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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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传- 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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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周虓


  段随与老周两个换了便服,大摇大摆出了鸿胪寺,径直往城中戚里而去。秦人多半没将晋使放在眼里,既无人阻挡他等外出,亦没有派出盯梢相随。

  老周领着段随左拐右绕,不多久来到一处宅子前,瞧来竟是熟门熟路。想来老狐狸这十天也没闲着,早把路径探听个清清楚楚。

  敲门进去,早有人候在门后。那人宽额方面,与老周颇有几分相似,一见面便朝着老周长揖道:“小侄拜见世父(伯父)。”老周眉开眼笑:“不曾想此生还有相见之日,嘿嘿,嘿嘿。”

  原来这一位正是老周的堂侄,当初晋国的梓潼太守周虓。秦夺梁、益,周虓因母妻被俘遂降,其后拒受秦国官职,见到苻坚甚至敢直呼“氐贼”,算是个有骨气的。苻坚倒也不生气,还老是把周虓喊去参加朝会、典礼,结果周虓不给面子,经常当场乱喷,苻坚也只笑笑了事。他两个乐此不疲,却叫旁人看得啼笑皆非。时间长了,周虓态度软化,遂被任为尚书令。

  于是周虓将老周、段随两个引入一间偏厅,聊起前尘往事,自是唏嘘不已。喝了几回酒,又说到老周此次出使长安之事,周虓似乎有些不快,皱着眉头说道:“世父恕我无礼。我思之,我大晋奉天下正朔,怎可主动遣使向胡夷通好?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大失气节!”

  老周还没说话,段随先点头叫道:“孟威(周虓表字)兄所言不无道理。依我辈武人之见,秦人若敢来犯,唯一战耳!”故作满不在乎状,眼角余光却瞄向了老周。

  老周颇有深意地看了段随一眼,缓缓道:“我大晋皇帝仁厚,以天下苍生为念,总是不想起刀兵罢。”

  “这事陛下说了可不算。。。”周虓嘟囔一句,连连摇头:“世父有所不知,那苻坚铁了心要攻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心意的?莫说你送来不过区区二三十个俘虏,就是献上二三十郡,只怕也填不饱他那张大嘴巴。”

  老周叹了口气,说道:“秦国兵强马壮,能起百万之众,实难匹敌。总是拖得一天好一天呵。。。”顿了顿,又道:“听说苻坚虽有攻晋之心,秦国臣子却皆持异议,因此遣我前来。。。”

  话音未落,段随插口道:“既然终究要一战,早来晚来又有何分别?朝堂诸公皆言我大晋亟需时日积聚实力,却不想想,真个拖将下去,秦国不是更强?”言罢,双目炯炯,目光投向了老周。

  老周盯着段随看了半晌,嘿然道:“嘿嘿,就你小子聪明?你以为朝堂诸公不识此理?然则。。。那可是百万之众呵!一旦开战,哪有一丝胜机?势必国将不存,生灵涂炭!”

  “未必就会输了。。。”段随低低自语一句,终究没有大声反驳。没办法,总不能和老周说自己是千年后的人物,知晓秦晋决战的结果罢?以时局论之,若秦国倾国来犯,确乎无人认为晋国能赢。

  “咚”的一响,吓了老周与段随一跳。就见周虓重重将酒盏砸在几案上,红着脸道:“秦国诸臣工确实不赞成攻晋,所虑者,唯苻坚一人耳!”忽然眼色变得凌厉异常,沉声道:“倘若除了苻坚此獠,则大事谐矣!”

  “啪嗒”“啪嗒”两响,这次是老周与段随的酒杯掉到了地上。两个目瞪口呆,直勾勾看着周虓说不出话来。

  周虓冷冷道:“世父不是外人,从石更是秦人的死敌,我就不瞒二位了。我已与人商定,寻机谋刺苻坚!”

  老周脸上抽搐不已,段随则一脸兴奋,只见周虓掰着手指说道:“我一个,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一个。。。”

  “王皮?莫不是王猛之子?他也要谋刺苻坚?”老周一脸惊讶。

  “不错!”周虓继续道:“还有一位更加要紧,乃是大司农、东海公苻阳!”

  这一下老周愈加惊奇,颤声道:“苻阳乃是苻坚嫡亲侄子,他。。。他也要谋反?”

  周虓哈哈大笑:“若无苻家宗亲参与,谁敢谋刺苻坚?只要杀了苻坚,到时候苻阳振臂一呼,定能登上大宝。如此,我等皆无虞矣!”

  老周定了定心神,深深吸口气,说道:“此事何时发动?”

  “尚未定下。”周虓抬头看了老周一眼,忽然阴阴一笑,说道:“不过世父此次前来,嘿嘿,倒是个大好时机啊。。。”

  老周打了个冷颤:“孟威此话怎讲?”

  周虓道:“苻坚出入皆有甲士环伺,难以近身,只有以弓弩远射,方能竞功。长安虽不禁寻常兵器,却禁弩箭,我等千方百计寻获不得。”顿了顿,接着道:“而我大晋劲弩天下无双,既准又狠,若得几副,岂不万事皆备?世父,你可别告诉我此来长安,不曾带得几副劲弩。。。”

  老周干笑一声,说道:“哎呀!怕是要叫孟威失望了。。。”不料话讲到一半,段随抢着叫了起来:“带了,带了!不就是几副劲弩么?孟威兄心存大晋社稷,甘赴奇险,我等还舍不得几副劲弩么?”

  “就你话多!”老周狠狠瞪了段随一眼,转头对着周虓道:“此事非同小可!想那弩上皆有晋军制式符号,万一落在秦人手里,那。。。”忽然觉着自己言语不妥,这不是咒周虓他等谋刺失败么?于是停嘴不言。

  周虓整了整衣冠,正色道:“世父!实不相瞒,此次谋刺苻坚,我早已做好了失手的打算。当初我不得已降秦,已是奇耻大辱,如今但有一丝机会为我大晋尽忠,我又何惜一死?你放心,万一事败,我只会推说劲弩自坊间购来,无论如何不会牵扯到大晋使队!”

  周虓此言一出,段随不由得肃然起敬:孟威兄算不得聪明人,可这气节却真是杠杠的!老周觉着自己的老脸火辣辣的疼,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也罢,便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孟威,你。。。保重。告辞!”

  


第十八章 成全


  傍晚时分,鸿胪寺馆阁里,老周与段随两个把自己关在一间辟室中,正自低低私语。

  “从石,你真觉着孟威他们能成?”

  “难,难,难!”

  “那你又火急火燎送劲弩给他?你就不怕一旦事败,苻坚会迁怒大晋?”

  段随挠挠头,嘻嘻笑道:“孟威兄不惜一死也要谋刺苻坚,此举实在让我敬佩,故而。。。”

  “打住!打住!少跟我来这些虚的。”老周气鼓鼓地叫了起来,山羊胡翘得老高。

  “好罢。”段随一脸“委屈”地说道:“逊达公,前番我明明想跟你分说清楚,你又不让我说。。。”

  “我只道你大不了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谁曾想你小子胡来至斯?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小子成心要把这通和一事给搅黄咯!”老周越说越来气:“当初你小子信誓旦旦,绝不负大晋社稷。我也信了你,没把你赶回江东。你倒好,瞧瞧你做的这些事,若是真个恼了苻坚,却把我大晋苍生置于何地?”

  段随堆起满脸的笑容,讨好道:“逊达公息怒!我段随再次对天发誓,绝不敢有负大晋社稷。逊达公,且容我细细说来。”

  段随应是早已备好了一番说辞,此刻侃侃而谈,其意不外乎两点:第一,秦晋必有一战,时间拖得长了,其实反倒对秦国有利;第二,即便秦国凑出百万之众,晋国未必没有胜算。

  第一条自不必细说,老周跑了趟长安,还没见着苻坚便受了老多气,当知苻坚攻晋之心甚炽。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秦国这帮臣子再是能耐,到最后还不得听苻坚的?于是老周追问段随,面对百万敌军,晋国如何取胜?

  段随道:“一者,我大晋奉正朔、得天命。自桓温故去,可谓上下一心,人才济济。”

  “此言倒是不虚。如今我大晋颇有中兴气象,比之王敦、苏峻作乱,抑或桓温专权之时,好过太多。”

  “二者,我大晋地利在手,以逸待劳。而北军远来,车马既劳顿,水土亦不服。”

  老周沉吟道:“嗯。。。坚壁清野,阻敌长江天堑以北,或可一战。。。”

  “非也非也!秦军决计到不了大江北岸!”段随振臂道:“逊达公无需妄自菲薄。如今国中不乏善战之军,君不见桓车骑麾下荆州军,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前番奇渡滶水、设伏管城,轻轻松松全歼两万来敌;又譬如谢幼度之北府兵,以少击多,东路一役大破十万秦军。。。”

  “还有你骁骑军、云骑军,来去如风,百战百胜!对吧?”老周没好气地插了句嘴。

  段随嘻嘻一笑:“还成,还成。”

  老周白了段随一眼,摇头道:“你小子想得也忒简单了些。十万焉能与百万相提并论?”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段随忽然收了笑容,表情严肃:“秦国国土辽阔,治下人口众多,确乎能凑出百万兵卒不假。然而这百万人中,氐人能占得几成?”

  “从石的意思是?”老周不觉眯起了双眼。

  段随正色道:“秦国貌似强大,其实外强中干。逊达公也看到了,前有苻重、苻洛,后有苻阳,连他苻家宗室都怀有贰心,又何谈那些鲜卑人、羌人、匈奴、羯人?更不用说与我大晋血脉相连的汉人!段随思之,真正忠心苻坚的,不过长安附近这些氐族精兵罢了,左右超不过二三十万。其余各部附庸皆三心二意之辈耳,这样的敌人就算来了百万又如何?只要一战击败苻坚的氐族精兵,余者必定土崩瓦解,甚而张口反噬!”

  段随继续,口若悬河:“依我之见,苻坚若真听了秦国臣子的话,乖乖修德养民,则不出二十年,天下必归心矣!到那时,我等要面对的就不是区区二三十万氐族战兵,而是百万齐心协力的雄师了!这便是我力主不通和、尽快决战的原因所在!”

  老周眼中阴晴不定,呼吸明显加快。段随兀自滔滔不绝:“出动百万大军,此事亘古未有,其间的运筹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倘若能激得苻坚尽快南下,则仓促起兵之下,准备必然不足。恐怕他前锋到了边境,后卫却还在长安。如此,我军兵力未必落了下风,正可迎头痛击,怎么就没有胜算?”

  说到这里,段随已是热血沸腾,脱口而出:“逊达公,事到如今段随不敢相瞒,此次来长安,就是要想法设法激怒苻坚,令其尽快出兵南下!”言罢,双眼放光,死死盯住了老周。

  老周半天没说话,沉默良久,终于叹息道:“所以你小子心里头定然是这么想的,孟威他们去谋刺苻坚,万一真个成了,那自然最好;若是事败,苻坚以此为借口攻晋,那便正好遂了你的愿。是也不是?”

  段随一咬牙:“是!”

  老周冷哼道:“哼!你小子,好狠的心肠!你倒是快活了,却不想想一旦事败,孟威会是何等下场。还有,这通和一事叫你搅黄了,我周仲孙回去建康又该如何交待?”

  段随叹了口气,沉声道:“孟威兄舍生取义,其志已决。便是我等不给他劲弩,他也断然不会放弃。既如此,何必拘此小节?”顿了顿,拱手道:“倒是逊达公这里。。。确乎对不住了!”

  老周吹了口气,山羊胡给吹得老高,继而指着段随道:“你今日坦承心思,还摆明了要坑我老人家,就不怕我从中作梗?”

  段随看着老周半晌,忽然扑哧笑了出来,说道:“逊达公,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老周拉下脸,唬声道:“不许笑!这当口还敢笑,你小子忒不老实!”

  “逊达公教训得对,小子确实不老实。不过呢。。。”段随眼中闪过狡黠之色,咧嘴道:“逊达公,其实早间你一开口答应赠弩给孟威兄,我便知道,嘿嘿,你也算不得什么老实的主!”

  “你,你,你。。。”老周眼睛瞪得老大。

  “倘若逊达公真个在意此次出使的使命,真是一心通和,定然会千方百计阻挠孟威兄谋刺苻坚之举,生怕万一事败,苻坚会将此事牵扯到大晋头上。所以段随以为,逊达公心中,未必附和朝堂诸公的通和之议呢,哈哈。”段随笑得愈加放肆:“今日我费尽口舌,自信道理十足。以逊达公之智,当不会无视之。逊达公又是个放达之人,怎会从中作梗?哈哈,哈哈。”

  段随在那里傻乐,老周的表情则变化多端,那叫一个丰富——先是吹胡子瞪眼睛目露厉色;继而似笑非笑、脸颊抽搐不已;紧接着一丝笑意爬上了面庞,眼睛也眯了起来;再下来干笑连连,好生难看;到最后终于放声大笑,捶胸顿足。

  于是两个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翻。不知多久之后,老周一拍段随的后脑勺,叫道:“臭小子!我就知道,每次和你搅在一处,准没好事!你少自得,若非我老人家实在看不惯朝中那一帮子,才懒得理你!”

  段随一揖到底:“多谢逊达公成全!”

  


第十九章 桑葚


  夜色已深,长安鸿胪寺里的一间辟室中,老周与段随两个兀自交谈不休。

  “说罢,你小子打算如何行事?”这是老周的声音。

  “我其实并无定计,走一步、看一步罢。不过这一下得逊达公引见,知晓了孟威兄的谋划,嘿嘿,倒是个顶好的契机。”段随的声音响起。

  “什么?没有定计?”老周气歪了嘴,说道:“你这混账东西,难不成就全指着孟威他们了?”

  “逊达公息怒。”段随笑道:“小子虽无定计,却有长安贵人相助。我知逊达公还有些疑虑。。。这样罢,劳烦逊达公随我一起去见他。”

  “长安贵人?谁?”

  “秦国京兆尹、冠军将军、泉州侯慕容垂!”

  。。。。。。

  纵使“无人关注”,以老周与段随两个的微妙身份,自然不能大摇大摆去见慕容垂,段随便想法设法递了条进泉州侯府。果然隔日有人来访,段随跑出去见时,便笑得合不拢嘴——来人身材敦厚,方面大耳,苍髯如戟,可不正是老朋友悉罗腾?

  二人寻偏僻处好生叙了一番旧。悉罗腾便道:“从石,你胆子也忒大了些。这长安城里,想取你性命的人可不在少数。”

  段随哈哈大笑:“龙潭虎穴我也尽能去得,再说这长安城又不是没来过,有甚好怕的?”

  “你小子。。。怎么?还忘不了你那燕儿妹妹?”悉罗腾不无揶揄。

  段随脸色一沉,一字一句道:“无一日敢忘。”

  悉罗腾变了脸色,沉声道:“你此次前来,不会就是想。。。”

  段随摇头道:“段随不是鲁莽之人,都熬了这许多年,难道就急在一时?”

  悉罗腾脸色放缓,笑道:“大王与众位公子听说你来,都高兴得紧,急着要见你。已安排了明日晚间相聚,你这里抽得开身否?”

  “明日晚间甚好。”段随点点头,忽然嘴角一扬:“悉罗,你替我与姑父说,明日我带晋国大使周仲孙同来,有要事相商。”

  “嗯?”悉罗腾愕然:“那晋使周仲孙跑来长安是通和来了。。。大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盼着秦晋间快快决战。。。明日本就要与你商量此节,你带那周仲孙同来算是甚事?”

  段随神秘兮兮地说道:“老周不是外人。我等要做的事,少了他老周可办不来。”

  悉罗腾沉吟半晌,说道:“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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