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话题?哦!说沈家人命大。”白泷玛停顿片刻,又说:“津州城的刘知府要去揽月庵拜见那个老公主,也走篱园门口这条路。回府的马车滚下山坡的时候,与刘知府及其差役随从距离也就十几丈,被他们救了。东西跨院爆炸着火的时候,那老公主正和京城里来的官查看地形,距离篱园也就有一里远。老公主的侍卫很厉害,揽月庵又有灭火的药粉,救人救火都很及时。不过,你肯定有麻烦了,要是那老公主多管闲事,你和你堂姐的小把戏肯定瞒不过她。”
“随便吧!”沈荣华听了白泷玛的话,好像突然泄了气一样,不想再多说什么。精明睿智如圣勇大长公主,沈荣华就是再重生一次,也不敢跟她叫板做对。
初霜急匆匆进来,说:“姑娘,佟嬷嬷亲自来传话报信,没委派别人。”
“怎么说?”
“回姑娘,佟嬷嬷说茗芷苑的火扑灭了,倒座和门房都烧坏了顶梁,在门口烤肉的下人烧伤的几个,茗芷苑没人受伤,请姑娘放心。”
沈荣华点点头,“接着说。”
“佟嬷嬷还说秋生的干娘带人守在角门外面,放火烧祠堂的几个婆子刚逃出角门就被抓住了,锁在园子里的花房中,等姑娘出去再审她们。”初霜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四老爷和四太太带六姑娘及下人一走,西跨院就没人了,正房爆炸也没伤到人。东跨院里住的人多,听说爆炸时二少爷和大姑娘正在正房和大老爷说话。现在正房的火刚扑灭,正救人呢,听说主子们都活着,不知下人伤亡。”
“知道了,佟嬷嬷怎么安排的?”
“佟嬷嬷说茗芷苑的火刚扑灭,烤肉受伤的人也都抬到角房医治了。等给姑娘报完信,她就带人去前院帮着救人。佟嬷嬷还说刘知府和圣勇大长公主还工部的官儿都在篱园,府衙的差役和揽月庵的仆从都在帮着救人,篱园的事很快就会闹得朝野皆知。一会儿,江嬷嬷肯定会带人来看姑娘,姑娘尽早准备才好。”
沈荣华轻哼一声,问:“我有什么好准备?被人锁在祠堂我能出去吗?”
初霜会意一笑,转向白泷玛,说:“表哥也应尽早安排才是。”
“不劳表妹挂心,我出去看看热闹。”白泷玛话音一落,人早飞上了房梁。
白泷玛刚走,祠堂大门外就传来了说话声和砸锁声,听话音象是江嬷嬷和周嬷嬷。大门很快就被砸开了,江嬷嬷和周嬷嬷带几个婆子抬着昏迷的竹节进到祠堂里面。看到沈荣华和初霜正跪在供桌前,完好无损,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姑娘、姑娘,你怎么样?没伤到吧?”周嬷嬷扑倒在供桌前,抓住沈荣华的手,又转向沈逊的灵位,嚎啕大哭,“老太爷呀!你开开眼吧!你在天有灵可怜可怜我们家姑娘吧!我们太太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去了,我家姑娘还小呀!那群黑心肝的天天算计她,老想要她的命,这可让她怎么活呀?呜呜……”
“这是怎么了?”低沉庄重且略带一点沙哑的声音在祠堂大门口响起。
沈荣华听这声音有些熟悉,赶紧回头,就看到圣勇大长公主和两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走进祠堂。江嬷嬷等人刚才也见过大长公主,见他们进来,赶紧下跪行礼。
“小女沈氏拜见大长公主。”沈荣华跪行三步,给圣勇大长公主行叩拜大礼。
圣勇大长公主冲沈荣华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又径自走到供桌前,凝望着沈阁老的灵位,摇头一笑,说:“沈逊呀沈逊,本宫听说你显灵了,都闹腾好几天了。篱园与揽月庵相隔几里,你都不说去看看本宫,也真不够意思。本宫也老了,现在总想起当年对酒当歌,与你们谈天说地的时候,还经常梦到林闻。”
揽月庵的管事嬷嬷拿出三柱香点燃,躬身递上前,“大长公主请。”
“沈逊哪沈逊,你没想到本宫会来给你上香吧?”圣勇大长公主双手合十拈香拜了三拜,把香插好,对同她一起进来的两名官员说:“你们也给沈阁老上柱香吧!本宫记得他是你们的座师,常大人好像比刘大人晚一庙吧?”
同圣勇大长公主一起来的两名官员分别是津州知府刘大人、工部郎中常大人。两人都是民间学子,参加春闱相差一庙,但那两庙都是沈逊的主考官。他们给座师上香是礼数,但听圣勇大长公主称他们为“大人”,倒令他们有些唯唯诺诺了。在座师灵前,高高在上的人称他们为大人,这其中蕴意何只丰富。
刘大人和常大人来到沈阁老的供桌前,江嬷嬷和周嬷嬷各点燃的三柱香,交到二人手里。二人拈香拜了三拜,插好香,在供桌前行了跪拜大礼,礼毕又躬身退到圣勇大长公主身后。礼尚往来,沈荣华又分别给三人行了礼、道了谢。
圣勇大长公主看着香烛里氤氲的烟气,微微摇头,感慨一叹,说:“沈逊哪沈逊,不知你是否记得隆顺(先皇年号)三十五年,本宫亲征漠北受了伤,林闻约你过府去看望本宫。那一年,你刚结束了十几年的外任,回京任礼部尚书。你给本宫带了四礼,梅子酒、菱花蜜、玫瑰露、云山茶,而林闻则给本宫带了一坛烈酒。当时先皇也在场,看到你们送给本宫的礼物,只微笑咂舌不说话。
本宫问林闻什么意思,林闻说一个人要性烈如酒,生也痛快死也痛快,千万不要受尽病痛折磨再死,还直言说他给本宫准备了上好的香烛。没想到林闻准备的上好香烛倒让他自己先用上了,好在杀手利落,让他一刀毙命也痛快。林闻死后,本宫亲自到林家给他上了香,之后这十几年,每到他的祭日,本宫都会给他上三柱香。现在,又轮到本宫给你上香了,人哪!有时候真不能与命争。”
听圣勇长公主提到林闻,沈荣华心中感怀悲恸,哽咽抽泣。初霜不便劝慰沈荣华,只能陪着主子掩嘴饮泣。周嬷嬷是林家旧仆,紧紧捂嘴,仍痛哭出声。其他在场之人,也都听说过林闻的大名,即使心思不同,也都唏嘘感叹。
听说大长公主每年都会给林闻上三柱香,沈荣华赶紧以林闻至亲的身份恭恭敬敬给大长公主行了谢礼。初霜扶着周嬷嬷,也跟着行了叩拜大礼。
“本宫人老了,嘴碎好唠叨,没事总想跟人说话。”圣勇大长公主俯视沈荣华,目光深邃,笑了笑,又说:“你的外祖父林闻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圣贤皇太后目光如炬,她说林闻是治世之能臣,果不其然,只可惜他后继无人。”
林闻只有万雪莹一个妻子,没有妾室通房,万雪莹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沈荣华的母亲林氏,夫妻无子。林闻青云直上、位极人臣时,中南林家得知万雪莹不能再生养、林闻又绝不纳妾时,想尽办法要给他们过继一个儿子。万雪莹倒是心动了,而林闻就是不答应,因为他太了解林氏一族的人了。
当着津州城的父母官、在京城任职的工部官员以及沈家诸多奴仆,圣勇大长公主提到林闻,直接说是沈荣华的外祖父。这是真实而又平常的一句话,在圣勇大长公主嘴里很随意地说出来,又听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就绝非平常了。
在工部任职的常大人年近不惑,他入仕时,林闻已逝,连带林闻的亲信也淡出了朝堂。但直到现在,朝廷的许多政令仍与林闻有关,他对林闻其人其事都不陌生。林闻夫妇逝世,留下的孤女由沈阁老做主许配给了沈阁老的嫡次子,也生儿育女了。至于沈逊死后林氏母子在津州出了什么事,他一个在京城的小官就不得而知了。今日大长公主不只一次提到林闻,这是上位者的暗示,朝廷真的要给林闻正名了。他要想往上挪挪位置,向林闻培养出的人脉靠拢也是一条捷径。
津州知府刘大人与常大人是同龄人,因入仕早几年,对林闻的了解更为广泛全面。尤其他这些年一直做外官,又得到了裕郡王萧允的赏识,捞到了津州知府这个肥差。津州地面上供着沈逊这尊大神,又是他的座师,哪怕已致仕荣养,他也不敢有一丝不敬。沈阁老到津州荣养,为避嫌跟地方官接触并不多,刘知府跟沈慷兄弟交情也很浅薄,两家走动很少。但刘知府对沈家的事知道得却不少,尤其是沈阁老死后,沈家发生的那些上不得高台面的事,他都了如指掌。听圣勇大长公主提到林闻,跟沈荣华说话又很随意,他心里就多了几番谋算。
沈荣华听圣勇大长公主提到林闻,语气亲切,不吝褒奖,而她却没表现出任何情绪。前世,沈阁老未辞世之前,逢年过节林氏带她祭拜林阁老夫妇,她才会想起自己还有这么厉害的外祖父。沈阁老逝世之后,林氏都没逃出沈老太太等人的手掌心,她更是小菜一碟了。她只有十二岁,逆境、困境及至绝境七年,慢慢搓磨掉了锐气和聪慧,耗干了她的气血,连最后的皮囊都成了花肥。
那时候,她早已忘记他的外祖父曾在盛月皇朝留下过辉煌的足迹。即使偶尔想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也只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绝望。重生之后,与她相关的一切都随着她生命轨迹的改变而改变。长眠于地下、功名已沉寂的外祖父又被圣勇大长公主提到了人前,这是信号、是暗示。不管上位者因何提起他,只能说明一点,她的外祖父死了,但比某些活着的人还有用。
“大长公主慧心慧眼,光风霁月,能给外祖父一句真诚且真实的评价,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沈荣华冲大长公主拜了三拜,又说:“外祖父并不是后继无人,长江后浪推前浪,盛世皇朝,自是人才济济、贤臣辈出。”
“林闻会对人感激涕零?你没见过他,当然不知道他的做派。你要让他对本宫说一句感激的话,别看他死了十几年,不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才怪。”圣勇大长公主话音一落,就引来一片唏嘘感叹,随后,她冲沈荣华抬了抬手,说:“快起来吧!好孩子,这都是旧事了,你不了解你的外祖父,但你后面那句话说得好。”
沈荣华又向大长公主行礼道谢,才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她跪得时间太长了,腿又酸又麻,一时站立不稳,身体一歪,撞到了一旁的高几。高几上放着她的披风,团在一起,里面卷着白泷玛送给她的碧泉剑。高几一斜,披风就掉到了地上,散落开了,碧泉剑没露出来,但剑鞘底部的流苏却现于人前了。
初霜刚扶着周嬷嬷起来,见沈荣华差点摔倒,又急忙过去扶住她。沈荣华站好之后,赶紧向大长公主行礼,请求恕她失仪之罪。初霜也陪着沈荣华行礼,礼毕,扶起高几,又捡起披风裹好里面的碧泉剑,放到了高几上。
这本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动作,连沈荣华自己都没太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失态而已。可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圣勇大长公主却把最关键的细节看到了眼里。揽月庵的管事嬷嬷也是人老成精,眼睛时刻随着大长公主表情转,自然也看到了碧泉剑的流苏。见大长公主不动声色,她的目光在披风上停留了片刻,也就错开了。大长公主脸上嘲讽的笑意一闪而逝,又凝神注视着沈逊的灵位。
“沈逊哪!看来是本宫错怪你了,你显灵之后去看本宫了。”圣勇大长公主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在沈荣华脸上停留片刻,揶揄一笑,又说:“只可惜本宫肉眼凡胎,没看穿你的化身,你对本宫心存不满,就行了些有违风范之事。”
沈荣华暗暗寻思,心里纳闷,圣勇大长公主刚刚说起她的外祖父林闻,言辞直率诚挚,另她深为感慨,连心底最后一点戒备也慢慢放松了。可大长公主突然话锋一转,又说到她的祖父显灵之事,明明意有所指,可她一时却不能领会。她微微转头,想看看初霜是不是有所悟,可却在不经意间触到揽月庵管事嬷嬷别有意味的目光,那探寻目光正在高几上的披风和她之间流转。
管事嬷嬷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披风?沈荣华想到这个问题,心中一颤。披风没什么特别,难道她们在刚才高几倒了时候看到了披风里包裹的碧泉剑?
“恐怕大长公主又错怪沈阁老了。”揽月庵管事嬷嬷向圣勇大长公主陪笑行礼,扫了沈荣华一眼,又说:“老奴记得沈阁老曾经说过他平生只有两知己,一位是林阁老,一位就是大长公主你了,他怎么能对你心存不满呢?再说沈阁老是光明磊落之人,就算心里有些不乐意,也会明说,绝不会做些宵小之事。”
“你说得不错,沈逊确实能担得起光明磊落四字。只不过圣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四项是君子之规,他只差了一项,就有可能失之千里。活着留下了太多遗憾,死了显显灵,让人有所忌讳,也是一种找补的方式。”圣勇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刻,又转头对刘大人和常大人说:“本宫和你们的座师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可有些事却不能随便和晚辈说,有以倚老卖老之嫌哪!”
“大长公主高风亮洁,与沈阁老自是君子同求。”刘大人和常大人都听出大长公主话有所指,却不明其中因由,不敢随便乱说,只能说些奉承话应付。
话都说到这份儿了,沈荣华要是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圣勇大长公主和揽月庵嬷嬷一定是都看到了她包裹在披风里的碧泉剑,才一唱一和敲打她。
当时,她见白泷玛拿出两把剑,只顾着想怎么把宝剑算计到手了,却忘记问宝剑的来历了。现在真相大白了,白泷玛的两把剑一定是从揽月庵偷来的。而沈荣华不管是蓄意同谋者还是毫不知情的分脏者,被正主发现,都难辞其咎。
圣勇大长公主是谁?那是朝野无人不敬、漠北无人不怕的巾帼英雄。别说被她一手捧上位的当今皇上,就是先皇,也把她当成臂膀和倚仗。敢偷她珍藏的东西,危险程度和虎口拨牙一般无二,可偏偏这颗“牙”还让她看到了。
贪小便宜吃大亏,这回无意之间就被白泷玛带进坑里了。此时,她必须迅速做出反应,还有余地可退。遮羞布已被别人扯掉一多半,与其继续遮遮掩掩,在别人眼里扮演跳梁小丑,还不如光明正大直面自己来得更果绝干脆。沈荣华不了解圣勇大长公主,但她相信大长公主会给林沈两位阁老几分薄面。
沈荣华冲大长公主笑了笑,转过头,轻声对初霜说:“竹节应该醒了,你去看看她,代我安慰她几句。她还小,又被吓昏了,在露天地上躺了这么久,醒来恐怕要受凉,你把我的披风拿去给她用,拿去前把披风检查一下,别再吓到她。”
初霜感觉沈荣华这几句话说得异常啰嗦,她一时不明所以,但她很听话。当她抖开披风,看到碧泉剑掉出来,她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谜底在此。她赶紧放下披风,拣起碧泉剑,捧到沈荣华面前。沈荣华没接剑,示意她把剑放到供桌上。
“沈逊啊沈逊,你果然逊一筹,也难怪你显灵。”圣勇大长公主走到供桌前,拿起碧泉剑看了看,又放下了,哼笑几声,又说:“当年,林闻已逝,你刚入阁,本宫说你逊林闻一筹,你含笑不语,没反驳,但本宫知道你心里不服。你要真是在天有灵,只看发生在篱园的这一幕幕,就该对本宫的话心服口服了。”
众人听到圣勇大长公主这番话,都各自寻思,仍不明所以,连沈荣华都被绕昏了。祠堂陷入沉默之中,正在这时,差役进来找刘大人禀报情况。
“刘大人,你把今天发生在篱园的事当案子接下来,好好查一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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