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拜托你了!”
放下电话,环顾空荡荡的屋子,忽见窗外有人影,小日本一定是派了人监视我。
我不由的苦笑,终是要分开了,不知以后还没有再见的机会?
忽然想起当初他要去北平时在火车站偶遇,他说,“我怕看到你,就不想走了。”
所以现在我不想去见他,我怕看见他,我也无法忍受那种从此人生各西东的痛。
原来天下真的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二天上午,息红泪竟是找上门来。
我不免担忧,“有人在监视我,你不怕……”
“放心,”息红泪微微一笑,“我自会向日本人解释。”
果然是个厉害的女人!戚少商的身份暴露了,这个他名义上的女朋友,却依然有本事保住日本人对她的信任。
“少商现在在医院,状况还好,但是——”息红泪柳眉微皱,“组织却不准他离开上海!”
“不准?”我惊讶不已,“为什么?”留在这日本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也不明白,”息红泪黯然的说道,“但这是组织的命令!”
“命令?又是命令!”我不无嘲讽的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切以国家以大局为重,难道就一点都不顾惜成员的性命吗?”
息红泪轻叹一声,从包里翻出一份报纸,报头上斗大的“中华日报”让我的身子不由的僵住了,亲日派的报纸,我的文章……
“这是你写的吗?”她问我。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最近很多传言,”息红泪看着我,缓缓说道,“说你是日本方面的人,所以你阻止少商锄奸还打伤他;卷哥给少商安排的藏身之处那么隐秘,连我都不知道,却被日本人发现了,你想不被怀疑都难;如今你又在帮日本人做宣传……”
“哼……”我却只有一声苦笑,果然短短时间里,我就离身败名裂不远了。
“我想,组织之所以不准少商离开上海,怕是对他起了疑心……”
“你的意思是……是因为我?”
“他和你走得太近……而且,这次他这么容易就被日本人放了,难免不被怀疑。”
这么说,我牺牲自己的名誉给他换来一条生路,难道也是错的?那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我深深的呼吸一口,“你放心,以后我跟他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了……”是不是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影响到他?“息小姐,帮他离开上海吧!我知道你不想违抗组织的命令,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少商送死!”
良久,息红泪才点了点头,“好……”她看着我,笑了笑,“其实我猜得到,你是为救少商才不得不受日本人胁迫……你放心,我不会让少商送死的,我这就去安排!”
息红泪转身离开,我却忽然叫住她,“息小姐,如果他能够离开,会去哪?”
“重庆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或者是因为,即使日后分开了,我至少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心里是不是就会踏实一点?
息红泪走后,我忽然很想出去转转,闷在房间里我气都透不过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望平街,果然整个上海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条报馆街,我猜他也是吧。
然而这段时间,这条街很不平静,报界坚持抗日宣传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日本人,于是日方授意“七十六号”大肆制造恐怖事件,以逼迫报界屈服。
翻看这些天的报纸,我知道不少报馆被“七十六号”的特务放暗枪、丢炸弹,不断有记者被绑架甚至暗杀,前不久,《大美晚报》甚至遭遇一批武装分子明目张胆的闯进报馆袭击……“七十六号”那份黑名单不是作假的,他们是铁了心一定要要征服新闻界。
路过《申报》报馆,发现报馆门窗都有被损坏的痕迹,显然是遭遇过“七十六号”的袭击,然而最叫我触目惊心的却上大门上那一条白色绸缎,中间结了大大的挽花。
我顿时心里一凉,一定是报馆的同事被害了。于是我不假思索的走了进去。
果然顺着那隐约传出的哀婉肃穆的乐声,我找到二楼的会堂,一场追悼会正在进行。
遥望前方中间的那张照片,我不禁闭紧了双眼,是张华亭,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记者,还那么年轻就……
当初是陈老师,现在是张华亭,他们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手!!
“顾惜朝!”不知是谁发现了静默在后面的我,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扭过头,齐齐望向我,眼里分明都是掩盖不住的愤怒和厌恶。
“你这个汉奸走狗来这里干什么!”昔日的同事对我毫不留情的谩骂。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你滚!这里不欢迎你!”
“我们不需要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不行!不能放他走!”又有人喊道,“我们收拾了这个汉奸卖国贼,为华亭报仇!”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走得远远的,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半步也挪不动。
我看到从前在《明报》的那些同事也在这里,红袍、劳二哥、老八……他们都在这里,都是那样仇恨的看着我。
眼看着这些人就要一拥而上,“住手!”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阻住了他们,是《申报》的总编。
“总编……”我喃喃叫道,然后看着他从前排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小顾啊……”总编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小顾”,我的鼻子一酸。
他看着我,好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相信我会看错人,小顾——”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你记住一句话,懦夫畏死终须死,壮士求仁几得仁!好自为之吧!”
我用力点点头,抽身跑了出去。
我是不想然他们看到我忍不住的眼泪,懦夫畏死终须死,壮士求仁几得仁?难道我会不懂吗?可是,没有给我机会让我舍身成仁,却有人不断的逼我走上不归路!老天甚至都不给我一个选择的余地!我又能去怪谁?
游魂一般漫无目的的走,我想我根本就不该大白天出门,好像过街老鼠似的。
偶一抬头,眼前竟是我们《明报》的旧报馆,我不由的苦笑,走来走去,还是离不开这些心心念念的地方。
自从明报停刊后,这栋小楼就一直空着。看着大门上那把沉重的铁锁,我的心针扎一般的痛。
无力的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明明是火热的夏天,我却浑身冰冷,忍不住的颤抖。
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声合唱的歌声,悠悠扬扬的飘进我耳朵。
“你可记 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難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尽管如今,尘满面,鬓如霜,往事难忘,不能忘……”
如今的我们,却是鬓未如霜,就只剩下怀念了吗?
曾经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理想,曾经夜以继日不辞辛苦的激|情,曾经志同道合同渡患难的人,一切一切,往日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惜朝!你还坐在那干什么!”粗暴的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木然的抬起头,看到从前《明报》的同事,戚少商的兄弟们挡在我面前,怒气冲天。
老八更是愤恨的双眼通红,指着我大骂,“你这个汉奸卖国贼!都是你害了大当家!你打伤他还去告密!”
我知道对他们解释是没用的,现在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而且当初,的确是我打伤了他才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我无话可说。
“兄弟们好好教训他,替大当家出气!”
我懒得去分辨是谁在说话,很快一顿拳脚就招呼到我身上,我麻木的用手护住头,竟然觉不出痛。
“我们真是看错人了!”
“你真是我们的耻辱!”
边拳打脚踢边骂,耻辱?哼,你们谁又能明白我的屈辱?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羞辱我?
我心里一阵火起,曼妮却在这时不顾一切的冲到我身前为我挡了下许多拳脚,“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曼妮一声吃痛的叫声总算让他们停住了手。
“我相信顾大哥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有苦衷的!”曼妮大声说道,接着不由分说的拉起仍处于半麻木状态的我快步离开。
我木然得被曼妮拉到了她的家里,倒给我一杯温水,我紧紧的抱着杯子,想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度,很久,一言不发。
“顾大哥,你为什么不向大家解释呢?你一定有苦衷的对不对?是为了大当家么?”
我还是什么都不说,既然她都猜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还是扭过头冲她淡淡一笑,毕竟她是少数几个肯相信我的人之一。
“何苦呢?”曼妮却突然叹息道,“为了他……值得吗?”
我有些讶异,但随即了然,当初我和戚少商在她家那番折腾,她要是还看不出就太愧对她记者和特工的双重身份了!
但值不值得,事外之人就怎会明白,既不明白我也无需费力解释,我把水杯递给她,“水凉了,麻烦你倒杯热些的给我好吗?”
曼妮无奈的吐了口气,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
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在屋子里打晃,忽然注意到一旁的桌子上有一个倒扣的像框。我不知为什么好奇心突起,我走过去,把像框翻起来,顿时愣住了。
那是曼妮和一个中年男子的合照,那个男子我并不陌生,说起来我和戚少商会相识还是因为他的一张照片,可是,曼妮和他,都是姓顾的,原来如此啊!
“顾大哥……”曼妮倒水回来,看到我捧着那个像框,脸色不由的变了变。
“是你爸爸?”我若无其事的问道。
曼妮放下水杯,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我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想不到你竟是顾裕名的女儿!”
曼妮沉默。
我挑起眼角斜睨她,“没想到父亲是国民政府的高级军官,女儿却肯屈就到我们那个小报纸做个小编辑?”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顾大哥,我……我不想什么事都靠我爸爸!”她脸上现出倔强的神色解释道。
“是吗?”我分明是不相信。
“你信不信都好,总之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但是对戚少商就有?”
“你在说什么?”
“你心里明白!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对他不利,我不会放过你的!”甩下一句话,我转身便走,这世界上,究竟有几个人可以信赖?
晚上,息红泪打来电话,“我已经安排好了,但是少商不肯走!”
“不肯走?”这人他疯了吗?不走留在这等死?
“他一定要见你一面才肯走。”息红泪说。
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我沉思片刻,“好,我去见他!”
“他现在在卷哥那里,少商说你知道地址,记着千万小心不要被人跟踪!”
“明白!”
我知道一直有人监视我,于是我兜兜转转几乎绕遍了大半个租界,确定甩掉了尾巴才疾步像雷卷那里赶去。
对过了暗号,上次见过的那女子才放我进去,雷卷仍是像上次那样,坐在厅里悠悠然然的喝茶,见我来了,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房间,“戚少商在等你。”
我冲他点了点头,快步向那房间走去,然而到门口的时候,我却迟疑了,今时不同往日的我该怎么面对他?他会不会责怪我就这么容易的丢弃自己的信念,这么容易受日本人摆布,这么容易放弃我们曾经坚持的一切……
正迟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戚少商苍白的脸骤然出现我面前,狠狠的撞击着我破碎不堪的心。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期然被他一把拉进房里,身后的门关上了,我整个人落入他紧实的怀抱。
“惜……朝……”他叫着我的名字,竟是鼻音浓浓的,我不禁眼眶一热。
“惜朝……”他的脸贴着我的脸颊,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耳边,“惜朝,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颊边有冰凉的液体流下,润湿了两张脸庞相贴的地方,他——流泪了么?
“惜……朝……”他紧紧地揉着我的身体,声音哽咽,“你知不知道……我宁可死……也不想看着你被迫向日本人低头……”
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流泪,竟是因为我。
忽然间,一切委屈、牺牲和不甘,都值得了。
“少商……”我也忍不住一行清泪落下,“不要说死……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好好活下来,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吻着我脸上的泪痕,辗转着覆到我的唇上。
和着泪水的吻,咸涩又甜腻,温暖又绝望。
“少商,你听我说,离开上海,将来我们总有再见的机会!”
“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下人?”
“只要你安全离开,我就有办法摆脱日本人的控制,你相信我!”
“惜朝,跟我一起走吧!”
一起走?我看着他的眼神,那么认真得绝不像在开玩笑,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很诱人的建议,但是,“不行!”
“为什么?”他皱眉问道。
“我不能走!日本人不会那么轻易放我走的!”想起那些一直监视我的人,我们很难避开日本人的耳目,“我不能害的你也走不掉。”
他却更加坚定的说道,“那我就更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日本人!”
“少商!”我深深的叹气,“我的名声已经……这个样子了……难道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受千夫所指吗?”
“要!”他斩钉截铁的答道,眼神亮亮的,“惜朝,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你的名声怎样都好,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少商……”
“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会帮你澄清,一定可以澄清的!”他言之凿凿。
“可是因为我,你的组织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不是!组织确实在怀疑你,却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什么?
“到这个时候,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我真正的身份——”他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表面上我是军统的人,而实际上我是中共派入军统内的特务。”
!!原来他真是个脚踩两条船的双重间谍!看来我第一次见他就断定他是地下党,却是一点不差。
我拉下脸瞪着他,咬牙切齿,“我真想给你两拳!”
他见我面色不善,慌忙解释,“惜朝,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不是怪你隐瞒我,而是——怎么就是有人喜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
他舒展开眉头,笑着露出两个酒窝,“我知道你担心我!”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军统已经派了人来调查我。”
“是顾曼妮?”
“你知道?”
“你不是曾经怀疑过她吗?”果然她当初进我们报馆是有目的的。
“我不知道她究竟查到了多少,但是我的身份已经不安全了。”戚少商有些有心的说道,“本来我这个身份一直很隐秘,红泪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猜那个卷哥是不是也……”
“你真聪明!卷哥是我的上级。”
果然啊。
“军统对我起了疑,所以不许我离开上海,但中共那边却想我立刻离开上海,返回我们的根据地。”戚少商继续说,“我的身份仍是不能向红泪透露,否则会给她找麻烦。她安排我去重庆,我打算中途在武汉下船,然后北上去华北根据地。”
他顿了顿,双眼含笑得看看我,“惜朝,你愿不原意跟我一起走?”
“可是我现在的状况……”只怕哪个组织都不肯接纳我,而我也不可能要求他为了我而放弃他的革命志向和对国家的责任。
“你不要想太多!”戚少商露出一个让我宽慰的笑容,“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帮你澄清!”
“只怕我们没那么容易离开……”或许我从来不是那么乐观的人。
“我知道很难,但总有办法!”他又抱紧了我,喃喃说道,“惜朝,对不起——如果你不是遇到我,也许你的人生本不该有这么多波折!”
我看着他,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是上辈子我欠他,今生来还的……
“惜朝,我们明晚就走!”
“嗯。”
回去家中,我便捉摸着该怎么解决那些监视我的人。我摸了摸临走前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