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还有自己的骑兵之梦,也随着那垫江城里的七八千战马得而复失了。。。
竺瑶这厮退起兵来,倒是从来都不含糊,这次亦不例外,并且再一次复制了当初绵竹附近那一幕——不但没留兵马接应断后的骁骑军,甚至没派出个把快马前去知会段随一声,跑得那叫一个干脆!桓石虔实在看不过去,唤过几个心腹,要他等回去寻找段随与骁骑军的行踪,好歹提醒一声:垫江已失、巴东军已退!
垫江城头之上,姚苌看着溃退而去的晋军,长长出了一口气,自语道:“晋人胆小如鼠。。。这垫江!总算是拿回来了!”有部将建言道:“晋军退得这般慌乱,将军何不出城追杀?”姚苌嘿嘿一笑,说道:“晋军到底有上万之多,而我军不过两千,万一追杀途中失手落败,岂不因小失大?嘿嘿,为今之计,稳守垫江才是首要之事,再也大意不得!”
部将点头称是。这时候有人送来一封急信,姚苌取过仔细读了,笑道:“瞧瞧!生意上门了不是?”部将一愣,就听姚苌继续道:“竺、桓所部可以放过,段随这贼子的骁骑军可不能放过!邓将军此信言道,骁骑军残部不日就会往垫江而来,要我等堵截之。”
姚苌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等也不用与那骁骑军正面交战。。。他段随马多,我姚苌的马却更多!我军只要死死咬住敌军,待邓将军大部一到,嘿嘿,必叫这贼子授首!”
。。。。。。
许是秦军在涪西确实得到了足够的休整,又或者是因为主将邓羌催促得实在太狠,以至于追杀骁骑军的几万秦军虽然都是步兵,却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紧追骁骑军不舍,其进兵速度之快,绝对令人咋舌!
邓羌仗着兵力雄厚,将几万人马分作了好几队,从多个方向包抄围堵骁骑军。段随叫苦不迭,纵然靠着马多马快总能甩开秦军,却也累得是要死要活,偏偏一路上还多山多水,骑兵不能放开了手脚全力奔跑,故而无法完全摆脱敌军的追杀。就这么追追逃逃之间,垫江已然近了!
最近这段时间老天爷显然没站在晋人这边。桓石虔派去提醒段随的手下走岔了路,先开始压根就没碰到骁骑军;待他等兜兜转转又绕回垫江附近,最终与骁骑军碰上面的时候,这个提醒却已变得毫无意义——段随带领着骁骑军匆忙赶到垫江城下,却发现垫江早已沦入敌手;震惊之余,更让段随胆寒的是,姚苌竟然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了城,正悄悄尾随在自己身后!
无论如何,看到桓石虔派来的使者,段随脸上还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桓石虔满脸虬髯的面孔在段随眼前一晃而过,那面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凶恶,却分明给段随阴冷的心中带来了一丝暖意。
姚苌这厮要做什么?看着远处姚苌军马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段随脑壳子一阵生疼。他懒得多想,定了定心神,冷然下令:“段昌!段隆!你二人各率本幢人马,左右夹击,务必一战击溃敌军!剩余各幢人马皆提高警惕,以防敌军使诈!”
轰隆隆的马蹄声中,昌隆兄弟挥军猛扑过去,其势如电!
第一百二十四章 法子
预想中的刀光剑影并未出现,憋了一口气的昌隆兄弟乃至麾下骁骑军将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胎里,用尽力气却扑了个空——姚苌远远看到骁骑军猛扑而来,一扯马,滴溜溜拐个弯跑了开去;两千秦骑大呼小叫着打马狂奔,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自始至终,甚至连一支羽箭都不曾射出过。
段昌与段隆两个面面相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轻易追击,当下拔马而回。他两个面孔涨得通红,拱手叫道:“将军!属下无能,不曾破敌,却叫秦人逃了去。。。”
段随耸耸肩,说道:“秦人无心交战,却关你等何事?如今垫江丢了,竺、桓两位的大军也已离开。。。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要耽搁了,赶紧往巴东去!”大伙儿应和一声,转头朝东北方向奔去。
不料跑出去不到十里,就听身后马蹄声大作,转头望时,却是姚苌这厮阴魂不散,居然又跟了上来!
不待段随发话,昌隆兄弟纵马而出。。。于是早间那一幕再次重演,姚苌“望风而逃”,昌隆兄弟无功而返。这下子大伙儿算是彻底明白姚苌的心思了,这厮就是想死死咬住自己,不让自己顺利退去。
费连阿浑皱眉道:“这般下去,我军的速度全然提不上来,又不敢下马休息。时间长了,怕是人、马的体力都将难以支撑!”
段随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姚苌这厮狡猾之至,瞧他不过千五骑士,却带了快有五千马匹,若论长途奔袭之力,只怕我等反不如他!”
皇甫勋沉吟道:“想那垫江城里还有不少马匹,只要邓羌赶到城中,自可骑马追来,再让步兵沿路紧赶。。。”说到这里,他颓然歪倒,喃喃道:“这下子麻烦大了!诶,我骁骑军这么多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难道却要被姚苌这厮给活活拖死不成?”
刘裕眼中精光暴射,恨恨道:“大不了五幢兄弟一起出击,合围上去!我倒不信围不住姚苌这老小子!”
费连阿浑摇了摇头,说道:“姚苌这老小子无心接战,定然警惕万分,只怕真没那么容易围住他。一个不小心,反倒越跑离着垫江城越近,空费气力不算,更浪费了大把时间,弄不好就给那邓羌追上了!”
刘裕还待争辩,却被段随挥挥手止住了。段随叹了口气,开口问道:“哨骑可有送来邓羌那边的消息?”
骁骑军虽在撤退途中,沿路依然撒下了不少精锐哨骑。这时便有人凑上来禀报:“前番哨骑送来消息的时候,邓羌大军离着垫江不过五十里路程罢了!那么这般算将下来,此刻怕是不到三十里了!”
众人相顾愕然:“竟然这么快?”刘裕顿时泄了气,挠着后脑勺讪讪道:“若是如此,那可真没时间与姚苌纠缠了!头疼!头疼!”
片刻之后,姚苌带着秦骑在远处探头探脸,又现出身形来,瞧来真是可恨至极!骁骑军这边,大伙儿纷纷露出了焦急的神色——这当口走也不是,战也不是,竟然一时彷徨无计起来。
皇甫勋又在那里碎碎念了:“糟糕糟糕!这般下去,终究要被秦人追上,这可如何是好?”
刘裕白了他一眼,怒道:“倘若战也是死,逃也免不了一死,那还不如拼他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算赚了!”昌隆兄弟与染干津当即高声应和,染干津更是大叫道:“就是就是!杀他十个,岂不就赚大发了?”
段随心中大是苦楚——与众兄弟一起战死沙场固然痛快,可自己毕竟还有心愿未了啊!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么燕儿怎么办?晴儿又该怎么办?何况这里可是好几千兄弟的性命啊,真的说丢就丢?
段随转眼看向费连阿浑,就见后者扬起了嘴角,微笑道:“头儿!老规矩,你说了算!弟兄们绝无异议!”
阿浑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简单、醇厚,却总能让段随胸中生出万丈豪情,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正要下令。。。便在这时,皇甫勋又开了口,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其实,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刘裕一喜,急忙追问道:“我的老哥诶,有办法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快说快说!
皇甫勋苦了脸道:“可是这法子,这法子。。。”
染干津猛地一记拍在皇甫勋肩膀上,叫道:“这法子怎么了嘛?真正急死我也!”
段随与费连阿浑两个到底上位已久,心思缜密,哪能不知道皇甫勋嘴里说的法子是什么?不外乎分出一军断后,牺牲一己以保余者罢了!可是在段随的心里,这几千骁骑军将士哪一个不是自己的手足弟兄?却叫谁去担下这百死重任?
两人互望了一眼,段随悠悠道:“皇甫幢主,你这法子不说也罢。。。”不料他话音未落,皇甫勋突然一咬牙,张口叫了出来:“与其全军覆没在蜀中,不如分出一幢与姚苌死战,则余者皆可活也!”
此言一出,刘裕与染干津俱都僵在了当场,再也说不出话来,看着皇甫勋的眼色却颇是不善。段随长叹一声,忽然提高了嗓音道:“此事再也休提!我骁骑军上下,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几曾要拿自家弟兄的性命去换苟活?”
一向老成少语的皇甫勋突然神情激动起来,呼吸急促,面色涨红,继而高声叫道:“将军!这怎么能叫苟活呢?倘若今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里,不过是给蜀中添了几千个死不瞑目的冤魂罢了,真的有意义么?可若是我骁骑军主力能够逃出生天,来日未必不能报此大仇!将军,当年你啸集各族勇士,千辛万苦才建起这骁骑军,为的就是抵抗强秦;如今强秦未灭,我骁骑军又怎么能尽数折在这里?不能啊,将军,不能啊!”说到这里,他已是眼泪汪汪。
皇甫勋一阵机关炮轰过来,段随也不由得为之语塞——其实段随又何尝不知道皇甫勋说得在理?只是坐在段随的位置上,却叫他如何开得了口?刘裕与染干津神色黯然,收起了心中对皇甫勋的轻视之意;余者尽皆默然。
天上无云,地上无风,空气仿佛都给凝固住了。刘裕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郁气冉冉升起,全身上下燥热难当,忍不住就想张口高喊:“我来断后!”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声来——他自己固然不怕死,却又怎么能擅自判了自己幢中近千弟兄的死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勇士
场中一片沉默,气氛颇为尴尬。不过大伙儿的心中,怕是都已认同了皇甫勋所说的法子。
段随仰头看向天空,寻思着要不就由自己亲自断后罢了,只是心中犹豫不决,不晓得该挑出哪一幢将士陪自己赴死。
刘裕闷在那里备受煎熬,到后来竟至双目尽赤,双肩颤抖不已。突然间他看到段随好像要张口了,顿时大急起来,一振双臂就要说话。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按住了他!刘裕愕然,转头看时,眼帘里出现一张年轻坚毅的面孔来,却是第四幢幢主、张威!
张威拍打刘裕的声响大了些,大伙儿的目光一起看将过来。张威一改往日的腼腆之状,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朗声道:“皇甫幢主言之有理,与其大伙儿一起死在蜀中,不如当机立断,壮士断腕!”顿了顿,拱手道:“将军!这一遭断后的大好事,就由我张威与幢中弟兄受了!诸位兄弟万万不要与我相争!”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哗然。刘裕、昌隆兄弟纷纷叫喊起来,都说该是自己留下断后;染干津也想发话,然而他到底只是段随的亲兵队主,可不敢擅自做主,于是看看段随,又看看张威,急得是满头大汗;皇甫勋呆呆看着张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费连阿浑倒是神色正常,盯着段随等他定夺。
“诸位兄弟莫要再争了!”张威突地大吼一声,把众人的嗡嗡声一发压了下去。只见他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来,沉声道:“这一次蜀中之败,全怪我那族叔张育胡来妄为。诶,事到如今,让大伙儿陷入了困境,可众位兄弟却从不曾怪过我张威一句半句,这。。。这叫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段随摇头道:“张育之事与你何干?若是因此便要你留下断后,莫说我不同意,大伙儿哪一个都不会同意!”众人纷纷应和,连声劝慰张威。
张威嘿然一笑,说道:“多谢众位兄弟好意!也罢,那便不说张育。”忽然捏起两指,放到嘴边用力吹起口哨来。
哨音一响,第四幢剩余的七百多将士一起跳下马来,蹭蹭走到段随的近前。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七百多人一齐半跪下来,行起了军礼,一眼望去,黑压压好大一片。
张威也下了马,半跪在第四幢将士的最前头,朗声道:“我大晋骁骑军第四幢将士,上下计七百六十四人,与我张威皆出自兰陵。三年前若非得段将军与军中兄弟千里驰援,当初便已死在了桃山!救命大恩,我等从来不敢相忘,更何况三年来与大伙儿恣意驰骋,快活无边,还能再奢求什么?今日,便是我兰陵弟兄报恩的大日子,谁也不能与我等相争!”
众人还待分说,就见第四幢将士自张威以下,七百多人呼啦啦一齐拔出短刀来,径直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张威厉声道:“终归要有人断后!我等不去,难道换刘裕兄弟去?还是换段昌兄弟去?换段隆兄弟去?那样大伙儿心中便好过些么?张威言尽于此,再要相争,我等自个儿先抹了脖子,倒也落个清静!”
众人无言以对,一个个流出眼泪来。
张威固然因为张育的缘故心存愧疚,以至于心障暗生,最近这段时间不免有些偏激,可他眼下一番慷慨陈辞,倒也并非虚言。第四幢将士都是当初的兰陵义士,本就是热血任侠之辈,更与张威上下一心,这时候每一个都在想:死则死耳!就算报了当初的救命之恩罢,也不枉这三年来大伙儿的手足之情!
段随虎目含泪,心知第四幢上下死志已决,劝是劝不得了。话说回来,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没有退缩与畏惧?又何尝舍得就此与燕儿、晴儿永别?试问,谁又不想活下去呢?事已至此,那就不要再假惺惺地推来推去了,还是当机立断,别要辜负了张威与第四幢将士的牺牲才是!
轰然声中,段随与所有骁骑军将士一齐半跪到地,朝着七百多兰陵义士重重抱起了拳头!每一个人的胸中都燃起熊熊烈火:且将这世间的恩恩仇仇尽数牢记心中,来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活他一个快意人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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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号角声在原野中响起,撕裂时空中一切的沉静与寂寥,七百多兰陵勇士脸含笑容、高举长刀,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姚苌所部秦军!
不出意料,姚苌返身就走,寻思着最多跑出一二十里,这帮骁骑军定然会像之前那样乖乖退去。然而这次他的算计彻底落了空,这帮骁骑军疯了似的拼命追杀,那架势分明在说: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他们也决计不会退却!
于是这疯狂的追逐一直持续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直到垫江城的城楼也出现在姚苌的眼帘之中,姚苌终于醒悟过来:这帮骁骑军根本不是驱赶自己那么简单,而是在舍命断后!自己中计了!
他狂吼一声,调转马头,率领着秦军杀向了不到自己一半兵力的骁骑军第四幢将士。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为首的年轻晋人脸上满是嘲讽的笑意,此刻正骄傲地举起手中的长刀,勇敢地冲了上来。。。
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候,垫江城外的血战终于告一段落。残阳如血,斜照在同样血色凄迷的大地之上,那里横躺着七百六十四具桀骜不驯的尸体,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即便肢残臂断、满身刀箭,乃至永无声息,却依然掩不住他们的年轻与骄傲!
凶神恶煞般的邓羌也急急赶到了垫江,当他从姚苌口中得知,段随应该已经远在一两百里之外、再无可能追上的时候,不由得暴跳如雷、咆哮再三。
良久,须眉已然发白的邓羌突然平静下来,指了指那七百六十四具骄傲的尸体,长叹一声,对着姚苌道:“不想晋人里头也有这等不要命的勇士,且好生安葬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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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宁康二年(氐秦建元十年)八月,骁骑军第四幢七百六十四名兰陵勇士在幢主张威的带领下死战断后,拼至最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