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人群中闪出慕容垂,沉声道:“想是太子远在长安,消息不通。他心忧天王安危,情急之下,这才派兵前来。试想,半月之前,我亦不知天王所在,何况千里之外的太子?”
慕容垂此言一出,众人皆低头若有所思,均想:慕容道明说得没错呵,抵达许昌之前,我等不过千人尔,可谓惶惶不可终日。沿途城坞大多拒开堡门相迎,连盗贼也敢跑来相欺。。。若非慕容道明及时送来三万大军,这一路怕不还有诸多坎坷,谁又知天王何在?苻坚亦是默然,好半晌,突然一拍慕容垂肩膀,展颜笑道:“如今声势稍复,终究还是道明的功劳!走!随孤家回长安去!”
人丛中权翼恨恨扫了慕容垂一眼,暗道:四方乱起,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你鲜卑人。。。慕容道明啊慕容道明,你这一番作派,哼哼,骗得过天王,却骗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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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一起,浩浩西去,不久已近渑池。天色向晚,不及赶至渑池县城,便在野外宿营。正安营扎寨时,西边响起隆隆马蹄之声,似有千军万马杀来。众人大吃了一惊。
十万人中最精锐、最完整的一部依旧得算慕容垂带来的那三万兵马,交还给苻坚后,眼下是由后将军张蚝统领。当下张蚝披挂上马,引军而出,查勘形势。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张蚝领兵而回。早有使从高声禀报:“来者三千余众,乃渑池丁零部是也。其首领翟斌、翟真携酒肉干果,特来迎驾!”
苻坚点了点头,开怀道:“好好好!翟斌有心了。”
不料话音未落,边上权翼阴恻恻道:“翟斌倒是有心,就不知是不是颗忠心!”
“嗯?”苻坚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时,权翼已然开口继续,一边说话,一边还递上一纸书柬:“这是几日来搜集而得的讯息。。。原来太子派出一万铁骑之前,早已遣出数拨侦骑,欲探寻天王行踪。结果自长安向东,一到这渑池地界便告消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前后后,无一例外。。。”
“嘶!”苻坚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权爱卿的意思,这丁零人。。。”
“丁零人最是无良!”权翼面色阴沉,冷冷道:“历朝历族兴盛时,他等便趋炎附势,毕恭毕敬;但有哪家一朝失势,他等便如那饿狗凶狼,总要暴起噬人。今日天王若非有十万大军拱卫,而只得当初那千余散骑在侧,嘿嘿,天晓得翟氏叔侄带来的是酒肉干果还是刀枪箭矢!”
平南将军毛当跨上一步,附和道:“臣也闻翟氏叔侄狠辣凶戾,可从来不是善茬!天王谨慎为妙!”
苻坚脸色落寞一片,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孤家不见翟氏叔侄了,且打发他等回去便是。天色已晚,孤家也觉着累了,大伙儿早些歇息罢。”转过身,蹒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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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冷如冰,渑池附近的秦军大寨暗火幽幽,静寂一片。东南角一处不小的华帐里,灯火不明,却有窃窃人声。
这是冠军将军慕容垂的营帐,此刻正响起泉州侯慕容垂本人低沉的声音:“事儿都安排好了么?”
“都妥了!”有人压低了声响答道。此人声音清脆,若是段随在此,一听便知这是他好兄弟慕容令的嗓音。
慕容令声响继续:“悉罗腾日前潜回长安府中,万事皆已准备妥当,亲属家将们也已结束停当。他又去接了季姨(段季妃,慕容德之妻)回府,算算时间,这两日便会跑路。”
“先不说这个!”慕容垂的声音有些焦急:“你元姨那里。。。”
慕容令嘻嘻一笑:“元姨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门路。苻坚南征,长安空虚异常,那太子苻宏人手有限,本就捉襟见肘,又逢关中纷乱,他四处奔波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宫中一位失了宠的嫔妃?”
慕容令正说得眉飞色舞,忽听慕容垂重重咳嗽一声,喝道:“废话少说,拣正经的讲!”
慕容令一怔,顿知自己言语不妥,吐了吐舌头,正色道:“本来元姨还担心城外有铁骑巡弋,难以脱身。结果苻宏为讨苻坚欢心,又将长安附近仅存的一万铁骑派了来洛阳。。。故此,元姨书信在此,言大事谐矣,当在一两日里逃出长安,与耶耶在河北相聚,望耶耶勿忧!”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垂连连搓手,兴奋异常:“你接着讲,接着讲。”
“此番安排,皆瞒住了正在终南山进香的长安君,还有,还有。。。还有城外的贺麟!有他两个留在长安,正可不使旁人生疑。。。”
帐中突然沉默一片。黑暗中慕容令紧咬下唇,心中惴惴,也不知耶耶会作何决断。一炷香时间过去,终于对面传来一声叹息,继而,慕容垂沉稳的嗓音响起:
“好!既然万事皆备,明日一早我便向苻坚请辞!”
第一百零二章 珍重
渑池附近,苻坚暂驻的大帐里,尚书左仆射权翼面红耳赤,正对着苻坚说得起劲:“国兵新破,四方皆有离心,此时正该征集名将,置之京师,以固根本,而震慑四方。似慕容垂这等当世名将,勇略过人,又世代称雄东夏,当初本就是避祸而来,其心又怎会是区区一个冠军将军的名头足够笼络?譬如养鹰,饥则附人,但遇风云际会,便有凌云之志矣!这当口拴紧他还来不及,岂可轻易解纵,放任其离开?”
原来今儿早间慕容垂进见苻坚,言“北鄙(东北边境辽东辽西等郡,盖慕容鲜卑龙兴之地也)之民,闻王师不利,轻相煽动,臣请奉诏以镇慰之。此去路经邺城,也顺便拜谒下慕容家的祖庙”。苻坚自许昌之事后,对慕容垂可谓万般信任,又寻思派慕容垂前去东北可获事半功倍之效,不疑有他,一口答应。结果被权翼听到,立时急了,匆匆赶来劝谏。
苻坚给说愣住了,面色阴晴不定,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半晌,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权爱卿所言是也。然则孤家已准了道明所请。。。匹夫犹不食言,何况君王?”
权翼也是急了,没好气道:“天王怎可重小信而轻社稷?臣今日把话儿搁在这里,慕容垂此去,必不回返也!关东之乱,自此始矣!”
权翼话儿说得极重,苻坚却不动气,反而缓缓转过头,目光遥望帐外。接着他苦笑一声,语气沧桑,幽幽道:“倘若真是天命要让道明兴起。。。那也不是我等人力所能改变的。。。”
权翼为之气结。
苻坚笑了笑,上前一拍权翼肩膀道:“爱卿所虑,孤家省得。这样罢,我等不日可至长安,关中当无虞也。关东情势不稳,可使忠勇大将引精兵前往援镇,以保万全。”
于是乎,苻坚下令,以太子苻宏派来的一万精骑为班底,又从他营精挑两千悍卒,凑够一万两千骑。迁屯骑校尉石越为骁骑将军,领三千骑援镇邺城;迁平南将军毛当为镇军将军,引四千骑援镇洛阳;迁后将军张蚝为骠骑将军,率五千骑援镇晋阳;自领一众文武及汇集的军马赶回长安。慕容垂则带领其兄弟子侄、家将随从,以及两千骑鲜卑亲兵,两日后奉召东去。
北风劲号,黄河滔滔。苍茫天地间,慕容垂一骑登高,山河望远。他目送苻坚远去,默默道了声:“珍重!此生,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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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垂临行前一日,忽然有人送来请柬,说是渑池城里丁零首领翟斌盛情相邀。慕容垂皱了皱眉头:“我与翟斌素无交情,他这是要做什么?”
边上慕容德嘿嘿一笑道:“兄长不曾听说么?自打苻坚兵败淮南,翟斌这老小子便上蹿下跳大不安分。。。照我看,他这是生了反意,到处寻帮伙呢!”
“我也有所耳闻。。。”慕容垂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群雄纷起,共抗氐秦,自然最好不过。。。只是我与翟斌不熟,他是如何知晓我之志向的?我又怎敢轻信于他?万一此人只是虚张声势,一回头竟将我等卖与苻坚,又该如何?”
高弼走上一步,笑道:“大王无需多虑。翟斌人品确然不咋的,可这一回却是真心想要造反!”
“何解?”
“大王且看信柬下首。”
慕容垂定睛望去,顿时笑了起来:“哈哈,既是段元长共书此信,我无虑矣!走!随我一起赴会!”
原来信柬下首清楚写着“翟斌、段延顿首”的字样。十余年来,经段随从中牵线,慕容垂与段延段元长多有书信往来,互明其志。虽鲜有谋面,却早已交情匪浅。段延这么一具名,慕容垂自是心领神会,再不生疑。
于是渑池城里、翟斌府中,酒筵大起。与坐皆双方核心人物,又有双方均信任有加的段延居中斡旋,几壶烈酒下肚,说话便不再顾忌——开宗明义,约定齐举义旗,共襄反秦盛举。
翟斌年近七旬,白发苍苍,酒量却不见消减,连喝三大盏,叫道:“老夫号令数万丁零部众,也算小有名气。五十年前,后赵明帝石勒便封我为句町王;后来归顺大燕,亦得归义王封号。嘿嘿,结果来了这狗屁氐秦,居然只做个区区的卫军从事中郎,还一当就是十几年。。。他苻坚当老夫是个笑话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众人见状纷纷开腔,为翟斌“打抱不平”。翟斌愈发激动,对着慕容垂捶胸道:“如今天罚恶秦,其败亡之兆已现,正是我辈出头之日也。到时我翟斌在河南,慕容兄弟在河北,共除暴秦,平分天下!”
慕容垂淡淡一笑,举杯回应:“好!共除暴秦!”
翟斌哈哈大笑,亦举杯一饮而尽。忽然他凑过身,沉声道:“我使唤帐下儿郎们日夜盯着渑池地面。他等发觉,昨日苻坚率众离去时,却有一队甲刃齐全的人马不曾随行,鬼鬼祟祟躲在左近。及至夜里,这队人马趁着夜色潜往北边,眼下正藏在黄河河桥附近。。。”顿了顿,接着道:“老夫听闻慕容兄弟正要取道河桥前往河北。。。这么算来,啧啧,这些人多半是冲着慕容兄弟来的呵!”
慕容垂悚然一惊,赶忙对翟斌拱手道:“多承翟王提醒,慕容垂心里有数了。”
酒筵继续,气氛愈加良好,双方举杯互敬不断。慕容垂与翟斌饮过几盏,站起身,特意走到段延跟前,感叹道:“从石常与我说起元长胸怀大志,只恨报国无门。如今好了,我等当一起扬鞭四海,纵马天下,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段延连连点头,凑上一步,低声道:“大王乃我鲜卑诸部人心所在向,日后定当引我鲜卑族人光复大燕。段延目下虽附身翟氏帐下,心思却无一日不渴望重沐大燕荣光。日后但有机会,当效犬马之劳。”慕容垂一拍段延肩膀:“好兄弟!无需多言!”两人执手大笑。
酒足饭饱,慕容垂与部众告辞而去,按下不提。
第一百零三章 商议
回到自家营中,慕容垂召集众人商议。
慕容令急道:“耶耶待苻坚一片赤诚,那苻坚怎能奸鄙如此?竟想暗中谋刺耶耶!”
慕容垂摇了摇头:“苻坚不是这样的人。。。”
“那这队人马?”
慕容垂叹了口气道:“秦廷中想要对付我的人不在少数。。。此事,算不得意外。”慕容垂猜得没错,这队人马正是权翼特意留下的死士。权翼深信慕容垂必反,便瞒着苻坚使唤手下死士们潜伏在慕容垂必经之路上,意图在黄河河桥南岸暗杀慕容垂。不料撞着地头蛇翟斌手下斥候,顿被识破,却尚不自知。
慕容宝插口道:“既知对方行踪,回头途经河桥时,便由我带人马先行冲击,将他等尽数杀却。区区一队刺客罢了,何足道哉?”
“不可!”慕容德道:“尚不知对方来头如何,轻易杀戮,恐惹人口舌。说到底,我等还没回到河北故地,往后情势亦不明朗,此时最好低调。”
“有理。”慕容垂点了点头:“这样罢,我且扮作士卒模样,藏在军伍里头,料想刺客们寻不着我。倘若他等不动手,我等便装作不知此事,任由他去。”
“甚好!”
“再说说这翟斌,”慕容垂又道:“你等有什么想法?”
慕容宝第一个叫了起来:“这老贼不过小小一方酋帅罢了,居然大言不惭要和耶耶平分天下,简直岂有此理!要我说,日后夺下河北,少不得回来收拾了他!”
“没错!”慕容令也道:“耶耶讲个义字,不肯争夺苻坚的关中。可关东之地,无论河北还是河洛,那都是咱大燕故土,岂容丁零人染指?”
高弼则道:“方今之势,氐秦犹有余力,还得靠四方豪杰并起,我等才能从中取事。大王今日席间对翟斌虚与委蛇,这是对的。”
慕容垂点了点头:“大燕河山,自然不容翟斌分刮。不过我慕容垂也不是无信之人,日后他若诚心归燕,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
“大王高义!”高弼拱手道。
“然则我亦有忧虑。。。”慕容垂继续:“秦人在淝水把一干精锐丧失殆尽,眼下可谓处处捉襟见肘。譬如这偌大河洛之地,也就洛阳城还有几千整编兵马,再加上毛当四千精骑而已。以翟斌多年经营之功,一旦起事,说不得便能风卷残云,一举竞功。若让他一朝势大,日后确然也不好收拾。。。”
慕容德、慕容令、慕容宝、高弼等皆皱起了眉头。只听慕容垂接着道:“倘若河洛这里有忠心大燕之人,比如段元长这般,且实力不俗的话,那便既可驱策丁零人之力,又能掣肘翟氏,以便日后将之收归帐下。可惜段元长虽说有些部曲,终究差着翟氏太远。。。”
慕容德沉吟道:“河洛不比河北、幽燕,少有鲜卑故旧,更别提实力不俗者。。。难办,难办。”
“有了!”慕容令一拍脑袋,叫道:“何不跑一趟南国盱眙,请石头前来帮忙?”
“什么?”
慕容令眉飞色舞:“石头来信不断,整日价抱怨晋国不思进取,赢了淝水之役却龟缩不动。先前他苦于无有奥援,不敢孤军北来。如今好了,我等在河北起事,翟斌在河洛造反。。。烽火遍地之下,秦人必定顾此失彼。此时他率军北征,又有我等接应,可谓正当其时也!”
高弼沉吟道:“从石到底是晋国之将,若无建康诏令,他怎敢轻易出兵?”
慕容令道:“石头算什么晋国之将?他是段家人,帐下也都是鲜卑兵卒。。。以前那是不得已,这才投了晋国。眼见得我大燕便要复起,他回来才是正理!况且我听说他在南国过得并不如意,晋人防他之心可从未断过。”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公辅(高弼表字)多虑了!石头那小子,相思病一日重过一日,早就急不可耐了。要我说,你不喊他来,他都要巴巴跑来!”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慕容德道:“若是从石率军前来,那自然大大不同。到时再得段元长协助,翟氏须翻不了天!”
这时慕容宝插口道:“从石远在盱眙,千里迢迢,如何跑来河洛?若叫他以骑兵一路攻城掠地而来,似乎也不大可行呵。。。”
“本就无需他一州一城打将过来。真要那样,不是白白便宜了南国?且我等起事在即,也容不得这等费时费力之举。”慕容令道:“晋人不知形势,以为秦人州城还似从前那般稳固,其实早已空虚无比。以石头骑军之轻捷迅猛,只管一路劲驰而来,保管无人敢挡,亦不会有人堵截追击。”
“好!就这么办!”慕容垂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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