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譬如石破天惊,震得故作镇定的段随面色大变,摇摇欲坠;也震得堪堪走到谢道韫身边的晴儿瞬间定在了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道韫的双眼直勾勾盯住段随,段随则瞥了晴儿一眼,忽地咬咬牙,一骨碌站了起来,将目光迎向谢道韫,叹息道:“也罢!”
一边的晴儿面色阴晴不定,想要说话,又踌躇再三;看看段随,又瞅瞅谢道韫,终于用劲一跺脚,说声:“既是姊姊与段郎有要事相商,妹妹暂且回避便是。”一转身就想抬腿离开,不料素手一紧,竟已被人牢牢箍住!
晴儿愕然回望,就见谢道韫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疾声道:“妹妹不用走!此事本就与妹妹有着莫大干系,还是一并留下来最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三人心头都跟明镜似的一片雪亮,自然也无需像先前那般尴尬说话,于是大大方方地各自站定,呈三足鼎立之态。
终归还是酒胆炽天的谢道韫当先开了口:“从石,这心里的话我早就想说出来了,藏着掖着这许多年,我真的累了。”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加迷离,吐气悠悠:“其实,那日你孤身上了九天龙的八槽大船,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这颗总以为非天下第一个才俊不可的心里,便只剩得你一个人。。。”
此言一出,段随长叹一声,遥望厅外陷入了遐思。神思悠荡,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大江之上,一手挟谢道韫软香在怀,一手则独抗数之不尽的海寇,豪气干云、纵死无悔!
而在他的身侧,晴儿木木站定,面无表情,也不知此时她心中波澜几何。
场中语声幽幽,尽是谢道韫娓娓道出的孤寂心事。
“叔父也好,羯哥也罢,全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他们想来,我是陈郡谢氏的嫡女,名满建康的咏絮女,怎能和一个成了婚的武夫搅和在一起?可是他们说他们的,我不想听,也听不进去。”
“其后你我谢府西阁一晤,再往后又在武原重聚,每一次我总是对你若即若离。。。可你又怎会知道,每一次与你分别之后我都好恨,恨我是陈郡谢氏嫡女,恨我是大名鼎鼎的咏絮女!”
“你去了蜀中整整一年,生死不知。晴儿妹妹在京口每日以泪洗面,好生凄凉,想必你定会感念于心。可你不会想到,那一年,建康城里也有一颗心为你牵肠挂肚,不眠不休。。。”
“我又岂不知这颗心怕是放错了地方?可惜这心一旦放出去,便收不回来了。”
听到这里,段随浑身发颤,虎目里隐现泪光,几次欲言又止;晴儿则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目,仿佛老僧入定,从头到尾全然不发一言。
厅中沉寂如死,只有黯然的烛光照印出三道同样黯然的身影。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突然,谢道韫双眸之中亮起一道精光,一扫方才的迷离之状,霎那间仿佛变了另一个人。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从石,我只问你一句,你的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百千次的搏命厮杀也比不过这一刻的痛苦与难熬,段随生生忍住了去看一眼晴儿的念头,努力抬起头,颤声道:“有。”
“好!”谢道韫笑了,那笑容美到了极致,人世间不该有,却又在转瞬间变得极之妖异:“既然如此,我要你立时休了晴儿妹妹,改做我谢家的乘龙快婿!”
仿佛有轰隆隆的巨雷袭过段随的四肢百骸,抽打得他痛不欲生,生气被一丝丝的抽离出身躯,让他无力的垂下头、弯下腰,几乎无法站立。当体内最后一分气力即将离他而去的那一刻,他奋力张开了嘴,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嗓音叫道:“令姜!怪我招惹了你,千错万错都是我段随一个人的错,你要我死,我立刻就死;除此以外,你我之间再无情义!”
晴儿睁开了双眼,跪倒在地,哭成了泪人儿。。。
。。。。。。
万道霞光掩映,东天上舞起一轮朝日。
在段家婢女小云颇不友善的目光“护送”之下,谢家的车夫王老六默默给马匹套上了辔头。。。“噼啪”扬鞭之声响起,车轮滚滚,载着谢道韫绝尘而去。
从石,谢谢!谢谢你没有答应我!你拒绝了我,我这颗心死了一般的痛彻;可若是你答应了我,我这颗心却要碎成了千片万片!晴儿妹妹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妻子,祝你们安好!
自始至终,谢道韫没有回头。
(段随与谢道韫的所谓爱情戛然而止,竟至草草收场,想必习惯了多数网文里男主角“见一个,爱一个,收一个”的读者是不满意的。然而《从石传》里的段随只是个漂在东晋十六国里的普通人,既没有通天彻地的大能,也没有为所欲为的权势。固然他也曾冲冠一怒为慕容燕,可这份血性同时禁锢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必须顺应时势,不敢妄为;而晴儿的刻骨深情更不可能辜负,所以他像所有普通人那样,有过贪心、有过憧憬、有过躁动,却最终只能踌躇、退缩、黯然,像极了《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于情之一道总是在“随波逐流”。谢道韫自然能当得上“奇女子”的称号,但是出身魏晋世家的她,终究无力也改变沉重的世道,更何况谢道韫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所以他两个之间本身就是个死结。故而谢道韫以最高傲的方式自毁自伤,最终将这段情归于泯灭。《从石传》希望点燃一抹人性的花火,但是复杂的人性不应该只是狂躁、反叛、激进与想当然,而是充满了软弱、妥协,有时甚至虚伪、令人生厌,大多数时候,它只是适应时势的普通生活。倘若非要怪谁,笔者不会偏袒主角,应当怪罪段随不那么可爱的平庸性格。当然,谢道韫与段随还会有交集,毕竟,那是存在过的一段美好记忆,谁也无法抹去)
(啰啰嗦嗦一大通,实在大有夹带私货之嫌,有失高手作家之风范。然而转念一想:你他妈就是个网文写手罢了,几时成了作家?还高手?于是释然:这都是字数啊,留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纸花
让谢安大感欣慰的是,谢道韫到底没有和段随走到一起,数月之后,她默默嫁给了苦候她多年的王凝之。王谢联姻,又是名满建康的咏絮女出嫁,本该是乌衣巷乃至全建康最轰动的一件大事,这次却破天荒的来了个“婚礼从简”,不事生张,甚至收到请帖的贵客也寥寥无几。。。
当两只手注定无法相携永久,谢道韫决然举刀将之斩断,只是这狠狠一刀所斩碎的,乃是她自己的那只手——因为她深信,从此另外两只完整的手必将牵得愈加牢固。而与此同时,远在几千里之外的长安,秦国河阳公主苻锦在被迫松开自己手的同时,却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牢牢系在远方的慕容冲身上,打上千百个死结。
年岁渐长的苻锦悲哀地发现,即便过去了好几年,平阳城里的凤皇哥哥在长安城自己这些叔伯兄弟眼里,依旧只是当初那个可耻的亡国娈童,他与最受耶耶宠爱的自己之间,距离大约是十万八千里。她不甘心,她想为自己争取深藏在心底的幸福,却寸步难行,甚至连启齿的机会都杳然无踪;那些有形无形的压力有着九重天那么高、浩瀚东海那么深,有时她觉着自己是在孤独地对抗着全天下。
的确,自己的年岁不小了,比自己大的姊姊们都已嫁得七七八八,朝野上下、宫廷内外,渐次有闲言碎语兴起,再难拖得下去。所以开春之后,贵为天下之主的耶耶终于开了金口,将他心中认为的最高恩宠赐给了出身仇池王族的杨家,婚期只在最近。耶耶固执地认定,自己嫁给杨安嫡长子杨定这件事必将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是对自己幸福最好的交待——哪怕自己哭得伤心欲绝,几次昏厥过去。
可是耶耶,你错了啊。。。
。。。。。。
这是氐秦建元十二年(晋国太元元年)二月里的一天,长安城春色盎然,天气正佳。
皇宫里头,苻锦的玉手托在自己标致的脸蛋上,呆呆看着身前的几案,那上面正有三把精美的梳篦排放得整整齐齐,每一把都光滑异常,那是有人时常揉摸才会呈现的效果。自从三年前的那个春日里自己收到第一把梳篦以来,每一年开春,远在平阳的凤皇哥哥都会想方设法送来一把梳篦,无声地宣示着他对自己的情意。
三年来,每到春天临近,苻锦的心思便会活泛开来,带点紧张、带点期许、更多的当然是欢乐。只是一把小小的梳篦罢了,却让她觉着每一日的等待都是一场无比值得的修行。当梳篦终于拿在手中,前后打量,左抚右摸,然后紧紧贴在心窝上。。。她的心快活的飞起来,飞过九霄云外,一直飞到远方的平阳。
今年的春天如约而来,苻锦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第四把梳篦该是什么模样。。。可惜,梳篦姗姗未来,来的却是苻坚赐婚的诏书!
哭过了,没用;闹过了,没用。苻锦骤然失去了少女应有的生气,病恹恹的躲回自己的宫殿里,任凭自己的思绪游离开来,至少,它们还在努力描绘着慕容冲的模样:又是一年过去,凤皇哥哥怕不是又长高了呢!每一年看到凤皇哥哥,都比上一年长高好多。。。其实要我说啊,哥哥去年那般高就已经足够了,长安城里所有的叔伯兄弟加上耶耶在内,都比他矮了半个头呢。还有,凤皇哥哥的脸蛋永远都是那么俊俏,天上的星星与他一比,也要失去了光泽!
三年来苻锦并非没有见过慕容冲。作为平阳太守,慕容冲也算一方高官,每年总有几次机会跑来长安述职。他也算是极有心了,纵然公务在身不得耽搁,但约莫两三次里必定会有一次想办法与苻锦偷偷见面——自然不是在宫里,或在郊外、或是山寺,总之就是那些苻锦能找到借口出游的地儿。
回想着每一次与慕容冲的相聚,苻锦苍白的脸蛋渐渐充盈起血色,心中,尽是甜与蜜:凤皇哥哥与自己说的每一句情话,都比长安城的春雨还要缠绵;哥哥每一次的温柔抚摸,都会融化掉自己的心、自己的灵;而去年那一个出其不意到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的深吻,仿佛有一百年那么久长!
可惜,回忆再是甜美,终究也只是回忆。如今苻坚旨意一下,眼见得就是雨打风吹飘零去,一切都要成了空——酸楚再次袭上苻锦的心头:今年这个春天,再也盼不到一把梳篦了么?今年凤皇哥哥来到长安时,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了么?
不行!苻锦眼中霍然亮起一抹坚毅之色:凤皇哥哥对我情深意厚,我绝不能负他!何况。。。我又怎么甘心离他而去?这世间千千万万个男子,哪一个能比得上他万一?我眼中又还能看得上哪一个?我。。。我宁可死了,也不愿与哥哥分开!
但只是一瞬间,她双眼的亮色又黯淡了下去:我死了,倘若叫耶耶知道缘由,定然会迁怒在凤皇哥哥身上。。。我怎么舍得哥哥为了我粉身碎骨?怎么办?怎么办?诶!倘若凤皇哥哥能携了我的手远走高飞该有多好,我定然千山万水都随了他去,再也不要做什么公主、什么太守!哥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苻锦呆呆跪坐那里,眉头紧蹙,思绪纷乱成一片。便在这时,厅门帘子掀开,一个侍女模样的少女跑进来,丢下一个布包,轻声说道:“公主,平阳来的!”使了个眼色,又匆匆退出厅门外面去了。
平阳来的?苻锦心头一震——这少女唤作弥儿,是她最心腹的侍女,几乎无话不谈,之前慕容冲送来的梳篦也皆是通过此女之手送入宫中。而今既是她送来“平阳之物”,那这布包可不就是慕容冲送来的?
方才正自念想着凤凰哥哥,转眼间他竟然送进一包物事来,这未免也太巧合了罢?莫非这便是古经(《山海经》)里说的“灵犀在心”?苻锦的心跳陡然加快,扑通扑通直欲跳将出来,双手颤抖着,将那布包打了开来。
一把小小的象牙宫梳出现在苻锦眼前,一如几案上的另外三把,精致绝伦。
真的是凤皇哥哥送来的梳篦!那梦中已想了千回百回的梳篦呵!霎那间,巨大的幸福感电流般传遍苻锦的全身,催着她一伸手抓起那把象牙梳,紧紧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之上,凉丝丝、光滑滑,说不得的舒服。
咦?这又是什么?苻锦的目光落在打开的布包上,那里头正有一朵纸花静静躺着,折叠得相当漂亮。花瓣一片片向外怒展,赫然写上了几个蝇头小字:
“丁酉日,渭水初见之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丁酉
苻锦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丁酉日?那不就是三日之后?莫非。。。莫非凤皇哥哥来了?约我在渭水河畔、我两个初见之地相见?
更加汹涌、更加澎拜的喜悦感在她心头来回撞击,让她呼地站起身来,心神激荡: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凤皇哥哥定然是听到了我的心声,要来带我远走高飞!去他的赐婚!去他的杨定!这一刻,苻锦浑身上下充满了神气,那个神采飞扬的河阳公主又回来了!
于是第二日晚间时分,大秦天王苻坚忽然收到消息,说是河阳公主苻锦求见。想到最近苻锦要死要活的表现,苻坚沉着脸寻思:怎么?又要来耍性子?
不料苻锦进来后笑意盈盈,一扫前几日的阴阳怪气,掰起老爹的胳膊就使劲撒娇起来。不过三两句话,立时把苻坚逗乐了:瞧来锦儿的精神相当不错啊!原来是想去渭水游春。。。嘿嘿,看来这小妮子到底想通了,甚好,甚好!
苻坚开怀不已,当即准了。
。。。。。。
丁酉日,天气晴好。宽阔的渭水烟波浩淼,舟舸挂帆其上,游人穿梭两岸,春色荡漾,景致宜人。
插入河中的半岛之上,河阳公主苻锦的帐幄早早竖立起来,帐幔垂落,叫人看不清其间的动静。周遭依旧有换了平民服装的侍卫站岗,只是大帐之中冷冷清清的,几无声响。今日随同而来的仆从宫人本就不多,此刻也尽数给打发到了河边,离着帐子老远。
娇俏的苻锦今日秀美异常,红唇粉腮,那是一大早精心打扮过的。此刻她孤零零一个独坐帐中,手上胡乱婆娑着那把象牙宫梳,心神不定。
过得一刻,帐幔掀开,侍女弥儿走了进来。苻锦立时站起身来,问道:“如何?”双眼满是希冀之色。
弥儿点点头,突然凑过身去,在苻锦耳边窃窃低语起来。苻锦的双眼越睁越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喃喃道:“凤皇哥哥真的来了!他此来长安竟然不是公干,而是私自潜来,专为会我!哥哥你。。。”突然神情一滞,吸了口凉气,说道:“弥儿你说什么?凤皇哥哥要我换了服饰,假扮你出去与他相会?”
弥儿应道:“是啊公主,冲哥儿不便现身,可进不得这帐子,如今他就躲在不远处相候呢。”顿了顿,嬉笑道:“公主你可想好了?若是觉着不妥,弥儿这就去回了他!”作势要走。
“不要!”苻锦一把拉住弥儿,嗔道:“死弥儿,你也来笑话我不成?凤皇哥哥甘冒大罪私自跑来长安见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快快快,这就与我换装!”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大帐里苻锦与弥儿很快互换了衣裙,又改了发饰。爱情的力量让苻锦变得胆大包天,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掀开帐幔,一低头就往外走去;弥儿则化身“河阳公主”,安安静静呆在帐中。
苻锦与弥儿身材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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