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再衣衫单薄,却仍然感到刺骨的冷。
“看来明天,我们不需要在这里不见不散了…。。。”我说,我无力的说,“都结束了……”
“不!”他声音不高但无比坚定的说道,“不会结束的,至少我们还有报纸这块阵地!”
他说的没错,但是,上海沦陷了,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慷慨激昂起来,“我累了,我想我应该休息一下……”我说着,转身便走,满地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惜朝!”他从身后拉住我,我猛得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忽然间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刹住自行车,蓦然回首,也是这样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直看到我的心里去。
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哗哗作响,我们同时抬起头,看路灯照射下的一圈光晕里,大片大片枯黄的树叶,自顶端的黑暗处簌簌落下,飘散在那片灯光里,在我们头顶,却好似天女散花一般落了满天满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句话忽然浮上心头,有些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惜朝,”他却对我说,“我们说过的,要坚持到底,你还记得吗?”
我不由的点头,“当然记得,我们的事业,我从没打算放弃过。”
他笑了笑,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我们的事业?你不是说无法和我志同道合吗?”
我就知道,他对那天我说的话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我也笑了笑,“我不能苟同的,只是你满脑子的浪漫主义!”
他放开我的手,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眉头又微微皱了皱,十足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良久,我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他扬扬眉毛,“我在想,我的浪漫主义和你的批判现实主义是否有融合之道……”
……
我不知道戚少商有没有想出什么融合之道,但第二天,残酷的现实就告诉我,我即将面临失业。
日军占领上海后,宣布对上海的报纸,包括租界内的报纸实行新闻检查,也就是说我们报纸在出版之前必须把大样送到日军设在上海的临时新闻出版署检查,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再在报纸上发表任何抗日言论。
一张失去立场失去言论自由的“失语”报纸,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于是,上海大小报纸,只要是爱国抗日的,纷纷停刊,不少报刊已经着手转移到外地出版发行。
《申报》也在这一规定出台后宣布停刊。自此我便处于一种半失业状态,因为我仍然是《申报》的员工,但《申报》却停止出版了,我一时间无所事事赋闲在家。
而《新闻报》,他们的洋老板貌似接受了日本人的贿赂,竟然同意向日本新闻当局送检,戚少商和大多数员工听到这一消息,都愤然辞职。
这一下,他比我失业的更彻底,想跳槽都没得跳,因为大多数报纸都关门大吉了。
他昨天还说,我们至少还有报纸这块阵地,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万马齐喑究可哀,现在的上海,太适合这句话了!
上海大多数行政部门都已经撤离,只剩下外事办、法院的一些工作人员还没走,我原以为,如果傅宗书要走的话,一定会把晚晴也带走,没想到他们却留下了。
老天暂时帮我留住了晚晴,我们的婚事一直拖到了战事结束,而如今,我又失业了。
我跑去找总编,我受不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报馆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要无限期停刊吗?”
“我和老板商量过了,我们准备把《申报》迁到武汉,等时局有转机,再回上海!”总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去武汉?”我真没想到《申报》也会迁。
“是,很多报纸都迁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总编很是无奈。
“没错!迁到外地出版,也可以想办法在上海发行,这的确是个办法。”
“嗯,但报馆有些员工尤其是本地人好多不愿离开上海,所以去武汉的事,随大家自愿,小顾,你是要跟我们去武汉继续工作,还是留在上海?”看总编期冀的眼神,我猜他一定想让我跟去武汉。
“这——”我想了想,如果继续留在上海,岂不是要继续无所事事的做无业游民?可是去武汉?真的要离开吗?离开我在前线炮火中与之共存亡的上海?离开追随我而来的晚晴?离开……他……
“总编,你让我考虑一下。”
撒嬌第一名。可愛無敵追寶寶^^
'楼 主' | Posted: 2007…03…1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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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走出报馆,我在路上漫无目的走,望平街被上海人称为“报馆一条街”,消息集中望平街,报馆东西栉比排,以往,家家报馆的大玻璃窗外,张贴着来自各地的消息,街上百姓常常挤得满满地看报,看到捷报到来就欢呼雀跃,听到失败的消息就喟然长叹甚至愤骂出声,清晨和傍晚,早报和晚报分别出街的时候,报贩的叫卖声总是特别的响亮。
而如今,大多报馆都紧闭大门,墙上张贴的消息都已经很久没有换新,报贩的叫卖声也少了很多,冷冷清清。
中国的报业中心就这样迫于日本人的淫威突然间没落,真的好不甘心!
亲日派的汉奸走狗们已经在日本人的授意之下办起了几家报刊,大肆宣扬中日亲善友好的卖国言论,无耻!
若想让沦陷于日本铁蹄下的上海市民听到抗日救国的声音,听到属于自己民族的声音,选择迁到外地出版再通过特殊渠道发行到上海,或许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为保住报纸这块唯一的宣传阵地,我们只有以退为进,一旦有机会,我们就一定会重返上海,中国的报业中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在望平街走了一圈,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却不知同样身为记者的戚少商将会何去何从?
自从淞沪会战结束,少了这层工作关系,我和他已经有段日子没见面了。
从前不期而至的偶遇,心有灵犀的交会,并肩作战的亲密,不见不散的约定,忽然间,都淡了下来,仿佛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梦,一觉醒来,便什么都没了。
但这不怪他,是我,一直在刻意的避他。
我知道,在我们工作结束的第二个晚上,他还是在九点半的时候去了那个路口,等我。在我居住的员工宿舍的窗口,我看得到。
寒风萧瑟中,他在路灯下站了多久,我就躲在窗口望了多久。
看着他萧索的身影,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不时向我们的报馆大楼望上一望,我努力的克制自己想要下去的冲动,很辛苦。
我不能去见他,他对我的心意让我又喜又忧,而我对他的心意让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三个月来,每天穿越炮火前沿时脑子里回响的那句约定,十字路口风雨无阻的不见不散,从夏风炎炎到落叶飘零,我的心,跟着上海一起沦陷了,只是,上海总会有收复失地的那一天,我的心,却只怕,从此万劫不复。
然而我不能放任自己的心这样一寸寸失守,我必须趁着彼此没有泥足深陷的时候及时抽身而退。
一连七天,他每天准时出现在路口,而我始终固执的坚持着,望着他的身影,忍着心里的矛盾煎熬,不去见他。
然而,有时候,我却禁不住想,若是天会下雨就好了,我就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下去为他撑把伞。
可惜,老天爷不肯帮我。
或许这就是天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既然他与我如此心有灵犀,他一定会明白我的顾虑,只要我坚持,一定可以让他放弃。
后来他果真没有再出现,我却依然会在九点半的时候透过窗子向外望,根深蒂固的习惯。
他果真放弃了吗?失望却禁不住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我简直恨透了自己的矛盾。
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再见到他,我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空,我也越来越怕这种感觉——我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叫做——思念。
我无所适从,我想逃,而如今,报馆正好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上海。
那么就这样决定吧,离开,也许对大家都好。
天已经黑下来,我忽然觉得肚子很饿,望平街的报馆附近总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吃摊子,因为许多编辑常常加夜班,在后半夜会出来吃点夜宵。我随便找了一个小摊坐下来,要了碗阳春面。
忽然想到,以后恐怕很长时间都吃不到上海的小吃了,于是我又要了一份火腿粽和赤豆汤。
忽然又想到,这些小吃摊子几乎是各报同行的非官方聚集地,常有同行在这里碰到了就凑到一起聊聊新闻评评国事交换消息什么的,虽然经常是见面开口笑,背后捅一刀,但总算是给外人看起来,我们新闻界是团结一致齐心协力的。
而我和戚少商合作那么久,却从没有一起来过。
“惜朝!”
我幻听了吗?刚想到他,居然就听到他的声音?
“惜朝!”我猛地回头,果然看到他站在我身后,久违的明亮的眼睛深深的酒窝,手里提着几个火腿粽和一筒赤豆浆。
我愣愣的看着他走过来坐到我的对面,眼里惊喜的笑意挡也挡不住,“没想到在这看见你!”
我平复了一下瞬间加速的心跳,淡淡的笑了笑,“是啊,你怎么会来的?”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息伯父生病了,病得不轻,最近我一直帮忙照顾他。他老人家点名要吃这家铺的火腿粽和赤豆汤,我就过来买了!”
“你还真是模范女婿啊!”怪不得这些天都不见他…。。。
“你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他盯着我的脸笑得很狡猾。
我急忙掩饰的瞪了他一眼,“少胡说!……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收起笑容神色变得严肃,“我已经从《新闻报》辞职了。北平早就沦陷,回家是不可能了,所以,我打算留在上海。”
“可是目前上海的状况,留下,能做什么呢?”
“你忘了,我还是中央通讯社的特派员呢?”
“可我听说,中央通讯社总社打算迁到汉口,上海分社也已经停止发稿准备撤离了……”汉口?我的心突突的一阵猛跳,竟然隐隐的有些期盼。
“没错,但不是所有人都撤离,”他告诉我,“我们会有一部分人留在上海,通过外国驻上海的通讯社秘密发稿,上海虽然沦陷了,但舆论阵地不能放弃!我们会想方设法对抗日本人的新闻检查,坚持抗日宣传。”
“你说的对,”我点点头,“但并不是所有的报界同仁都能请得动路透、哈瓦斯帮忙发稿。”
“那你呢?”他看着我,“有什么打算?”
“《申报》也准备迁到汉口,”我垂下眼皮不看他,“我想,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去武汉了。”
“去武汉?”他会惊讶在我意料之中,但他沉思片刻之后竟然喃喃问道,“惜朝,你在躲我吗?”
“没有!”我干脆的否认,却忽然想到,如此果断的说“没有”根本就是口是心非,欲盖弥彰。
所以戚少商的眼神颇有深意的看着我,又是彷徨又是期待,“为什么我等了你那么多天,你都不肯出现?”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我混乱的心绪。
他继续说道,“要不是伯父突然生了病,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你肯来见我……”
“不必了!”我再次果断的打断他,“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他脱口问道。
“不可以!”我毫不犹豫的拒绝,“那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责任。”
“那——”他想了想,“我向总社申请去武汉!”
“你——?”他是铁了心要缠着我不放吗?
“我选择去哪工作是我的自由,你总不能干涉吧?”他歪着头看着我,颇有点小得意。
我咬咬牙,斩钉截铁,“好,如果你要去武汉,我就留下!”
“惜朝!”他不满的大声叫我的名字,眉头皱得紧紧的。
“少商——”我突然间感到很无力,我不再强硬,坦白的对他说,“给我点空间和时间,让我想想清楚,好不好?”
他怔怔的盯着我,良久,一声轻叹,“好——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
接着他向老板要了一壶茶,“上次我要去北平,你陪我喝酒饯行,这次,我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
他举起茶杯做出邀请的姿势,我拿起另一只凑过去轻轻一磕,叮的一声脆响,就算是给我饯行了。
可我知道,他一定不想让我走。
只是,我不想被他左右,被任何人被任何莫名其妙的感情左右。
十二月的天气阴阴冷冷,我们点的食物很快就凉了,结果我们什么都没吃,便宜了路边的流浪狗,包括他给未来岳父带的小吃。
回去的时候,他执意要送我,我们沿着“报馆一条街”慢慢的踱着步,天很冷,我们却不想加快脚步。
但短短的一条街,似乎眨眼间,就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我们不约而同的停下来。
冷风突然刮起来,嗖嗖的灌进脖子,让我浑身打起冷颤,我才想起,我忘记把围巾带出来了。
再看他,一条浅蓝色毛线围巾,长长的厚厚的,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可他却随意的挂在脖子上搭在胸前,这个不怕冷的家伙,围巾根本就是用作装饰的。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眼神在他身上溜来溜去,他浅浅一笑,摘下围巾套在我脖子上绕了一圈。
果真很温暖,有他的体温和气息。
我本应该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家了,不需要了,但是,我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他帮我整好围巾,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看着我,接着双手顺着我的胳膊一路滑下,虽然隔着一层大衣,一层毛线衣还有一层秋衣,我还是感到酥酥麻麻的。
最后他的手滑进我的大衣口袋,捉住了我一直瑟缩在里面的手。
我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冷得像块冰。
但此时,却被一片火热包围着,一直暖到心里去。
“武汉比上海还冷的,你这么怕冷,却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他望着我,眼神和声音都温柔如水,我拼命要自己硬下来的心一寸寸的软了。
我眉头一皱,嘴巴一撇,“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看我颇有些撒娇的意味,笑着抽出一只手捏捏我冻得发红的鼻头,“知道就好!惜朝,你要答应我,到那边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嗯?”
我乖乖的点头,刚刚在小吃摊上果断决绝的气势跑得无影无踪,我为自己默哀!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温柔毫无抵抗力?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他说。
“不要去送我!”我不假思索的说道,“我怕,我怕看见你,就不想走了。”“八一三”那天在火车站遇到他,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曾经,我们在这里约定不见不散,如今,我们在这里说再见。
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吧,惜朝——”他握紧我的手,依依不舍的目光紧锁着我的双眼,而我,却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我心里的不舍丝毫不少于他,只是……
忽然,鹅黄|色的路灯光刷的一下消失不见,周遭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道路两旁的楼房窗口也同时没了光亮,很快,四处远远的传来一声声埋怨怎么突然停电的牢骚。
黑暗瞬间将我们包裹,一片混沌中我们只看得到彼此的目光,痴痴的凝望交汇,渐渐的从心底到眼底,升起了火光。
他的眼神闪了闪,微偏了偏头,慢慢的一寸一寸贴近我的脸,低垂的眉眼深情刻骨。
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好像把满天星光都盛了进来,吸引着黑暗中的我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飞蛾扑火一般,明知会万劫不复,却义无反顾。
我像是被他深情的双眼催了眠下了咒,慢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