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为重,报纸初创的那段日子,的确是很累,累到一沾床就呼呼大睡,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和精力去想别的。
但即使是这样忙碌,我仍旧觉得很快乐,这让我想起当初我们一起上前线采访的日子,那种同甘共苦的感觉,让我从心底觉得欣慰,就算再辛苦,也甘之如饴。
白天,我们常常要替补人手不足的记者出去跑新闻,傍晚回来后,我们面对面坐着就着桔黄|色的煤气灯,用我们各自的不下十个笔名写消息、通讯、专访、时评和小言论甚至是副刊的诗歌、散文什么的,因为最初我们很难收到投稿,只能自力更生。一份报纸十几个版有一多半都是我和戚少商两个人撑起来的。
然后,不值夜班的那个人就负责用“剑虹”这个笔名写社论,我们两人的写作风格并不一样,他的言论不像我的那样锋芒毕露,但我们立场一致,对那些亲日派汉奸走狗都是不遗余力的鞭挞,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因此共用一个笔名也不会感觉不妥。
他总是点着我的脑袋说我是小愤青,我便掐他一把骂他是老油条,“怎么?害怕惹祸上身?”
我吊着眼角露出鄙视的神情,他就佯做发怒的样子捏我的脸,“我是那种人吗?嗯?”然后打蛇顺竿上的咬我的嘴唇。
我忿忿的推开他,“你该回去了!”今天我值班,“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戚少商无可奈何的放开我,悻悻走到门口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衣,正要开门,忽然又转过身来,指着办公室里那张小床对我说,“能不能换个大点的?那以后我就不走了……”
“不行!”我果断的拒绝。
“为什么?”他沮丧不已。
“是你说的,这里的事我做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埋头写文章不理他。
他却走过来俯身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低声耳语,“我都听你的,老婆大人!”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一个月以后,《申报》迁回上海复刊,从前因为向日本人送检而遭到员工辞职抗议的《新闻报》,也换了老板重新挂“洋旗”加入到抗日报纸的行列,不少已经停刊的老牌报纸比如《时报》《时事新报》等等、还有CC派报刊甚至某些红色刊物也纷纷打着洋招牌复刊,上海孤岛报业终于恢复到战前的繁荣,只是多了些暗藏的凶险。
虽然如今多了很多竞争对手,但我们的报纸正好抓住了那段空白萧条的时期,以最新最及时的抗日消息、进步爱国的言论赢得了民心,所以《明报》的发行量一直有增无减,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在上海站稳了脚跟,总算取得了初步胜利。
但我们丝毫不敢松懈,有时候遇到突发的重大新闻发生,我和戚少商甚至要亲自上街派发“号外”。
“号外!号外!”戚少商一边派报一边大大咧咧的扯开嗓门吆喝,“台儿庄大捷!李宗仁将军率国军歼敌一万!号外!号外!……。”
我拉住他说道,“喂,号外又不卖钱,你不用大声叫卖吧?”
“这样的好消息当然要大声喊出来了!”他扬着眉毛满脸喜悦,“这样才振奋人心嘛!”
的确,看大家拿到报纸后互相传阅大声议论时喜不自禁的样子,这样的消息确实非常振奋人心。
他凑到我耳边低声笑道,“难道你觉得你老公我像个报贩子似的叫卖很丢人啊?我看歧视劳动人民的是你吧!”
我把手中厚厚一摞报纸拍在他怀里,威胁道,“你再乱说话我就罢工!”
“不要啊~~~”他赶紧扯着我的袖子晃我的胳膊,“你罢工的话我们的报纸就只有停刊了,我觉得,这份报纸好像我们两个的孩子一样,你舍得他夭折吗?”
“你还乱说?”我瞪起眼睛。
“我没有乱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马上立正,绷起脸神情严肃。
“懒得理你!”我红着脸从他手里扯过一叠报纸,转身继续散发。
有不少人主动走上来向我要报纸,甚至有话没话的和我聊几句,一会儿戚少商走过来,神情怪异的扁着嘴大叹“可惜”。
“可惜什么?”我疑惑。
“可惜,上海报纸的发行都被报贩行会垄断了,”他看着我,忽然笑道,“不然我们的报纸就由你来卖,凭你当年倾倒长安街的魅力,我们报纸的发行量肯定能超过《申报》!”
看来在武汉的时候,我那些老同学没少在他面前提我的旧事。
“你做梦吧!超过《申报》?人家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你比得了吗?”
“有我们两个双剑合璧,将来肯定可以后来居上!”他信心满满得意洋洋。
“哼!双剑合璧?”我嗤之以鼻,“你根本就是把我苦力使!到现在一分工钱都不给我,还让我跑到大街上当报童!我看你比资本家还狠呢!”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抗议,“你也知道,我们赚到的钱很快就要再投出去用来买纸张油墨、换新打字机、交煤气、水电费和房租、招聘新员工……所以呢,忍耐一下啦,反正还有老公我养你呢,呵呵……哇!你不用下手那么狠吧~~~”戚少商捂着肚子哀叫,活该!
我们正扯皮的时候,忽然,刷的一下,一辆黑色汽车停在我身边,我扭头一看,黄金麟推开车门走出来。
我的脸立刻黑了,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向过往行人手里塞报纸,可黄金麟却硬生生挡在我面前。
“先生,你也要看报纸吗?”我耐着性子问道,眼皮都没抬。
“顾惜朝,你这个人还真是——每次都让我惊喜啊!上次是阶下囚,这次又变成报贩子了!哈哈——”这个人也真是没创意,每次见我就是这么几句。
“不要小瞧报贩子,他们知道的国家大事恐怕比你这位官老爷还多!”我白他一眼,“不看报的话请让开,别挡我的路!”
“哼!想靠办报纸赚钱吗?这恐怕是不容易吧!”他满脸鄙夷。
“你错了!”我义正词严,“我们办报的目的是宣传抗日救亡,为国为民,不是为了钱!”
“说的真好听!可是凭你这副穷酸相,你怎么和晚晴结婚?哼——”他冷笑着上打量我,目光在我脸上溜了好几圈,那神情让我感到极其厌恶,“看你的模样,哼哼,想赚钱的话,还不如学你那个做表子的妈,去卖——”
“黄金麟!!”我怒不可遏,他平时怎么讽刺我我都可以当没听见,可这一次,他居然这样侮辱我!我咬着牙捏紧拳头,骨节咯咯直响。
“嘭!”黄金麟被一拳打翻在地上,顿时鼻血直流。
但出手的人是戚少商,在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之前,他已经出手了,他指着倒在地上的黄金麟,同我一样怒不可遏,我甚至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过,“我不许你侮辱我的同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警告你!得罪谁也不要得罪我们新闻界!否则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一天之内在全中国臭名远扬!”
戚少商凶神恶煞的指着他一顿威吓,黄金麟果然变了脸色,但仍然不服气的爬起来忿忿的看着我,抹了把鼻血,阴阳怪气的说,“顾惜朝,我告诉你,晚晴不会和你结婚的,我和晚晴从小青梅竹马,舅舅早就打算把晚晴嫁给我,哼!你就别做梦想吃天鹅肉了!”说完便恨恨的钻进车子扬长而去。
路人围了一圈冲着我们指指点点,我站在原地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戚少商见状赶紧拉着我离开,走到一个幽静的小巷才停下了,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木然的摇摇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伸出右手往他鼻子底下一摊,“给我发工钱!”
“惜朝——”他愣住了。
“我要和晚晴结婚。”我垂下眼不看他。
“……”
“我答应过她,等我们的报纸走上正轨,我就和她结婚。”
“……”
“你也说过我是个很传统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现在,我要先齐家。”
“……”
“晚晴一直在等我……我不能辜负她……”我不敢看他的表情,而他安静的一言不发却让我不安,我只有拼命找理由,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呼吸有些急促。
“我们不能再等了,否则她的家人一定会逼她出嫁,如果她能嫁个比我更好的人我会祝福她,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黄金麟那样的人……少商……”我这才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波澜,却另我越发的不安。
“好……”良久,他张了张嘴,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我本打算第二天去医院找晚晴,谁知晚上晚晴就来报馆看我了,还带了些自制的点心分给报馆里还在加班的同事,同事们自然对晚晴大加赞赏,还万分艳羡我能交到这样美貌又贤惠的女朋友。
我知道晚晴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找我,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于是我把她带到办公室,戚少商很识趣的说了句“你们慢慢聊”便出去了。
果然,晚晴很婉转的告诉我,父亲催她嫁人,我便问是不是黄金麟。
“你怎么知道?”晚晴有点惊讶。
“我今天遇到他了,”我说,“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他一直对你……”
“其实父亲一直都想让我嫁给他的,”晚晴缓缓的说道,“他们来上海之后,没有立即拆散我们,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有利用价值,可是后来,见你那么强硬,坚决不肯被收买,父亲就不再支持我们在一起,而且,我们本已经有了婚约却一直在拖,父亲就更加恼火……”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说什么都不会一拖再拖。
“惜朝,我知道你有你的工作、你的事业,大丈夫本就该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不应该被儿女私情绑住手脚,我不想牵绊你,你的工作一直那么忙,我也不想拿这些事情去烦你……”
我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也可以有这样的心胸,晚晴竟是为我着想到这种地步,宁可一个人承受家人的压力,也从来不让我为难……如此,我怎能丢下她不管?
“对不起,晚晴…。。。”我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那么现在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惜朝,你怎么还问这种傻话?”
“可是我会害得你跟你家人关系破裂……”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是……不想嫁给我不爱的人……”
“而且你知道,我没有钱,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这样你都愿意和我在一起?”
“惜朝,如果我介意,我早就离开你了,既然我可以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你该知道,我从来没有介意过。”
“我平时工作很忙,经常加夜班,可能都没有多少时间陪你……”
“没关系,而且,我可以来报馆帮你,我也读过大学懂得写文章……”
“不用了,晚晴,报馆太辛苦,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我的心里很痛,对她是深深的歉疚,“晚晴,事到如今,我们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下个星期五是你生日,我们就在那天把事办了吧。”
晚晴先是一愣,然后腼腆又甜蜜的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这样有点仓促,委屈你了!”我幽幽一声叹息,心中太多无奈……
晚晴微笑着摇摇头,我便拉起她的手带她下楼,“我们去跟同事们宣布这个好消息。”
当我牵着晚晴在编辑部大声宣布下个星期我们就结婚的消息时,我没有去看戚少商的脸色,只听到他和大家一起对我们说“恭喜”,他的声音混杂在一群人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是喜是忧。
送走晚晴之后,我回办公室继续写稿,对面的戚少商也在埋头写作,看他一言不发,我的心却烦乱不堪。
于是我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顺着桌面推给他,“你会祝福我的是不是?”
他拿过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刷刷刷的在那张纸上写了几笔,又推回给我。
“是,我爱你,更希望你幸福,晚晴是个好女人。”
看到这句话,我却是鼻子一酸,眼眶有点热,抬头看他,他仍是埋头写字,看不到他的表情,“少……商……”念他的名字时,我的心里竟是痛的难以形容。
他才抬起头来看我,微微一笑,酒窝浅浅的闪了一下又消失不见,“很晚了,你可以回去了,剩下的工作我来做吧。”
他一句话堵得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好吧,其实我对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是早就说过谁也不干涉谁的吗?只是心里,仍旧很痛。
但到第二天,我猜戚少商一定不会再为我的事心烦了,因为我们报馆收到一封信,一封用血红的字写的恐吓信,来自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那里是亲日派汪伪特工总部,我们报界一般称之为“七十六”号魔窟。
“七十六号”在上海最大的对手是军统“蓝衣社”,而最大的眼中钉便是我们新闻界的抗日报刊,因为我们不仅宣传抗日,还不遗余力的批判汉奸走狗,令他们颜面尽失臭名远扬。
“呵——”第一个拆开恐吓信的小阮倒是一脸气定神闲,甚至还得意洋洋的,“听说前几天《申报》和《新闻报》都收到了恐吓信,没想到我们也有!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的报纸已经和《申报》一样有名气了?”
就冲她这句话,我以后再也不会小瞧这个女孩子。
“真是无聊!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们吗?”戚少商说着就要把信撕掉。
我赶紧一把抢过来,“不要撕嘛!把这封信登在报纸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七十六号’有多无耻!”
“嗯!好主意!”戚少商点点头,“那么大家以后要小心一点,只怕‘七十六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天是礼拜六,因为星期天我们的报纸通常版数会比较少,所以我加夜班只到十二点就忙完了所有工作,想到难得可以这样早下班,办公室那张小床怎么都不如家里的舒服,于是我决定回家去。
没想到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戚少商蹬着自行车赶回来。我的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疑惑,他大概九点钟就离开报馆了,居然这么晚才回家?
“我一个朋友有事,我去看看他。”还没等我询问,他就首先开口向我解释,然后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下班早嘛!”我没有再追问什么,但心里仍是疑惑,我知道戚少商在上海人面很广,各条道上的人他都有接触,在我们一起办报之前,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没有注意过他平时都接触什么人做什么事,而如今相处的多了,我便发觉他……怎么说呢……就是有点不对劲。
比如他即使不加夜班第二天都经常眼睛红红好像没睡好,比如他一有空闲就钻进电讯室和老七窃窃私语不知道在搞什么,比如有一次他说要去汉口路采访可后来我却明明看到他神神秘秘的钻进四川路的一条小巷,比如他究竟是如何与共党的报纸和通讯社取得联络的……
我始终都觉得他身上有许多事是我不了解的,而他,似乎也没打算让我了解。
我隐约觉得,他既然说爱我,但却从来不肯给我一句半句承诺,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十五)
我们开门进屋,这似乎是办报以来我们第一次一起回家。
“惜朝,你要不要放几天假?”走进客厅,戚少商摸索着打开壁灯,“结婚有很多事要忙的……”
房间立刻笼罩在一层暖暖的黄|色光晕里,他回头看着我,眼神依旧明亮,却看得我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报馆那么多事,你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他笑了笑,拉我在红木沙发上坐下,“没关系,我可以找红袍他们帮我。”
“那……”我想了想说道,“我白天放假,晚上回报馆帮忙,怎么样?”
“也好!”戚少商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干脆什么也不多说,“那个……我回房去了。”
我站起来要走,却被他拉住,“惜朝,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难得今天下班早,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可是现在不早了,已经午夜了……但是看到他诚恳又落寞的样子我却不忍拒绝,“好,上次那种酒还有吗?”我竟然很怀念那种烈酒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