人、平头,皆欢欣鼓舞。
。。。。。。
时至秋冬,北方河流水枯,粮船难进,军需陡缺。又因河北诸方势力混战不休,局势扑朔迷离,谢玄不敢冒进,遂止步黄河南岸,每日里操练军马、屯积粮资,更与桓石虔及众将士推演河北局势,商议下一步如何进兵。
夜深人静之时,谢玄仰望皓月,喟然自语:“已是第五拨信使渡河而北。。。从石!何不早早南下,也好为我指点迷津,捋清河北乱局。。。”
第一百二十八章 裂隙
其实第一拨信使便已成功将谢安书信送到段随手中,可段随为何迟迟未动?
此时的段随,休说他心愿未了,实无意南返,纵然有心听命,也是身不由己——他与慕容令孤军困在中山,遭郭庆、公孙希、翟真南北合围、时时攻打,能勉力守住城池不失已是难得,如何还能南下?于是这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书信。。。无论送到还是没有,他皆推说时局所困,难以成行,更将信使尽数留在中山,不使南返,免得建康多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段随自恃坦荡,老想着他日一旦事了,终归会回返南国,何必急于一时?因此行事并不太遮掩。这“扣押”信使之事,大伙儿明里不说,一两次下来,焉能不察?
今日这第五拨信使到营,段随故技重施,一番推辞过后,又将人家“扣押”不放。事儿办完,他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却哪里晓得,营中为着此事,暗地里已然闹翻了天。
除开刘裕,云骑军众将咸集。
有人急了,直接开口叫道:“诸君!段都督怕不是存了异志,如之奈何?”
“我等一片赤心,绝不背晋!”
“事情急了,还请皇甫军主示下!”
皇甫勋双眉紧锁,沉吟再三。。。最后一拍几案,沉声道:“目下我军受困中山,一时无得南归,此非段都督之过。我等不要自乱阵脚,且安心待着,寻机破敌为先。。。”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也要未雨绸缪。我意,今日大伙儿共书一封,书予建康,以明其志!”
“嗯?”“作何?”
“我猜建康还会再派信使前来。。。我等可安排靠得住的弟兄,日夜紧盯,将下一拨信使截住,具言此地情势,劝其回转,更请其将我等之书信带回建康。想必建康诸公,到时定会为我等指明去路!”
“好!就按皇甫军主说的办!”
云骑军众将暗中商议不绝,骁骑军这里可也没闲着。
段昌喜不自禁:“看来段都督心底,到底还是想留在北国!”段隆也喜道:“我等一路追随段都督,可不就是为了今日!哈哈哈哈!”
帐中鲜卑众将纷纷点头,个个春风满面。
大个子染干津却有些愁眉不展。便有人凑过来打趣道:“怎么?又想你家婆娘了?可惜咯,我等。。。这辈子怕是回不去盱眙了!”染干津大怒,作势要打,惹得众人一起大笑。
上首,骁骑军主费连阿浑兴致一般,几次欲言又止。。。
不觉间,营中气氛变得微妙。。。骁骑、云骑两军各有打算,渐至互疏往来、泾渭分明。
十年兄弟,裂隙已生。
。。。。。。
营中形势微妙,明眼人均有所察。反倒是大都督段随本人,一者双方都有意避开与他谈及此话题,二者么,应是他自己内心深处太多执着。。。所谓当局者迷也好,甚或是他在“掩耳盗铃”也罢,总而言之,这厮只当天下太平、波澜不生。
营中另有一人,亦是消息闭塞、后知后觉。此人自然就是刘裕——骁骑军一众鲜卑人与他关系再好,终究顾虑他是晋人,喝酒照旧,其他免谈;云骑军那边,众将又觉着他与段随关系太近,亲弟弟一般,哪敢交心?
可刘裕追随段随东征西战十余年,早非当初懵懂少年,无论刀光剑影、用兵治军、又或者宫闱政争、人情世故,哪样不曾见识?何况他本负“天命”,岂是常人?大伙儿再是瞒他,也叫他看出端倪来。
于是刘裕四下里寻人问话,不消说,处处皆吃了闭门羹。刘裕微一转念,已明所以——敢情十几年兄弟做下来,就只我刘裕里外不是人!这究竟是为什么?都是把臂同欢、共赴生死的好兄弟,何至于此?一时心中苦恼,简直无法自抑!
这一夜刘裕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一跃而起,快步如风,直奔段随大帐。
到了帐前,刘裕也不理会站岗亲兵问话,猛一掀帷幕,哧溜钻了进去,急得几个亲兵高声大叫。
段随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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