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朝,我们明晚就走!”
“嗯。”
回去家中,我便捉摸着该怎么解决那些监视我的人。我摸了摸临走前戚少商塞给我的枪,不得已的话只有出此下策。
若不是担心我一夜不归会让人起疑,戚少商一定是说什么都不肯放我回来,这个家伙,带着一身伤还想着胡来……
我脸上不由的热了热,忽然间竟开始无限憧憬未来的日子,如果明天我们能走得成的话……
我正努力思考着该怎么避开日本人耳目,“笃笃”的敲门声突兀的响起。大半夜的,会是谁呢?
“曼妮?”一开门,我惊讶不已,“这么晚了,你……”
“你是不是去见戚少商了?”她走进来,直截了当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完全没了平日里那种小女孩的天真之气,换作一副攻于心计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来上海的任务就是调查戚少商!”
“你终于肯承认了!”没想到甩掉了监视我的人,却忽略了顾曼妮,她调查了戚少商这么久,想必是知道卷哥的住处的。
“是!”她也不再避讳,“你是不是打算和戚少商一起离开?”
“你——?”难道她会知道我们的谈话?
她笑道,“你放心,我只跟你到半路,这个,是我猜的!”
我很厌恶她现在这副神情,也不和她兜圈子,“你猜对了!”
“你不能跟他走!”她几乎是用命令一般的口气说道。
“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是中共的人!”
“我知道!”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变,“他是哪个党派的都好,既然都是为了中国,又何必介意!”我皱眉敛目,直视着她的眼睛,自己的声音听来有些阴恻恻的,“看来戚少商的事你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她不为所惧,“当然是报告组织!”
“顾曼妮!”我厉声喝道,“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话!”不由自主的我摸了摸别在后腰的枪,这一刻,我真的动了杀心,如果她执意如此的话……
她却仍旧是那样理直气壮的瞪大眼睛盯着我,“好!如果你忍心杀死你亲生妹妹,你就动手吧!”
什么?!我的手顿时僵住,亲生妹妹?
“你知不知我来上海的任务其实不只是调查戚少商,还有就是——调查你!”
调查我?
“调查戚少商是组织交代的任务,调查你却是爸交代我做的。”曼妮缓缓的说道,“你和爸爸之前见过面的,难道你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其实,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连戚少商都看得出,我和顾裕名很像,后来曼妮来我们报馆,当时戚少商也说她和我的感觉很像。
原来我和他们同乡又同姓,果然不是巧合吗?
“那么你都查到了什么?”
“你的母亲叫柳青梅,是苏州城有名的戏子,你生于民国四年的腊月是不是?”
“是……”这么突兀的提起前尘旧事,我禁不住全身一片冰冷。
“你看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递给我,竟是妈妈当年和顾裕名的合照。
“其实当年是这样的……”曼妮悠悠的讲给一个已经蒙上多年尘灰的故事,无非是才子美人相恋又迫于身份悬殊家庭压力而不得不分道扬镳的故事,我便是那个故事的牺牲品,而曼妮则是那个男人与他的正牌妻子所生的孩子,我们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这些年爸爸一直在找你……”曼妮说。
“那又怎么样?”我不由的苦笑,这么多年我都当自己是没有亲人的孤儿,就算此刻我的亲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又能高兴几分?又能改变什么?
“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让你跟戚少商在一起……”曼妮继续说。
过去的种种不仅不能改变,反而还要来破坏我现在的生活!这样的亲人,我宁可从来没有见到!
“顾曼妮!是不是你——”看着这个与我有着血缘相连的人,我心里无比痛楚,“是你将戚少商的藏身之处泄漏出去的?是你把我和他的关系透露给日本人?你想害死他就是为了把我们拆开是不是?”
她却没有避开我凌厉的眼神,“你是我哥哥,我不能看着你走上歧路!”
歧路?果然,政治立场的分歧,真是无药可救!
“那当初你又为什么要救他?作样子蒙骗我们吗?”我的心由痛变得无力。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曼妮也无奈的叹口气,却固执的看着我,“我只告诉你,如果你执意要跟他走,我就把收集到的证据交给组织,军统内部怎么处置叛徒你大概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别说了!”我断然阻止他,无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类,我不想听……
“或者——”曼妮看看我,仰起头,“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我!这个秘密我没有向第二个人透露过!”
我慢慢攥紧了拳头,全身冷的颤抖,我的确恨她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不可能忍心下手杀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曼妮……其实,你也是身不由己吧!”我望着她,眼中没了那种忿恨之气,“那时,你肯拼着自己的清白去救戚少商,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不全都是假的……”
曼妮的脸上才又现出平日那副真诚的神气,却是万般无奈的,“哥,我和他的立场始终是对立的!哥,来上海之前,爸爸千般嘱咐,要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如果戚少商不是那边的人,我不会阻拦你们,但是……难道将来你要帮着他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敌吗?”
为什么……会这样……?
“哥——”曼妮接着说,“只要你留下,我保证戚少商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他的秘密我会一直替他保守!但如果你执意要跟他走,我会通知组织去抓人,不要怪我……”
曼妮走后,我黯然的上了楼,推开他房间的门,打开灯,好久没回来,床单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我却不在意的坐上去,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心也软绵棉的无力,却是一丝一丝被拉扯一般的痛。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我?为什么没有人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难道我们在一起就这样天理不容?
忽然想起我曾经在教堂起过的誓言,“我们的感情,如果天地不容,就让一切的罪孽由我来背吧。”
果然,上帝还是没有原谅我吗?
(二十三)
第二天夜晚,我敲开曼妮家的门,她看到我有些惊讶,我很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笑一笑,却发现脸部肌肉有点僵硬,于是勉强的扯了扯嘴角,说道,“跟我一起去码头……如果我不出现的话,他不会走的。”
曼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什么?惜朝,你不走?”码头上,戚少商急急的扯住我的胳膊,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问道。
“是,我不能和你走!”否则会害了你……我故意装出冷静的样子。
“为什么?”戚少商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然。
我看着他紧紧拧起的眉头和失落的神色,我想,我应该把事实告诉他,我的身世,我家人的立场。
“原来你真是那位顾团长的儿子!”片刻的惊异过去,戚少商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那么正好,我们一起去重庆找你父亲!”
“大当家!”却是曼妮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骗不了我的,你根本就不会去重庆!”
“看来我的事你都查清楚了!”戚少商压低了声音,不自觉的瞄了瞄一旁前来送行的息红泪,她到现在仍旧不知道他的身份。
曼妮点了点头,戚少商骤然敛起目光,带着一丝威胁和决绝看看我看看曼妮,“既然如此,惜朝不走 我也不走!”
曼妮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大当家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留下,我哥和你,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除非……”
“除非我……”和自己的党派脱离关系彻底加入你们的组织……这句话戚少商没有说出来,大家心照不宣。
“少商,你走吧!”我无力,这个“除非”是根本没可能实现的,就算少商愿意,我也不会愿意让他为了我而变节。
“我不走!”他却斩钉截铁的拒绝。
“少商!”息红泪这才走近,开口劝道,“你好好想想,你留下究竟有什么意义?只会给顾先生添麻烦而已!”
一句话便让强硬的戚少商有些动容,息红泪这个女人果然还是最了解戚少商的,了解他的心中所想心之所系,知情势,知进退。我递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这些日子她的确帮了我们很多。
趁着戚少商有所动容,我急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惜朝?”他倏然睁大眼睛,半是疑惑半是欣喜的看着我。
“在武汉等我十天!”我说,“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去找你!”
“十天?”他皱了皱眉,“会不会太仓促了?”
“只要你安全离开,我便没有后顾之忧!”无论如何,我要想办法劝他走,“你相信我,我会尽快解决这边的事!”
我信誓旦旦,但他的眼睛里仍是带着怀疑。
“但是——万一十天之后我还是没办法离开上海,就不要等我了……”看他急着要开口,我赶忙说道,“武汉也在打仗,我不想你在那里久留!以后我们总有机会再见面!”
“惜朝!你不是在骗我吧?”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握住,“你只是想哄我走!是不是?”
我的手被他捏的生疼,我摇摇头,“少商,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惜朝!”他将我紧紧的拥进怀里,万般不舍的叫着我的名字,“惜朝,我等你,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看着船只在夜色中渐渐远离,我的心骤然空了一块。
今日不知明日事。少商,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万一我不能履行诺言,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离开码头的时候,曼妮说,“爸爸过几天会过来,到时候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离开上海!”
“哦!”我无意义的应了一声,没有他的地方,去哪里都是一样。
回到家后,我便开始计划怎样才能顺利的从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逃离上海,为了戚少商也好,为了自己也好,至少我绝对不能留在这继续受日本人摆布。
只是十天的确很仓促,当时我确实是想先找借口哄他走的,但现在,我是真的想把它付诸实践。
但首先,我必须先去森田那里报到,先稳住他再说。
“戚少商走了?”森田俊一微笑得看着我,明知故问。
“嗯!”从喉咙里哼出一个音节,我懒得多说话。
“很舍不得?”他看出我神色不善故意问道。
“不用绕弯子了!”我冷着脸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很简单!”森田闲适的递给我一张纸,“听说你身手不错……”
我接过来一看,竟是“七十六号”对八十一位新闻界人士发出的“黑名单”,其中几个名字被用红笔划上了圈。
我挑了挑眉,“你是想让我解决这几个人?”
“聪明!”森田笑道。
“他们都是我从前的同事……”我说。
“也是戚少商的兄弟,对不对?”森田笑得不怀好意,“你下不了手?”
“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戚少商敢杀我们的人,我就要你去杀他的兄弟!”
“如果我不做呢?”
“你不做,我很难信任你,这叫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身边?”
“不放心的话为什么还要强留我?”
“我欣赏你!”他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并不只是欣赏那么简单,“自然不舍得放你走!”
我强忍住满心的厌恶之情,淡然一笑,“好!这些人我帮你解决!”
回到家,我立刻打电话给息红泪,“请通知红袍、劳二哥他们尽快离开上海,日本人要对其不利!”
“好的,谢谢你!”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是曼妮,“哥,现在来我家,爸爸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
时隔不过一年,再次见到顾裕名,这位帅叔脸上竟是多了几分沧桑,想必这一年战乱频仍,他也是操劳不少。
怪不得第一次见他就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那诸多巧合果真不是巧合。
只是这么多年,父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顾团长,我们又见面了!”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
“爸爸现在已经不是保安团的团长,”曼妮却给我解释,“而是第九集团军八十八师师长。”
“哦,升官了!恭喜恭喜!”我笑道,“但是顾师长,中国到处在打仗,您还有时间来上海探亲?”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的样子,讪讪的叫了一声,“惜朝——”
“不必叫得这么亲热!”我一时竟有些恼火。
“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他幽幽的说道,很是感伤。
我却仍旧满心愤懑,“你以为给我起了名字就能决定我的人生我的去向吗?!”
“哥——”曼妮想要出言劝慰,却被我一眼瞪了回去,“顾某出身贫寒,怎么高攀得起你们这样的亲戚?”
“惜朝,”顾裕名深深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怨我,但是,过去的事我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真是负心薄情的好借口!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回你,我曾经回苏州找过你们母子很多次,还登过报纸寻人,可始终都找不到,没想到能在上海遇到你……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能够对你有所补偿,我可以帮你解决目前的困境!”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解决!”我冷冷回绝。
“哥,你何必这么倔强!”曼妮急切的说,“日本人是不是那么好对付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话倒让我有一丝动容,以我目前的处境,自己想办法摆脱日本人的控制病不是不可能,但是,这汉奸的恶名只怕凭自己是无法洗脱掉的。
既如此,我也不再强硬,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的目的是离开上海,是谁帮我我才不介意!“那么我该怎么做?”
见我的态度软了一些,顾裕名不由的露出笑容,“只要你能为国家做点事,自然可以洗脱匿的罪名。”
“那我能做什么?”
“既然你有机会接近日本人,那么,你可有办法获取日军情报?我们得到消息,森田俊一手上有份秘密文件,是关于日军进攻中国的计划。”
我皱紧了眉头,这的确是个办法,如果能窃取日军情报,那么我之前的附逆就是名正言顺的工作需要,要平反也很简单。
顾裕名继续说道,“森田俊一虽然坐镇上海,但在日本军部地位很高,一直参与日军决策,目前我军在武汉、广州两地战事吃紧,此两地如果沦陷,整个中国的形势便会直转之下……”
“既然森田有这样的影响力,为什么不干脆除掉他?”我问道。
“他不能死,”曼妮严肃的说,“组织费了很多心思才和他拉好了一张关系网,安插了我们的人到他身边,若是他死了,日本方面会派一个我们不熟悉的人过来,我们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
三天后,红袍他们在各方面的帮助之下陆续离开上海,对着面前怒气冲冲的森田,我闲适自得,挑眉一笑,“森田先生似乎对我很不满意?”
“我叫你除掉他们,你居然放他们走?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命令?”森田怒气冲冲,“不要以为戚少商走了,我就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你?难道你忘了还有晚晴小姐了吗?”
心脏倏的紧缩一下,我面上却不露声色,“当然没忘!但是我答应你解决这些人,现在不是解决了吗?”
森田拧紧眉头看着我,等我的解释。
“他们已经离开上海,再也不会跟你作对,不会给你找麻烦!”我笑道,“我当时可没有保证一定要杀死他们!”
森田颇有点哭笑不得,又气愤又无奈。
“再说,你们的目的是征服新闻界,我建议你还是少使用一些恐怖手段比较好。”我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知道现在报界同仁中最流行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懦夫畏死终须死,壮士求仁几得仁!你越是逼得紧做得绝,他们越是不肯屈服!”
森田双眉微微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