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待到午时,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偌大的战场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苻坚觉着胸塞,强提起来的耐心渐渐就要用尽。。。
凉飕飕的风,静悄悄的天。。。不经意间,一骑自晋军阵中跑了出来,马蹄“哒哒”,敲碎了这一天一地的静寂。
孤单单的一人一马,马上骑士挥着面小小的白旗,在两岸数十万双眼睛注目下,跨下河岸,涉过淝水,踏着小碎步径直踱进了秦军大阵。。。
一时三刻之后,这骑士已到了秦军中军那硕大的云母车前。万千敌军环伺,这看着白净净、文绉绉的骑士却视若无睹,朝着云母车行了个最普通的军礼,又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在下忝为大晋前锋都督谢玄使者。谢都督口信在此,请呈大秦阳平公苻融节下。”
“讲!”
“君万里而来,悬军深入,正要与我一决胜负。如今却置阵逼水,紧守河岸,此持久之计耳,岂欲战者乎?若贵师稍稍后退,则我军可跨过淝水,与贵师短兵相接,一较高下。是时,我与君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乎?”白净净、文绉绉的晋军使者一气说完,又从容施了一礼,也不待苻融答话,笑笑拔马而去。他在千军万马丛中缓缓向东穿行,马儿哒哒,自始至终竟不曾回头张望过一眼。
身后高大华丽的云母车上,苻坚与苻融对视一眼,齐齐为之动容。
。。。。。。
云母车畔,苻坚苻融召来秦军众将商议。话题打开,却几乎无人赞成后退,均言:“我众敌寡,但紧守淝水西岸,晋人不得进也。如此,我军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叽喳声中,大秦天王苻坚的脸色乌青一片。他开了口,声音不小:“不败之地?孤家百万大军南来,就只是为了不败?晋人小小一个使者都敢视我大军为无物,潇洒来去,仪态从容。你等呢?哼!你等也知我众敌寡,偏生就没一个说要打过河去的。。。”
众将垂头丧气,无人敢言。
高高在上的苻坚又道:“孤家也没说让晋人从容渡河,摆好阵势与我军决战。孤的意思,我大军只稍稍后撤,待晋人半渡时,以铁骑雷霆冲击,焉能不胜?” 说完他雄视一周,就见众将皆垂了头,依旧不答话,气氛略微尴尬。
苻坚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便在这时,本自闷声不响的苻融忽然开了口:“还愣着做甚么?传我将令,前军稍退,让出河岸,让晋人渡河!你等各归本阵,待我令旗起时,便以铁骑冲杀!”
“喏!”众将领命而去。
云母车上苻坚脸色稍霁,拍了拍苻融肩头,道:“阿融!你我兄弟齐心,此战必胜!”
。。。。。。
淝水西岸,秦军兵马组成的那道坚实长墙突然动了,潮水般向西退去,露出好大个空档。一个个原本整齐的方阵就此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后撤中略显慌乱的各路秦军,黑黝黝、密麻麻,杂乱无章,就像一坨坨乱窜的蚂蚁。
后撤的命令下得太快,太突然——除了少数几个高级将领,绝大多数士卒以及中低级军官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这是战场,遵令行事永远排在第一位,既然上面说了要后撤,那便后撤罢。。。
淝水东岸,晋军中军里,居高观察的前锋都督谢玄目不转睛,死死盯着对岸的情势。这时他突然转头,双眼圆睁,胸膛起伏,全没了平日里淡雅从容之状,激动之下,面色甚至有些狰狞。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身侧传令兵嘶声大喊:“快快快!举令旗,叫刘牢之、孙无终即刻扑过河去,一息也不许耽搁!”顿了顿,又叫道:“传我将令!再叫左路段都督领骑军全数渡河冲击,一样不要耽搁!右路桓伊将军领兵紧随其后。中军、后军暂且不动!”
于是淝水东岸晋军组成的长墙也动了。他们幻化成一道霹雳,一道闪电,突然迈开步子冲下了淝水。水很浅,将将浸过脚踝而已,但这是冬日,依旧叫人觉着刺骨的冷。可晋军将士却无端端失去了知觉,脚步一刻不停,像踩了风火轮。他们狂吼着,嘶喊着,疯狂地挥舞钢刀、长矛,充血的双眼里只剩下一个目标——对岸那些正自后撤的秦军背影。
刘牢之第一个跃上淝水西岸。他急速回望了一眼,看到无数兄弟正跟随自己的脚步嗷嗷而来;他看到东岸飘扬着的“晋”字大旗,迎风怒展,苍劲不屈;他看到左边骁骑、云骑二军奔腾而来,从石兄弟一马当先。。。
下一刻,刘牢之仰天狂啸,气血冲霄。他一紧手中长刀,踏着义无反顾的大步,向西!
。。。。。。
这是十六万秦军大阵里居中偏北的位置,其中一个方阵里,一眼望去,几乎全是汉人面孔。这是秦国度支尚书朱序的部属,新晋秦国平虏将军徐元喜也在此阵中——到底是新“降”之将,苻坚并未给徐元喜分配部众,图省事便将他和朱序搁在一处。
此刻朱序满脸喜色,遏制不住心中激动,对着徐元喜叫道:“不想苻坚苻融愚笨至斯,临战之际居然下令前军稍退!谢幼度非常人也,怎会舍此良机?你看你看,王师冲过来了!”
徐元喜连连点头,应道:“次伦兄!时机稍纵即逝,该我等动作了!”
“好!”
于是下一刻,这方阵忽然惊乱起来,士卒们四处奔窜,一边跑还一边放声高喊:“败了!败了!逃命啊!逃命啊!”
声响大起,现场乱作了一团。附近几个方阵随之混乱起来,领头的秦将摸不着头脑,拼命弹压,只是遏阻不止。
便在这时,几个方阵开外,另有一处方阵也高声叫嚷起来:“败了!败了!”轰然一声,那方阵随即溃散,人马四处乱窜而去。。。这边厢朱序掩嘴偷笑:“纯嘏(张天锡表字)干得不赖!”
第九十五章 败了
齐小年,关中扶风氐人,年岁不详,去年伊始吃上了当兵这口饭,被编在京兆附近大秦关中军团某一营里。秦国举国南征,他隶属的这一营调入前锋大军,随征南大将军苻融一路南下,渡淮水、取寿阳,今日更列阵淝水之西,将与晋军决战。
他这一营也编了个方阵,此时所处的位置大抵在中军靠后偏北的区域,与淝水前沿离着老远,又因落脚处地势偏低,几乎看不见前头的情势。
早间时候,十六万秦军整整齐齐排开阵势,黑压压望不到边。小卒子齐小年乖乖立在本阵里,自然是看不到全局的,落在他眼里,那就是秦军刀枪如林、旌旗千万,威风得不行。他心里寻思:瞧瞧,这就是咱大秦的兵马呵!嘿嘿,真逮劲!听说晋人统共不过三四万,那还不是一口就吞了下去?哎呀不好,我这一营落在老后边,估摸轮都轮不到我上阵,这仗儿就打完了。。。那不是没啥功劳可捞?可惜了可惜了。。。
时间推移,这战事却迟迟不见开打,齐小年就觉着胸中那股血气慢慢降了下去,忽然间腰也酸、背也紧、腿肚子累得打战。瞅瞅身边的弟兄们,包括领头的将官小校在内,一个个耷头耷脑,似乎劲头也不甚高。。。齐小年心底咯噔一下,豁然想起前些日子大伙儿私底下谈论到的,说那些个晋人虽说人少,却人人赛过猛虎,不!简直就是恶魔转世,吃完血肉还带咬碎骨头的。。。一念至此,齐小年顿觉两脚愈加站不稳当,心底一阵阵发颤。他拍拍自己胸口,暗想:还好还好,我这里离着晋人老远,多半打不到这边。。。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止不住,不久又想:没事没事,离着远就是好,真要打不过晋人,跑起来也快上许多。。。
再等下去,中军高大的云母车那里似乎有了些动静,不过不大。齐小年所处的位置完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不久之后,几里外的淝水前沿忽然有了大动静!即便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即便将官们并未宣布任何消息,可士卒间的窃窃私语却传送得极快:不知为何,前线的兄弟们好像正在回撤!
什么?前线的兄弟们在后撤?这是开打了么?奇怪,我军不是数倍于敌么,没道理这么快就后撤啊?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难道。。。难道败了?齐小年慌了神,一如他身边同样摸不着头脑的秦军士卒们。
来不及细想,东边很快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离着再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再弄不清状况的人也明白过来:晋人杀过来了!
齐小年的脸哗啦一下白了,脑袋里嗡嗡一个声音作响:晋人杀过来了,而我军正在后撤。。。那么,那么。。。那么我军果真败了?
仿佛在印证他心中所想,不远处几个方阵突然大乱起来,士卒马匹四处逃散,“败了败了”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震得他心房咚咚乱撞,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他撇头去看身边弟兄,却发现他等的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又遥遥望了阵中几个将官一眼,但见将校们也是手足无措——这些中低级将校并不比齐小年知道的更多,少许胆大心细的还在努力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多数则与齐小年想的一般无二:我军,败了!
齐小年一向认为自己算是反应快的,可这会儿他觉着心思真正不够用:四周已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奔窜的人马,哭喊声压过一切——无论是军将们撕破嗓子的呼吼,或是本觉着还挺大的风声。。。终于,他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浮了起来:我军败了,我该怎么办?
这道题目并不难解,因为他赫然发现,身周的弟兄们已经转过身,迈开了步子。。。有人嫌跑得不够快,“当啷”丢掉了手中的兵刃;骑马的拼命扬鞭,见有人拦在身前,劈劈啪啪就抽了过去;一个将官虎着脸想上前阻止,却被接二连三冲过去的人群撞倒、踏烂!于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两个将校停住了脚步,稍作犹豫,忽然也转过身,加入了向后狂奔的队伍。。。
毫无迟疑,齐小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扔掉手中沉重的长矛,掉头,狂奔!
。。。。。。
刘牢之将手中钢刀捅进了第一个对手的胸膛。这是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人,穿着一身考究的皮甲,还有两个亲兵护卫在侧。这么看来,他大约是秦军里的一个队主罢,身份不低呢。
这一定是个勇敢的青年人——他在纷乱后撤的秦军队伍中“脱颖而出”,返身杀来,欲图抗击疯狂冲杀中的晋军,并且准确地迎上了冲在第一个的刘牢之。他同时也是个不走运的年轻人——刘牢之甚至没用上一半力道,一挥刀便砸开了他的铁锏,再轻轻一送,将他的鲜血与生命带离了躯体。。。两个亲兵发了疯似地夹击过来,却被刘牢之身侧成群结队的晋兵举起长矛戳成了刺猬。。。
此地离着淝水西岸已有里许,直到这么远才砍杀了第一个秦人——这样的战局,刘牢之自个都觉着纳闷。按照他的估计,一过河就会遭到返身迎击的大队秦军阻挡。所以当他义无反顾跳下淝水的一瞬间,他觉着自己今日多半要战死沙场,他的念头变得很简单: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冲杀进去,能冲多远就冲多远,能多杀几个秦人就多杀几个秦人。。。
眼下,刘牢之已冲得够远,但显然还没杀够秦人——除开方才那位勇敢的青年军官,秦军几乎没人转身作战,一个个拼了命地向后逃窜,唯一的想法,只是赛过自己的同伴。。。
于是高天之下,苍茫大地上,一派奇景凸现:冲过河的不过区区几千晋军,一个个打了鸡血般嗷嗷狂追,而在他们的身前,数不清的秦军兵将丢盔弃甲、狼奔鼠窜。。。
左路,晋军骁骑、云骑二军策马如飞,后发先至,不一刻已赶上了刘牢之的前军,一头撞入乱哄哄的秦军溃伍之中。刀矛齐举,砍瓜切菜。
这尾随溃敌、趁乱追杀的活儿最是趁手,最是舒坦,大伙儿杀到忘乎所以——这一刻,你要是问刘裕姓甚名谁,一时半会他多半答不上来。所有人都像刘牢之一样困惑:秦人这是怎么了?所有人也都像刘牢之一般无二,纵使心头迷迷糊糊,手底可一刻也不停歇,拼了命向前砍杀。只有最前端的屯骑大都督、龙骧将军段随是个例外,此刻他分外清醒,仿佛这不可思议的场景早在他预料之中。他一边挥槊杀敌,一边向着西北方向纵马急奔。在他的指引下,骁骑、云骑两军有若两条狂龙,高速行进,其兵锋所指,可不正是秦军中军那驾巨大无朋的云母车?
身后,右军桓伊的部众紧随而来,不久也跨过淝水,加入了追杀溃敌的队列。这时东岸晋军中军大旗再次摇动,鼓号齐鸣声中,晋军主力踏着整齐的步伐,肃杀而来。。。
第九十六章 淝水
晋人,不!晋狗怎能奸诈若斯?云母车上,苻坚苻融兄弟气炸了胸膛:说好了我军稍退,闪开空间让双方堂堂正正决战,这帮晋狗好不讲道义,不待我军准备妥当就掩杀过来。。。简直无耻至极!
其实让兄弟俩更加憋闷的,却是自家十六万秦军的窝囊表现。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明明是稍稍退却以待决战,结果却莫名成了场大溃败。溃逃的气氛从前军一直传染到中军、后军,到后来所有人都在转身逃窜。。。打算用来冲击渡河晋军的铁骑要么给乱军冲散,要么压根没能列阵到位,最后的结果,也只是加入四处溃散的队伍罢了。。。
一片乱糟糟里头,左卫将军、西县侯苻雅与平南将军毛当双双打马而至,高声大叫:“大势已去!请天王与阳平公速速移驾!”
苻坚木然不动,喃喃自语:大势已去,大势已去。。。苻融双目充血,恨恨看了前方一眼,忽地一跃跳下了云母车!苻坚一惊,伸手想去抓苻融时,却探了个空。就见苻融几步跨上一匹高头大马,扬槊大叫:“随我迎敌!”一夹马腹,冲了出去!苻坚面色大变,连声呼喊:“阿融回来!阿融,回来!”
苻雅一咬牙,冲着毛当吼道:“我随阳平公前去迎敌!你保护天王速速离去!”也不待毛当答话,扯马便走!
霎那间云母车前狂飙突现,苻融为箭头,苻雅紧随其后,领着各自亲兵猛力前冲。不久撞入晋军里头,一阵玩命砍杀,居然当者辟易,掀起了不小的声势。晋军势头也为之一滞!
当是时,侧翼烟尘滚滚,一彪骑军平地里现出身形来!为首者持长槊,跨黑驹,身形伟岸、威风凛凛,身后将旗高展——“龙骧将军段”“屯骑大都督段”,“骁骑”,“云骑”。。。正是段随率军自左翼冲杀而来!
骁骑、云骑军一到,譬如摧枯拉朽,将这股逆流而上的秦军瞬息打烂。苻融双目喷血,槊起处,直指段随而来!
“通”的一声闷响,两槊相交,马上段随与苻融各自晃了一晃。不想这秦国阳平公苻融力气也自不小,段随不敢怠慢,沉下心,使起十成功力。段家槊法一起,漫天都是槊硬。
要说苻融也号“百夫之敌”,善骑射击刺,可惜撞上段随这等身经百战、又处壮年之猛将,不免还是落了下风。加上此时情势危急,苻融心浮气躁之下,愈加不是对手。呼呼几合一过,段随觅个破绽,中宫直进,铁槊蛟龙般刺了过去!
苻融手忙脚乱,连挡带闪,费尽力气才让过这一刺。段随得势不饶人,长槊斜拉,“呲”的一响,割在了苻融坐骑的颈脖上!那马儿鲜血狂飙,悲鸣声中轰然跪倒,苻融亦随之仆倒在地!
百多米之外,那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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