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还是渺茫,但我的腿脚却不受理智控制似的,等我回神的时候,已经走在去往江边码头的路上。
乘轮渡过江到了武昌,找到联大的旧址,果然不出所料的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我颓然的靠在紧闭的大铁门上,背上一片冰凉,心里更像结了霜。
我所熟悉的地方只有这两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还能在哪里落脚。
或许是他能去的地方太多,我能找到的地方却太少。
又或者,他根本就已经离开了。
武汉的东面南面都已经被日军围困,很快就会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他若在这里停留,只怕无法北上去找他的组织了。
他会为了我而停留吗?
就算他想,他的组织也不允许吧。
他的组织?我突然想到,如果,如果他还在武汉的话,他一定会联络他的同志!顺着这个线索找的话,也许能够打探到他的消息。
当然,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我不可能知道他的同志们会隐匿在什么地方,这个希望只怕更加渺茫。
我在大街上漫无方向的走,心里空荡荡的,我甚至开始盘算,是继续留在武汉碰运气,还是北上到华北根据地找他,或者,干脆去重庆找我的家人……一时间难以抉择。
正出神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小报童拦住我,“哥哥,买份报纸吧!”
“哦。”我无意识的应了一声,无意识的掏出钱,无意识的接过报纸,瞟了一眼——《江汉日报》。
意识猛地回到脑中,我想起不少地下组织会把报馆当作联络地,《江汉日报》是中共的报纸,说不定从那里可以打听到戚少商的下落。
疲惫的身体忽然有了力气,我直奔码头坐船又回到汉口,赶到《江汉日报》报馆。
“先生,你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狐疑的看着我。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便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我的记者证递给她。《明报》虽然停刊了,但记者证我一直留着。
“啊!”那女孩颇为兴奋的叫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顾惜朝啊!我看过你的文章呢!”
“是么?”我有些尴尬的笑笑,“那只怕是很久以前了吧?”看来我在上海的恶名还没有传扬到这里来。
“对了,顾先生,你来有什么事吗?”她问我。
“我想……”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不是顾先生吗?你怎么来武汉了?”
当初《申报》迁来武汉的时候,我曾经和这家报馆的同行打过交道,来的这人正是当初见过的小杨。
我还没有开口回答,小杨又自顾自的嚷嚷着,“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来这了?日本人就快打过来了,我们报馆很快都要迁去西南了……”
“我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我及时制止住他的喋喋不休,“你可知一个叫戚少商的人?”
小杨愣了一下,随即释然的一笑,“哈!戚少商猜得果然不错,你真的找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喜上心头,我努力让自己平静的问道,“这么说,你见过他?”
小杨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
小杨皱了皱眉,“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三天前……”
听到这话心头一下子冷下来,“是么……”
“那时他告诉我他已经不能在武汉多留了,”小杨接着说,“他说他在等一个人,他答应了他,要等他来同他一起走,但是,情势不由人……”小杨看了看我,说道,“戚少商托我转告你——”
“什么?”
“请你原谅!”小杨的声音低沉的有些黯然,我能想象出少商说这四个字时的神情。
但是,只有这四个字吗?这算什么?!哪怕他留给我一点消息和线索都好,为什么叫我原谅!?
“还有,他还说——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我不由的苦笑,这同放弃有什么区别?
我不顾一切来找他,等来的只有这八个冰冰冷冷的字吗?究竟是怎样的情势不由人,竟让他两句话就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和誓言撇得干干净净!戚少商,你怎么可以……
再见时不知何时何地,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我们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你叫我怎么原谅?
最后一点希望竟是被他亲手生生得摧毁了,我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不知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支撑下去。
来来回回的折腾一番,已经时近中午,十月的武汉白天仍是夏天般的闷热,太阳晒得我头晕。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不复清晨时那般萧索,走得累了,我在路边一个小茶摊坐下,要了碗茶,手里还捏着那份《江汉日报》,索性便看了起来。
战事越来越不容乐观,武汉濒临陷落的大局怕是不可逆转,有门路离开的人正在陆陆续续撤离,而那些无力离开家乡躲避战祸的老百姓们依然要过自己的日子,却不知明天是否还有此时的安稳。
而我,又该何去何从?
去重庆?那么我和他,便从此分道扬镳,总有一天势不两立;北上去找他?既然他都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我又何苦又何必?
天下之大,竟没有一条路给我走吗?
“呜——”一声悠长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街上行人立刻慌乱起来,是防空警报。
抬头,几架日本飞机轰然飞过头顶,人们立刻喊叫着四散奔逃。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在耳边,茶摊被炸弹掀翻了,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有人倒在地上,满身鲜血。
茶摊老板拉我一把,“年轻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原本并不拥挤的街道一下子挤满了人,人们纷纷从屋里逃出来,向着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
离开茶摊没走几步,我便被人群挤在了中间,身不由己的被人推搡着前行,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索性就随着人流跑吧。
爆炸声不绝于耳,街道两旁的房屋建筑霎时倒的倒塌的塌,不断有木板横梁什么的砸下来伤了人,一时间轰炸声、叫喊声、哭救声混成一片乱成一团,身边硝烟弥漫,哀鸿遍野。
“是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不少人发出边逃边发出这样的疑问。
日本人的飞机仍在头顶肆虐,我夹在人群中,躲着炮火躲着随时砸下来的物事,爆炸的轰鸣声震得我的大脑没力气多想别的事,只想着尽力的逃,绝不能就这样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中!
即使生活再没有希望,至少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要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所以,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惜朝——!!”
仿佛是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不真实。
我不是幻听了吧?杂乱轰响的各种声音里,我竟然听到他在叫我!
“惜朝——!!”
又一声,我愣在原地,木然的抬起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前方。
我的目光越过层层慌乱的人群,忽然间,废墟、炮火、人流……全部暗淡了色彩,各种杂乱的声音也变得宁静,在我与他四目相接的时候。
他紧锁的眉头倏然展开,唇边绽开一个明媚的微笑,明亮的眼神一如初见。
“少……商……”我这是在做梦吗?梦境中他的脸,他的笑,会这样真实吗?
“少商!”我拨开人群,奋力向前奔去,哪怕是幻影也好,多见一时是一时。
“惜朝!小心啊!”他逆着人流向我走来,身边依旧炮火不绝。
相距不过五十米的距离,怎么会这样漫长?穿越人潮,躲着炮火,我们一个顺流一个逆流,艰难的坚决的向中点靠拢。
一步又一步,脑海中闪过曾经的一幕幕,我们双手紧扣走过人山人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谁,许给我一个天荒地老?
眼前,是他向我伸出手,“惜朝——”
手中真实的触感让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就在我面前。
“少商——”我的声音禁不住的颤抖,带着涩涩的鼻音。我不知道,老天究竟要给我们多少考验,才肯让我们在一起。
他的脸沾上了灰土,风尘仆仆的样子,双眼中布满血丝,想是多日来没有好睡。他看着我,眼中悲喜交加,不确定似的慢慢抬起手,一寸寸的靠近我的脸庞。
“惜朝……真的是你!”他粗糙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唇边带笑,眼中却分明有隐隐水光,“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原来相思没顶的,不只我一人。
我扑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紧紧的揽着我,身边尘土硝烟弥漫,人流不断穿梭而过,我和他,紧紧相拥,在这个炮火连天的时刻。
“轰!”耳边一阵巨响,眼前霎时一片火光,身子被人一推一转倒在地上,揽在身上的手并没有松开,抱着我在地上翻了几翻,滚到路边,险险的躲过。
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头顶上被炸到的房屋有半边砖墙轰然砸了下来。
“少商!!”我大惊,慌忙去推护在我上方的戚少商。
他却死死的按住我,眼见我们避无可避,他索性一闭眼,整个人压上来把我护了个周全。
“轰隆!”一声好像砸我心上,我大气不敢出,浑身颤抖,好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
身上的人也缓缓从我颈边抬起头,转过脸来对我的目光。
头顶上那半边砖墙一头靠着未倒塌的墙壁,一头支着我们身旁的地面,斜斜的给我们搭了个棚子。
“哈——”我们同时如释重负劫后余生般的长出一口气,然后胸膛起伏着大喘粗气。幸好,幸好……
“你……”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瞪着他,刚刚他不要命了吗?
他却爽朗的一笑,低头堵上了我还未平复的呼吸。
许久不见,他的吻炽烈如火,痴缠如绵,尽诉别离苦。
幸好有这半边墙挡着……
不久之后,日本人的飞机飞远了,轰炸声没有再响起。
“看来空袭结束了。”眼前的情景却是让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别愣着了,救人!”他推了推我,说道。
很多伤者倒在地上,或是鲜血淋漓,或是血肉模糊,有些人哭叫着喊痛,有些人已经无声无息……
医疗队很快赶来了,我们便帮着救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好多疑问也无暇问起。
忙了大半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
他带我回到他的住处,幸好我们在路上碰到,否则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可能找得到。
想起那半日寻寻觅觅的辛苦,还有他那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我的心情瞬时低落下来。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见我脸上冷得要结冰,他愣了一愣,随即了然,“本来我们是打算今天走的,可是,已经到了车站,我又折了回来……”
我疑惑的看看他,他微微一笑,凑近了按住我的肩膀,一双眼睛炽热的望着我的脸,“我不舍得你……我想见到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想见到你!”他将我拥入怀中,“上天对我不薄,果然让我见到你了!惜朝……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他的脸庞在我的颊边亲热的磨蹭,我却低下头忿忿的在他肩头一口咬下去。
“嗯——”他喉咙里哼了一声,隐忍着没有叫出来,“惜朝……”
感到他的身体紧绷着忍痛忍得很辛苦,我适可而止的放开,肩上衬衫被口水濡湿了一块,倒让我自己有些脸红。
我抬起眼睛恨恨的瞪着他,见我这副表情,他也猜到了大半。
“你去过《江汉日报》了?”
我点头。
“见过小杨了?”
我再点头。
他却低眉淡笑,神情颇有些忧郁,“我等你这二十几天,想了很多,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自私?”
“嗯?”我疑惑,但又能明白几分。
“因为我,你要跟你的家人分道扬镳,甚至有一天会势不两立,我不知道,这样跟我在一起,你会不会开心?惜朝,我知道,对这些失而复得的亲人,你是在乎的!”
“所以,你要我选择……”是要家人,还是要他……居然把这样的难题丢给我?!我赌气的白了他一眼,“那好,我明天就去重庆!”
我愤然转身,却被他伸出手拦腰一抱,一张笑脸厚颜的从后面蹭上来,在我耳边呼着气,“真的?”
“那你还来武汉做什么?”
“看你死了没有!”
“哦!那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是不是该重新做决定呢?嗯?”
“哼!”我又送他一记白眼,其实我的决定在我决心下船的那一刻就已经清清楚楚了。
“对不起,惜朝,到最后我还是自私了,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少商,等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以后,你可不可以放下你的立场,不要参与党派之争,不要与我的家人为敌?你答应我,我便跟你走。”
“好,惜朝,我答应你!”
我有些犹疑的看向他,他笑着吻吻我的脸,“等赶走日本人,我们就远走高飞,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生生世世?我不禁苦笑,“可是你的信仰里没有来生!”
“啊?”这次换他疑惑了。
我笑笑,“你那本‘世语新说’我是真的看过!”
他的眼神黯然了片刻,又重新燃起热火,“没有来生……那么,我们只要今生,只惜今朝!”
只要今生,只惜今朝……
你可知一生太短,今朝易过。
我知道,所以才要分分秒秒,只争朝夕。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只有今朝,没有明朝……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他适时的堵上我的嘴巴……
…这个。。。。。。好久没出现了啊…
今宵梦短,爱能几时?
第二天一早我们是被枪炮声震醒的,我们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两军的交火声很近,日本人怕是真的要打进来了。
我们决定立刻就走,否则北面道路一旦被日军封锁,我们就没机会了。
迅速收拾好东西出门,街上比昨天还要拥挤,几乎人贴着人,一条街从头望到尾,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戚少商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会走散。他的掌心很热,拥挤的人群中,我的心却异常的安宁。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一生一世,可以吗?
你知道,我们没有来生,只有今朝。
一生一世忽然间就变得这么短暂。
街上人挨人拥挤得很厉害,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当初淞沪会战打响的时候,上海华界也经常出现这样的难民潮。
想不到,今天我们也成了难民一分子了!
远处的炮火声越来越激烈,身边场面混乱的有些失控,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挤倒在地,顿时放声哭叫起来。看她的样子像是跟家人走散了,哭了半天都没人理会。
看看身边人流拥挤推搡的状况,一个小孩子挤在中间搞不好会受伤的。
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随着拥挤的人流躲避战火,那时孤独无依的恐惧至今记忆犹新。
我便松开戚少商的手,挤过去抱起那小孩。
“惜朝!”戚少商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想他应该是跟了上来的。
我没想到,这一松手,却是……
回过头,我看到一群人拥挤在我和戚少商之间,他被很多人夹在其中,奋力的想挣脱却不得,而我这边,突然涌上来的大批难民死死的挡在我面前,铜墙铁壁一般,任是再有力气也挤不过去。
这里正是一个十字路口,我们被人流隔在两边,身不由己的被人越挤越远。
“惜朝!惜朝!”他焦急的冲着我大声喊道,“我们火车站见!”
“好!”我一边护着抱起的小女孩,一边大声答道。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曾经的和现在的约定,让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期盼。
好不容易随着混乱不堪的人流到了汉口车站,而车站里的拥挤程度比外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幸运的在这里撞到她的父母,那两口子自然对我千恩万谢。
我却勉强的笑了笑,为了帮她,我可是跟我最重要的人走散了。
我在站台上,看着人群走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来来往往,我努力的在其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答应了我要不见不散,他一定会来的。
从白天等到夜晚,城外的枪炮声依旧不绝于耳,而城内,我又看到日本人的飞机飞过,狂轰滥炸了一番扬长而去。
好在,炸弹没有丢到火车站,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