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怀浑身一震,没想到龙修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反手将他甩开。“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好好的岸上不走,偏生要往火坑里跳。”
龙修不说话,微微低着头,听着穆子怀训斥,等了半响,才低声道:“你不是也在吗?”
穆子怀一听这话,禁不住苦笑起来。“若我能走,我倒是想走,可偏偏我走不了啊。”
龙修低着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另一个声音响起,嗓音粗狂豪迈,微微带着笑意。
“子怀兄这是要去哪里啊?”
穆子怀听着背后的声音十分耳熟,暗道不好,但也只好笑着回头。“刚从军营回来。任大哥怎么也在这儿?”
任丹枫将二人打量一遍,目光尤其在龙修身上转了一圈。“是王爷知道你今日去了军营,怕你一个人回来,便派我出来一趟接你。这位便是龙郎将吧?以前在王府时,我就看你气度非凡,如今果然锦袍加身,一鸣惊人。”
穆子怀脸色微变,看来王爷是知道龙修会过来,这才让任丹枫在此等候。“让王爷费心了。龙修正好有事要办,便一路相送,如今时候也有些晚了正要回去,任大哥这就赶到了。”
任丹枫一听,看向龙修。“龙将郎事情办完了?何不来王府一聚?我家王爷还念着上次让你帮忙的送东西的事呢。”
龙修看了看穆子怀,见他在任丹枫身后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又把目光移到任丹枫身上,说道:“还请任先生带路。”
穆子怀眼睛瞪大,没想到刚才和他说了这么多,龙修还是答应下来,一时间有些急了。“龙修,你你不先把结果回军营禀报吗?”
龙修似乎有些不敢看他,“那个晚一些也可以。”
穆子怀气急,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任丹枫领着龙修往王府而去。
进了王府,果然就看到王爷正坐在前厅,似乎正在等龙修。
“龙郎将,好久不见。”见几人走进来,王爷站起来,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笑道。
“见过王爷。”龙修抱拳行礼,随着王爷的话在右座坐下。
穆子怀紧跟着龙修坐下,看看对面的任丹枫和上座似笑非笑的王爷,顿时有些如临大敌之感。
“上次本王在宫内养伤,请龙郎将帮我送东西出宫,本王一直没有道谢,现在想想真是怠慢了。”皇甫云华唤人送上点心茶水,果然如任丹枫之前所说开口道。
“龙修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王爷不必放在心上。”龙修谦虚说着,眼角余光将四周扫了一圈,发现所有小厮丫鬟都被遣走。
“自你们兄弟两人从王府搬出去以后,本王还没好好同你们叙旧,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不如今晚摆宴畅谈?”王爷瞥了穆子怀一眼,见他面露紧张,知他所想,心中难免有些不快,但还是笑着留人。
这次龙修并没有看穆子怀,直接摇头回答:“龙修有要事在身,还需回军营一趟,不便久留。不过,龙修倒是有一事相求。”
穆子怀见龙修要走还有些欣喜,可听到后面却忧心起来。想起刚才他说的话,又担心他做傻事,可是龙修连看都不看他,自己竟然无力阻止。
皇甫云华本意便是让龙修转投其下,本来以为又穆子怀的帮助肯定事半功倍,没想到几次试探下来,穆子怀非但没有相助的意思,似乎还从中阻挠,想要让龙家两兄弟置身其外。现在龙修有事相求便是一个天降的绝佳机会,皇甫云华看了穆子怀一眼,果然看到他满脸的担心。
“龙郎将请随我到后院来。”说着皇甫云华站起身,引着龙修网青竹园走。
穆子怀跟在后面,和龙修中间隔着任丹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自己根本和龙修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只得跟着进了王爷的书房。
“王爷,龙修愿投入王爷门下,但有一事相求。”
果然,穆子怀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才进了门,龙修便抱拳弯腰,对着王爷说道。
皇甫云华忙站起来,关切道:“龙将郎尽管说,本王一定做到。”
“求王爷帮家父洗刷冤屈。”龙修深深弯着腰,说出自己的请求。
十五年前,朝中大将镇北将军被奏贪污克扣军饷,那时正是战后,镇北将军尚还在边疆,知道被诬陷却鞭长莫及。只是短短几天,一连串证据被查证,证人一个接一个浮现,光成皇帝勃然大怒,不等镇北将军回京,先派人查了将军府,从柴房地下找到大批印有官号的军饷。
证据确凿。光成皇帝当场便下令,只等镇北将军回京,立即拿下,与将军府一干人等问斩。
消息传开,世人都知道只要入了京就是判了死刑,此时的京城就像龙潭虎穴,来了就出不去。众人等了五日,不见镇北将军回来,心道是逃了。当日,皇上亲临,午时三刻之时,刽子手在明晃晃的刀刃上喷上烈酒,将军府上下二十几口人一一跪好,只等刀起刀落。
龙氏怀着七个月身孕同众人跪在一起,手掌抚着隆起的肚子,心如死灰,三岁的龙修自然在其中。那时正是寒冬,连斩几人流出的鲜血将地上的冰雪染红,飘飘扬扬落下的雪花与鲜血融在一起,汇成血水缓缓流淌。
龙修清楚的记得,他贴在娘亲的肚子上,一边感受着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小弟弟的动静,一边听着娘亲温柔的耳语。
“小修,你爹爹不会做这种事,你要相信你爹爹。”
龙修一直都相信着,一直到自己被刽子手按在斩首台上,斜着视线看着娘亲被两人拉着,哭喊着要过来。
龙修那时不懂,只想上前安慰,却被人牢牢按住,这才有了心慌害怕。眼睁睁的看着面目狰狞的刽子手将大刀高高举起,吓得闭上了眼睛。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再睁开眼,身后的刽子手已经摔出去几丈远。再往后,一匹高头大马,镇北将军身披玄光铠甲,手中的跨刀闪着寒光,刚毅的脸上浓眉紧皱,远目望着高台上的皇上。
龙修跌坐在地上,不知言语。镇北将军丢弃兵刃,下马跪在地上。高声道:“皇上,末将有一物,还请皇上饶过家中妻儿。”
光成皇帝坐于高台之上,看着跪在地面,为他征战沙场,收复国土的镇北将军,心里知道他口中所说是何物。“一道金牌,你想换多少人的性命?”
镇北将军将法场扫视一圈,家中所有家丁丫鬟均已在此,半数人已经被砍杀。目光又落在怀有身孕的妻子身上。
“末将只求皇上保我妻儿三人,求皇上成全。”
“朕当初赐你金牌只能救一人性命,如今三人,怎么饶得?”
镇北将军抱拳跪地,他本就木讷,一心只想让妻儿活下去,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没想到皇上却不念旧情不肯放过。
“皇上。”僵持之下,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声音不算大,却传进所有人耳朵里。龙氏跪在地上,早已经泪流满面。“求皇上许龙氏诞下孩儿,只保一双孩儿性命,龙氏愿随夫君而去。”
镇北将军震惊,抬头看向同样跪在地上的龙氏,一时悲从中来,张了几次嘴,最后只是轻轻换了妻子的名字。
光成皇帝看着下面两人,他斩草向来除根,若是留下了子嗣,日后必成大患。可如今镇北将军金牌在手,皇帝之言一向一言九鼎,且不说在场的官员,法场之外更有半数京城百姓围着,如何能说反悔就反悔。
镇北将军一见皇上犹豫迟疑,高呼:“皇上,末将一生戎马,为国征战,没想到如今受人陷害,是末将愚钝。如今只求皇上许我一双孩童性命,末将愿以自身性命相保。”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夺过刽子手手上的大刀,反手往脖子上一划。
这一串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众人措手不及,只等鲜血喷洒而出,溅落在雪地上才反应过来。
龙氏猛地跪趴在地上,哭着向前爬了几步又被侍卫按住,她挣脱不开,只得在地上翻滚起来,没一会儿又脸色大变,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双腿间隐隐有血流出。
那侍卫吓了一跳不敢碰她,龙修还呆愣在原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像是丢了魂一般。
光成皇帝看着地面乱作一团,揉了揉眉心,此事镇北将军的金牌正好呈上来。他拿起来看了看,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先将龙氏及其孩子押送回去,其他人就地处斩。”
龙修被人连同娘亲一起押送回地牢,推搡间目光停留在那具铠甲头盔尸首上,期间竟是一滴泪都没有流。
一个月后,龙修与龙氏被送出地牢,住入一城外小院中,处处有侍卫把守。又过了几日,龙氏产下一子,取名龙磊。第二日,龙修抱着弟弟去找娘亲时,却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悬挂于房梁之上。
此事冰雪已经化开,天气转暖,龙修抱着睡着的弟弟在门口坐了一早上,直到怀里的婴孩哭闹起来,才手忙脚乱的离开。
又过了几日,龙家兄弟从小院中消失,不知所踪。
此时龙修却提出,让王爷为其父镇北将军贪污一案洗刷冤屈。
皇甫云华微微皱起眉,似乎有些难处。“镇北将军一事,确实是被冤枉了,皇上自是知道的,否则当初不会就此放过你们,如今也不会重用于你。”
“我知道。”龙修抬头,眼中光芒更胜。“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镇北将军一生为国,绝没有做过贪污军饷这等苟且之事,镇北将军是被冤枉的。”
穆子怀看向龙修,之前知道龙修身世的时候他也去特意查过,虽然史料中记载的文字很少,但从皇上之后的动作来看,确实是查明了真相,只是碍于自己冤死一名忠臣才没有公布,也许还特意销毁了当时的证据。
自己竟是一直不知道龙修还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才一心要入战场,当初随公主驸马出征,莫非也是感同身受才追随而去?
“此事并非现在就能办到。”皇甫云华微微皱起眉,思索片刻后说道。
龙修倒是不急在一时,说道:“龙修只求王爷一句保证。”
皇甫云华牢牢盯着龙修,似在辨别他的话,随后才竖起手指立誓道:“我皇甫云华答应你,日后定让十五年前镇北大将军一案昭雪,让天下人人尽知事情真相。”
“天子一言,当驷马难追。”龙修站起身,看着王爷道。
其余几人均是一震,皇甫云华目光亮起来,朗声道:“驷马难追。”
如此,穆子怀送龙修出了王府,心中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千防万防,没想到龙修本来就打着投入王爷门下的意思,反倒是自己有些多余了。
“你一早就有这个打算?”
龙修这才看向穆子怀,直言不讳道:“是的。”
穆子怀不禁有些想笑,“那真是我多事了。”
“不是。”龙修连忙道,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同他父亲一样,嘴笨,若要让他做事一定倾尽全力,可是若要让他辩解诉苦,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穆子怀岂会不知道他心里所想,自己这么说也只是心中有些可惜罢了,只是很多话说出来了,就收不回去。“我知道你一心为父洗刷冤屈,可投靠王爷确实不是明智之举,又何必自己跳进这个火坑里来。”
龙修倒是不以为意,脸上带上了暖意,呐呐道:“火坑里有你。”又见穆子怀脸色有些不正常,连忙补充道:“你也在王府,我不会出事,”
穆子怀还是有些不放心,也只是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你回军营吧,以后万事小心。”
龙修点点头,想了想有些期待问道:“你还会来军营吗?”
“翰林院派下的差事还没做完,明天可能还要过去一趟。”
穆子怀刚说完,龙修就笑了起来,“那我在军营里等着你。”
穆子怀感觉这话有些怪怪的,但还是答应下来。“你自己做你的事就行,老等着我做什么。”
龙修没回,脸上流露出几分喜悦。
将龙修送走,穆子怀回了府,王爷和任丹枫还在前厅没有走,叫住了回来的穆子怀。
“龙修本就是从王府出去,现在又回到王爷手下,也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任丹枫将他叫住,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穆子怀没说话,有些不想搭理他。
皇甫云华坐在后面,开口道:“今日本王去见了母后,将王妃的人选定下来了。”
穆子怀终于打了精神,问道:“是徐家千金吗?”
皇甫云华点点头,“明日母后便会同皇上说此事,过不了几天王府将会迎进一名王妃。”
穆子怀抿抿嘴,最后抱拳作揖。“恭喜王爷,王妃定会是一名贤内助。”
皇甫云华笑起来,看着穆子怀满是戏谑,挥挥手让任丹枫先下去,等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才站起身向穆子怀走进。“你这是在闹脾气吗?”
穆子怀被他这么靠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连忙道:“子怀不敢。”
皇甫云华抬手压在他头顶,将他按住不让他再后退,半开玩笑道:“你还有什么不敢?若不是龙修自己来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穆子怀头顶有只手轻轻的压着,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这门亲事是母后逼的,你放心,我不会碰她。”皇甫云华见他低着头,眼中笑意更深,笑着说道。
穆子怀只感觉心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浑身一抖,硬是从王爷手中挣脱出来。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开始胡思乱想,王爷莫名其妙的保证,说的好像自己和他关系匪浅一般。
王爷为什么这么说?这个保证,是真的吗?心中越想,穆子怀却感觉耳朵却慢慢烧起来,说话也有些结巴:“我子怀知道了,会将此话此话告知空青的。”
“我这是和你说的,你同他说什么?”皇甫云华失笑,捏了捏手掌又收回来。
穆子怀又不说话了,现在王爷给他的感觉怪怪的,有些超出了以前的认知,甚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皇甫云华见他不言语,平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偏偏一遇到这种时候嘴紧得像个河蚌,明明耳朵红得快要滴血,脸上也染了粉红,可是偏偏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过他之前说的话确实提醒了一件事,空青,这个之前为了掩人耳目而送进来的小倌,若不是穆子怀此时提起来,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如今新王妃将要入府,是继续留他,还是赶出去?
还是留着吧,那个徐彩彩也不知道为人如何,留空青一人,也可相互牵制,不至于让后院失火。
这么想着,皇甫云华开口道:“子怀,你去一趟空青住的院子,将他叫来,就说是本王找他。”
穆子怀本还想着王爷刚才那句保证是什么意思,又听他要见空青,不知道要拿他如何,也不敢多问,只好出了前厅去寻人。
空青所住的清丽院在王府的西面,荷花杨柳,红砖绿瓦,是王府内除了王爷所住的青竹园之外,最大的一个院子,有丫鬟说王府建造之初,这本应该是王妃住的院子。
如今王府即将入府,恐怕也是要搬出去的。
让门口的小厮通报一声,回报说让穆子怀自己进去,态度并不是很好。穆子怀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奇怪,记得上次空青对他的态度并非如此,怎么几日不见就变了。
进了院子,湖心的红亭里,空青正在抚琴,手指在琴上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见到穆子怀走过来,站起身迎接:“子怀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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