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之愕然:“却是为何?”
谢安不住摇头:“叔虎兄你也知晓,我早就答应了逸少(王羲之表字),将阿元许配给他家叔平(王凝之表字)。如今阿元不知被段随这小子灌了什么**,整日里神魂颠倒,就是不肯答应出嫁。逸少几次三番写信来催,现下我都不知道如何应付是好了!”
王彪之听完哈哈大笑:“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儿女间的情事罢了。安石你是家主,若是强自下令,阿元岂能不从?”
谢安沮然道:“都怪我之前太过娇宠阿元,如今她这性子便了不得了。叔虎兄你是不知道,阿元不类一般女子,若是劝解不开定要用强的话,只怕她真敢拿出刀来抹脖子!”
王彪之一滞,脑门上分明起了三根黑线。
谢安语气不悦:“这事终究要怪段随!他早已娶了正妻,偏偏又四处留情,祸害人家女儿。。。”
王彪之劝道:“诶!从石乃是鲜卑胡人,这些小节自然是差点。。。”
谢安冷笑一声,突然放低了声音道:“就是怕这些胡人不拘小节啊!试想,今日他敢勾搭阿元,全然不把我陈郡谢家当回事;来日若是胆子更大些,不是连大晋朝堂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王彪之悚然一惊,沉默半晌,开口道:“安石的意思是。。。”
谢安遥遥远望,悠悠道:“前番桓温弄权,我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借助骁骑军之力,然而此军毕竟以胡人为主,终究不可视为腹心啊。。。”
王彪之心中冷笑不已,寻思道:安石你这厮未免有些薄情,先前说骁骑军忠心耿耿的是你,如今说胡人不可视为腹心的却也是你!这算什么?卸磨杀驴么?嘿嘿,眼下我大晋可还远远未到驴满为患之时啊!诶,不就是段小子抢了你家阿元的心么!如今你官儿做得越来越大,这肚量却比以前小了许多呢。。。
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反而呵呵一笑,说道:“不错!强秦日盛,而荆、江乃至姑孰的西军皆属桓党,倘若骁骑军又不堪重用的话,为朝廷练一支强兵的议程怕是要提前了呢!”
谢安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可操之过急。再等等罢。。。”
。。。。。。
段随对于垫江的推测,还真叫他一语成谶。
数日之后,六月二十那天,战到浑身是伤的姚苌被亲兵们强行拖下了垫江城头。一阵冷水泼脸之后,这厮冷静下来,看看周遭,将士们确实尽力了——七千人剩下不到一千五百,几乎个个带伤、血染甲袍。这样的残弱之师,连城墙之上的缺口都填不满,遑论预备队、守门队。。。怎么还能支撑下去?
姚苌属于那种血气上头便勇往无前,冷静下来又颇为“贪生怕死”的类型。说白了,这厮骨子里头还是极为惜命的——毕竟他不是无牵无挂的秦人勇士,而是身负羌人一族气运的大头领。纵然他如今雌伏苻坚麾下,可终究要为自己的族人负责,若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战死了,怎么对得起一族上下?又怎么对得起含恨而亡的兄长姚襄(上一任羌人大头领)?
于是,只在一刹那之间,姚苌便完全失去了战心,决定逃命。无论如何,苻坚那里是交待得过去了——以七千人马困守孤城,硬是拖住了三万精锐晋军的步伐长达一个多月,且对其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这份战绩怎么看都不难看。
入夜时分,趁着晋军鸣金休整,姚苌齐集城中将士,大声宣布:“大秦的勇士们,你们尽力了!今夜,我们将一起开城逃命。。。是的,有的人能活下去,有的人则会死在路上。但是,无论死生,你们都无愧于大秦勇士的称号,无愧于远在长安的天王,更无愧于关中父老!我,姚苌,以你们为骄傲!”说罢,扑通跪倒在地,“咚咚咚”居然连磕了三个响头。不得不说,这厮话说得漂亮,戏份做得更足。
一千五百关中男儿瞬间就被点燃了,一个个热血沸腾,齐声高唱起一支支秦风来,其慷慨激昂之状,见者无不泪下!
歌罢,大伙儿大开垫江城四门,头也不回地杀向晋军的营寨!然而他们不曾看到的是,那位“以他们为傲”的姚将军,并没有一马当先冲出城去,而是待城外喊杀声大起之后,带着几十个心腹亲兵,跨上城中仅剩的几十匹战马,悄悄跑出西门,隐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晋国宁康二年(秦国建元十年)六月二十晚上,垫江城中的秦军弃城而出,四散逃命。其人多为晋军所杀,伏尸遍野,然其主将姚苌侥幸逃脱,于十日后窜入五城(今四川中江)。
六月二十一日白天,竺瑶与桓石虔率领着剩余的两万五千名晋军进入垫江。前方消息不断传来,蜀中的形势已然变得相当复杂,两人可谓心急如焚,然而终究不能立时西往——一个多月的激战使得三军已经极其疲惫,亟需休整;垫江城的安抚工作也需要大把时间;此外兵粮、辎重消耗过甚,皆有待补充。。。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恩怨
话说那一日骁骑军将士杀到天险剑阁关下,只看了一眼,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其“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语出李白《蜀道难》),比之大娄山里的高岩子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段随当时就放弃了强攻的念头——这要是不惜性命的冲上去磕关,五千人怕是不够填上一两天的。
攻也不是,走也不是,骁骑军上下算是陷入了两难之境。好在离开成都时候从杨光手中刮来的粮草辎重甚重,倒是不虞久峙。于是段随退兵三十里扎下营寨,一面操练兵马打发时日,一面遍访当地土著、或是近前观察,以期寻得破关之计。
再看看秦人这边。
自从秦国尽夺益州之地,梁州已然成了内镇,故而刺史毛当麾下并无重兵。毛当看到益州的前车之鉴,只怕梁州也起了叛乱,于是赶忙将手中有限的兵力调拨了一番:一是用于镇守州内各要隘、州城用以维稳,二是进驻剑阁,防备益州之敌;至于出兵援救成都,却是力有不逮了。
当然,有关益州之事毛当也不敢怠慢,当下修书一封,加上杨安的告急文书,一并送去了长安。苻坚看完急报,震惊不已,当即下令由“万人敌”、征虏将军邓羌挂帅,率领五万精锐步骑自长安赶赴益州平乱。
邓羌老当益壮,带着五万大军日夜兼程,于七月初的样子急急赶到了剑阁。大军赶了这么久的路途,本来说好要在此稍事休整一番,待三军气力恢复再行出发,先击垮驻扎在关外的一支晋军,然后往成都方向进发。不料当邓羌听说关外的这支晋军叫作骁骑军、为首者名叫段随的那一刻,老邓陡然间满脸涨得通红,捶胸顿足大叫不止:“天意!天意啊!天意如此,要我今日就报得血海深仇,我邓羌焉能置之不理?”
邓羌当即下令,骑军两万立刻披甲上马,步兵三万则留在关内休整。有部将上前劝说,说是人、马气力皆不足,不当仓促进兵。邓羌霍然怒发冲冠,差点没把那部将掐死当场,于是无人再敢劝解。不一刻,许久不曾打开的剑阁关门轰然大开,两万骑兵流水般冲杀而出!
剑阁封关之后,梁益交通已被阻塞,段随对邓羌大军的到来那是一无所知。好在大伙儿早有商议,觉着蜀中乱成这模样,长安那里苻坚不可能没有动作,因此哨骑布置得极广、极远,亦有不少长驻剑阁关下,当时便看到了秦军的铁骑洪流汹涌而出。
骁骑军中的哨骑皆是军中骑术上佳者,一边跑马逃窜、躲避秦骑的羽箭,一边掏出一面红色的三角旗帜来,迎风乱舞。。。老远的地方,另一个哨骑看到了这一幕,也掏出同样的红色旗帜使劲摇晃。。。再远的山坡上,一名骁骑军哨骑做出了同样的动作。。。继而山坡另一面的哨骑也举起了手中的红色三角旗。。。
这却是主将段随的发明,红色三角旗代表着极度危险之意,若此旗起时,所有哨骑需立刻传递消息,一刻不息、直至主营。
如此这般,一个个哨骑仿佛一座座小型的烽火台,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到了三十里外的骁骑军大营里!段随绝无犹豫,一声令下,五千人马披甲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南狂奔而去!
待两万秦军气喘吁吁地撞入骁骑军大营,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不过锅灶犹自热着,显然离去不久。
邓羌的脸色黑得吓人,胸膛起伏,瞧来多半还未死心。秦军众将士看在眼里,无不面露苦色——他等千里迢迢而来,方到剑阁,未曾休整便杀出关来,再加上三十里不曾停歇的疾驰。。。便是铁打的人都要散架了,马匹更是四足发颤,不堪就用。
到底是百战老将,理智也终于在最后一刻战胜了情感,邓羌长叹一声,开口道:“埋锅造饭,休整一夜再说!”秦军将士大喜过望:这下好了,不至于累死在路上了;而且瞧来这寨中本就到了开饭时间,炊具食具皆备,更有喷香的米粥菜肉,啧啧,倒真是便宜了自己。
话说回来,骁骑军能够及时脱身,除了哨骑的功劳,还得感谢老邓的牛脾气。这老家伙在听到“段随”两字的一霎那便化身成了一头红眼的疯牛,理智全无。其实他若是等到半夜再出发,一来秦军人、马的气力更足,二来红旗传讯的功效就要大打折扣了;而且入夜时分骁骑军多半进入了梦乡,即便能预先得知消息,怕是也不够时间牵马挂镫、从容逃命。所谓“欲速则不达”,老邓报仇心切,却反而给演砸了!
段随带领着骁骑军将士马不停蹄,不住向南逃窜,傍晚时分在某处歇脚时,哨骑送来了相关敌情。大伙儿听完汇报,相顾骇然:“什么?五万步骑?领头的还是那‘万人敌’邓羌?这下麻烦大了!只要这五万大军一到。。。成都城下的张育也好,巴獠人也罢,怕不要立时灰飞烟灭!如此,益州危矣!”
众人皆知邓羌的威名——当年他在秦燕潞川之战里,打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然而却鲜有人知道邓羌与段随之间的私人恩怨。当然,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费连阿浑,想当年利用嵩山冰湖冻毙邓羌两千手下的那一役里,也有他阿浑的一份功劳!
就在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邓羌以及目下战局的时候,费连阿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段随。看得出来,后者先是脸色煞白、相当紧张;过得片刻,神情舒缓了不少;再过得一会儿,段随僵硬的面孔突然扬起了嘴角,对着费连阿浑一笑道:“你这厮,看我笑话不是?”一拍阿浑的肩膀,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爽朗而干净,直透云霄,分明是两个生死与共多年、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之间无言的共鸣。
余人则看得莫名其妙,正发呆的时候,就听段随沉声道:“如今秦人五万大军汹汹前来,军情可谓万分紧急!诚如诸位所言,若是叫邓羌直扑成都城下,内外夹攻之下,则张育与巴獠人两军皆危矣!虽说张育与巴獠人也算不得什么好鸟,然而没了他们,光凭我们、再加上竺桓两位将军所部,怕是依旧难以抵敌!所以为今之计,就是不让邓羌大军南下成都!”
大伙儿脸上纷纷露出难色,说道:“此事谈何容易?就凭我骁骑军五千将士?那是决计挡不住秦军的!”
费连阿浑淡淡插了一句:“谁说要死扛了?但能调虎离山,引邓羌军不往成都而去别处,不就行了?”
刘裕道:“邓羌百战宿将,岂会不分主次,贻误战机?”
段随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秦人若是派其他人来,我骁骑军确实无法可想,只是这邓羌么。。。嘿嘿,我却有七分把握领着他团团转!”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雨
众人一片大惑不解,段随也懒得再卖关子,于是简单将自己与邓羌的恩怨说了一遍,这下子大伙儿算是明白了——邓羌一看到段将军那可是会发疯的,难怪这厮才到剑阁,不事休息就派出两万铁骑,玩命似的冲杀不止。
说到这里,段随展开一幅舆图,指指点点道:“探子来报,竺桓两位将军稳固了垫江局势,几日前已经挥军西进。我当派出快马传讯,让两位将军不往成都,而是向西北行进。。。”手指在舆图上沿着东南到西北画了个斜斜的虚线,突然落在了一点上,叫道:“就是这里!”众人挤上前看时,原来段随的手指正落在涪西(今四川遂宁市射洪县)所在之处。
“涪西?”
“不错,就是涪西。我骁骑军当引邓羌所部转往东南,然后与竺桓两位将军所部在涪西汇合,共抗邓羌大军。”段随说得斩钉截铁。
皇甫勋皱眉道:“秦人有五万强兵,我军即便与竺桓两位将军汇合,算来也不到三万人马,如之奈何?”
段随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而为!倘若能在涪西拖住邓羌所部,那么一俟张育与巴獠人在成都得了手,就可挥军来援。。。到那时,则大事谐矣!”
众皆默然。
段随晓得大伙儿的心思。确实,张育与巴獠人干起活来实在是太不靠谱,却叫大伙儿如何有信心把宝押在他等的头上?然而,就如今蜀中这等糜烂的形势之下,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么?
良久,段随开了口:“依计行事罢!这,已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方案了!”
。。。。。。
邓羌没叫段随失望,在段随故意做出放慢速度、甚至显露身形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之后,老疯子带领着两万铁骑如影随形、穷追不舍,摆出了一副追不到段随誓不罢休的势头。不过他的三万步军并没有闲着,也没有尾随骁骑军而来,而是直直扑向南边,不久便围住了张育的起家之地——梓潼郡治涪城。
七月十一这一日,五千骁骑军将士正跟在主将段随的身后纵马疾驰,每一个都使出吃奶的劲疯狂地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没日没夜的奔逃、穿插、迂回。。。连日来就没吃上过一顿囫囵饭,所有人都已经很疲倦了,。但是谁都不敢停下,秦军犹如附骨之疽,始终不离十里之遥,天知道邓羌是怎么做到的?不曾想邓羌对段将军的仇恨竟然如此之深,那是真叫深到骨髓里头去了。。。每每想到此节,素来胆大无忌的骁骑军将士们都觉着不寒而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段随本人也是心急如焚,倒不全是因为自己被邓羌赶得狼狈不堪,而是邓羌分出步兵围住涪城的消息让他大惊失色——那可是三万精锐步兵啊!秦军只要拿下涪城,再取绵竹、雒县,很快就可直达成都城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甘冒奇险,招惹邓羌这个疯子所为何来?不就是想阻止秦军杀向成都么?若是大战略都达不成,那这番辛苦与冒险不就全都做了无用功?
怎么办?怎么办?段随抬头向着前方遥遥远望,心道:前方不远处就是涪西城了,只希望竺瑶与桓石虔收到了自己的信件,已然带兵进驻到涪西。那样的话,只要骁骑军能够跑到涪西,就可以喘口气了!
这是盛夏时节,老天爷的脸面说变就变。先是空气中弥散开一丝凉意,天上有风云流动,厚重的乌云直直压下来,转眼天色便已灰蒙蒙一片。
顷刻间电闪雷鸣,横着天际一道,画出无数狰狞的支支杈杈;竖着砸向大地又是一道,“轰隆隆”的巨响过后,一棵孤立荒原的参天大树被斜斜削去了顶盖,浑身上下燃了起来。
狂暴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