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刚天黑,本来街上不至于这么冷清的。
可今天是成大夫大喜的日子,整条街的人都去喝喜酒,大部分人都喝醉了,没醉的,也已经微醺。
遂,所有人不到天黑就早早地睡下。
也因此,两个男人的决斗没能引来任何人围观。
自然,也就无人搭救。
其
实,就算有人来相救也是无用的,——作为清城唯一的大夫,芷衣已经带着孩子离开,而且穆离的伤势十分危重,根本等不到去别的城郭找大夫。
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随他同来的福海被留在了客栈,想必此时定是在四处寻他的。
没准儿,等福海从街尾的客栈一路找过来,应该刚好可以为他收尸。
穆离不抱任何生的希望,阖上眸子,静候死神的到来。
清城的夏夜,微风习习,十分舒爽。
偶有一阵花香随风袭来,再伴随着远处妓馆内歌姬的寂寥歌声,令人倍感惬意。
穆离有些遗憾,这样美好的生活,以后却再也不能跟那个人一起感受了。
叹息一声,划破了内心的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呼声。
“穆离——”
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没有出声,依旧闭眼躺着。
“穆离——”
这次,他听清楚了。
是芷衣!
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在他心中腾起,——能够见她最后一面,谁能说这不是老天的眷顾呢!
遂,他张口,虚弱地回应,“我在这里……”
芷衣听到之后,这才借着附近商铺的微弱灯笼光,望见“落凡石”前躺着两个人。
她疾步跑过来,先遇到了莫布图,吓得赶紧站住。
当看见他圆瞪双目一动不动,便犹豫着、壮着胆子蹲下来探他的鼻息。
一探不能令她放心,继而又伸手去摸他的颈动脉,直到最终确定他已经死掉,这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快速来到穆离身边。
第一眼,就发现他的胸口插着一只刀柄。
“不是让你离开的吗?怎么这么不听话?”责备的话,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透着柔情。
芷衣竭力冷静,“先别说话,你的伤很重。”
“你听我说,时间真的不多了,让我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吧!”他一只手捂伤口,一只手摸索着,去扯她的手臂。
芷衣忽然侧头看着他,“穆离,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是从医之人的一种直觉,马上便能察觉出他的眼睛不对劲。
穆离笑着,“这个,是惩罚,惩罚我当年冤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咳咳……”
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
“你别说话了!”芷衣尖声喊道。
她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止血,否则那枚插在胸口的钢刀定会要了他的性命。
可是穆离不肯闭嘴,他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芷衣……”
两个字出口,嘴巴就被芷衣给吻住。
以吻封唇,明明是他对付她的招数,现在为她所用,效果却是加倍的好。
这可是芷衣第一次主动吻他,能不叫他兴奋吗?
不过,她并没有吻太久,止住了他的话茬、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后就抬起头,——如果他再激动下去,血流的速度会加快,流血的伤口就更不好医治了。
“你,乖乖地闭嘴,我会想尽办法救你。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你都给我留着,等伤势稳定了,随你怎么絮叨!”说完,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可是……,如果现在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他难过地说道。
然而,说完才察觉到,她已经跑开了。
“芷衣……,芷衣……”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令他格外不踏实,刚刚的将死感觉都没能让他如此这般。
喊了两声,没能喊回她的脚步。
穆离苦笑着流下了泪水,“你是不要我了吗?是吗?”
怎么都没想到,杀伐决断的暴君,这时竟然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意识渐渐模糊,他竟还在不停念叨着对芷衣的问询,“是不要我了吗?你怎么能不要我……”
俄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鼓。
然后,便是芷衣的声音。
她说:“你是我相公,虽然还没喝合卺酒,但是拜了堂,就得作数!除非你死了,否则,你想不要我都难!”
听见这些话的同时,穆离感觉自己的身子瞬间悬空。
“我好像……飘起来了……,是要死了吗……”喉咙里冒出恐惧的疑问。
他又隐约听见芷衣在说什么“阎王爷才不收你这么难缠的家伙呢”,然后,温润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大手。
心知那是她的手,恐惧感便一点点被驱散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了什么地方。
哦,是她的床榻,他闻得到枕头上只属于她的味道。
虽然好似什么都知道,可实际上,他的意识已经混乱不堪。
即便如
此,嘴巴却不肯停歇,他的下意识里有个固执的想法,那就是如果现在闭上嘴巴,那么就永远都没机会对她说什么了。
遂,他机械地述说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只是不停地说。
“芷衣,你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芷衣,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瞎了吗?就因为我冤枉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老天认为我瞎了心,所以,干脆让我连眼睛都瞎了……”
“芷衣,你知不知道这六年多我是怎么过的?白天我疯了一样忙政务,晚上便在偌大的寝宫里跟黑暗较量,我想打败它,却不得不一次次地臣服于它……”
“芷衣,我没有逼迫耀琛离开。我只是问他有没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他便说,如果我肯让他的生母迁骨至皇陵,他就放弃你……”
穆离不停地絮絮述说,但因了体力不支,好多话都只是在嗓子眼打转,周围的人只能听得个一知半解。
只有芷衣,她能够听懂他的所有话。
然而,她没有闲暇去细品这些看似“临终遗言”般的念叨,她只想用尽浑身解数救他。
本来,她听了他的话,带着冬儿和廖婆婆,一路坐着马车赶往东方的城郭。
眼看就要出东城门的时候,她忽然让马车停了下来。
“闺女,怎么了?”廖婆婆急迫地问道。
“娘,他为了救我和孩子,在跟一个恶人决一死战……”她没有说恶人就是莫布图,因为廖婆婆尚不知莫布图后来在苍域国跟她发生过的诸多故事,且时间紧迫,她也不想在这上面耽搁太久。
廖婆婆听罢,把困得迷迷糊糊的冬儿从她怀中接过来,“我带着冬儿走,你回去帮他。”
芷衣一怔,没想到老妇人会这么做。
“我知道,你不愿就这么扔下他。放心,我会好生照顾孩子。如果你们胜了,过几天我就带冬儿回来跟你们会合;如果你们……,”廖婆婆顿了顿,“我用老命担保,必定把冬儿抚养成人!”
芷衣泪眼婆娑地望着老妇,当即跪下,“娘……”
“快回去吧,别让他落单太久!你会医病,也懂下毒,多少能帮他一点忙。”廖婆婆慈爱地劝道,也流下了眼泪。
芷衣郑重颔首,随即给老妇人叩了两个头。
“娘,这里有我们从玉凉轩带出来的东西。”把装了宝石的包袱塞到老妇人怀里。
没有详说,是担心车夫听到会起疑。
再者说,如果他见财起意,车上这一老一小岂不是身陷险境!
廖婆婆了然点头,“去吧!”
芷衣凑上前,低头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和脑门,又轻轻拥了老妇人,这才跳下马车,快步往落凡街奔跑。
此时此刻,望着躺在榻上神思游移的穆离,她暗自庆幸自己跑了回来。
方才,虹彩刚把余唐安顿在他房间睡好,看见芷衣带着一群人抬着皇上回来,吓得整个人都懵住了。
当她意识到皇上受了重伤,便强打起精神,给芷衣打下手。
虽然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可一看见芷衣那几乎要杀人的焦灼神情,她便硬生生把问话咽了下去,不敢再提半个字,甚至连声儿都不敢出。
准备好止血药和绷带,芷衣开始着手拔掉扎入穆离胸口的那柄飞刀。
“虹彩,当我把刀子拔出来的时候,你马上把止血药粉撒在伤口上,一分一毫都不能耽搁,听见没有?”观察完刀子扎入的方向,芷衣吩咐道。
虹彩虽然战战兢兢,但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艰巨的,遂,用力点头,然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芷衣攥了攥拳头,手指轻握在刀柄上,颤抖了片刻,她又放开了刀子。
“姐,你能不能行啊?”虹彩都已经准备撒药了,被她这么一晃,差点收不住架势。
“行,我行的!”这话好像是跟虹彩说,实则是在鼓励自己。
须知,如果刀子拔得太慢、割破了原本并未损伤的血管,又或者在拔刀的过程中伤到了别的脏器,那么,穆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芷衣没有医学发达时代的各种医疗器械,只能徒手完成这样艰难的任务。
“姐,如果你不敢,我来!”虹彩看不下去,坚定地说道。
芷衣惊得频频摇头,她可不能让莽撞的虹彩出手。
稳定好心神,就在她再度握住刀柄的时候,昏昏沉沉的穆离又说了一句话。
女子听了,霎那间愣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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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衣再度握住刀柄准备拔刀,昏昏沉沉的穆离又说了一句话。
“芷衣……,你的家人,不是我杀的……,是先帝派人灭门……,我看不下去……,杀了杀手……,带你离开……”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女子耳中。
握刀的手又停了下来。
怎么?凶手不是他?
可是莫布图和新阳都说凶手是他啊…鲎…
她有点发懵,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判断,毕竟,那是程芷衣八岁时发生的事情,她是没有经历过的。
正沉思的时候,虹彩忽然大喊一声。
“姐,皇上昏了——”
芷衣低头看去,男子果然陷入了昏厥之中。
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她更没有把握救活他,不管怎样,一切都等他好转之后再问便是。
遂,握紧刀柄,冲虹彩使了个眼色。
虹彩抿嘴点头,准备撒药。
但见芷衣分毫不差地按照飞刀扎入的角度将刀子快速拔出,一股鲜血紧接着由伤口喷溅而出。
好在虹彩做好了准备,不假思索地迎着血注将药粉扣在了伤口上。
芷衣则第一时间接替她,捂住了还在渗血的刀口。
“杀千刀的,你给我坚持住了,千万不能死——”绷紧的神经令她烦躁起来,只得用咒骂来缓解紧张情绪。
虹彩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姐,他可是皇上……,这要是被他听到了……”
“我倒是希望他现在能够听得见!”说着,细心观察伤口的止血情况。
说话间,血洞虽然还在渗血,但不复之前那么狂流不止了。
待到确定伤口止住了血,芷衣在虹彩的协助下,剪开穆离上身的衣袍,为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姐,皇上的血,是不是都流光了?”虹彩看了穆离一会,傻乎乎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呸呸呸!乌鸦嘴……”芷衣瞪了她一眼。
然而,扭头看着穆离惨白的脸庞,她也意识到虹彩所说确是事实。
若是在成芷衣的时代,可以为他输血,一定会保住身体里的血液含有量。
可现在是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别说没有输血设备,甚至连他是什么血型都检验不出,而她又不是万能的O型血,一旦输错,必定丧命。
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精心揣摩了一个方子,里面有补血和消炎的草药,但愿会有效果。
虹彩拿着方子去煎药,临走还俯下身子跟穆离说了两句话。
她说:“皇上啊,您可要坚持住了啊!虹彩去给您煎药,您可不能让虹彩白忙活啊!”
这话说得跟闹着玩似的。
芷衣搂着她肩膀,往门口推着,“赶紧去煎药,别耽搁时间了啊!”
实际上,是不想听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在这儿说一些让人心里哆嗦的话。
虹彩走后,芷衣回到榻边坐下。
过了好一会,男子依旧在昏迷中,嘴唇紧闭,眉头深锁。
“你啊你,之前明明问过你是不是患了眼疾,你偏不承认。若实话告诉我,怎么会让你单枪匹马跟那个混账决斗?你这个笨蛋啊……”小手抚在棱角分明的脸膛上,呢喃着。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摸他的脸,没想到却是在他没有知觉的情形下。
“暴君,其实你长得还是挺帅的。如果你能笑一笑,像阳光那样灿烂,一定更好看。”歪头,抿嘴,指肚摩挲着挺阔的鼻梁。
俄而,怅然叹息。
“龙穆离,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呢……”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认真地看着。
就在这个时候,男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星目绽放出如利剑般的光芒。
芷衣吓了一跳,赶紧拿开放在他脸上的手指。
捂住自己脸颊好一会,才想起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才稍微安稳了心神。
“你……醒了……?”察觉到自己红了脸,说话也有些支吾了。
穆离没有马上回应,他空洞地望着前方,好像在发愣。
“龙穆离,你还好吗?”芷衣恢复了神态,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推了推。
他依然没说话,而是忽然伸手,扯住她的细腕,往前拉了一下。
女子怎么都没想到,之前中了软骨散的药毒、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的人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几乎整个人都伏在了他身上。
“小心你的伤啊——”惊呼着,想要起来。
“别动!”他轻声说道,“让我抱着,一会就好……”
芷衣想挣脱,可是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自己则尽量不要碰到他的伤口。
“我问你,你现在感觉如何?”她关切地问道。
“感觉很好。
只是,想你,想得疼。”他的回答很像情话。
她知道这是安慰的话,——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很好?
“让我起来,好不好?等你的伤好起来了再抱行吗?”她柔声问道。
绝对不能再压在他身上了,她已经看见有鲜血从纱布里往外渗,速度很快。
若再伏在他身上,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必定崩开。
“我若松手,你就走了……”星目微微阖上一点,似乎很疲惫。
“不,我不走。这样好不好?我上榻来,就躺在你身边,行不行?”灵机一动,她提议道。
这下,穆离才算让她起身。
但他依然抓着她的腕子,生怕一松手她就逃走似的。
就这样,芷衣上了床榻,躺在他身侧,挽着他的手臂。
“芷衣,这样的时刻,我等了好多年……”他慢慢地说着,竭力让自己的话语连贯。
女子看似挽着他的手臂,实则指肚搭在他的脉搏上,时刻检查着他的状况。
此刻,男子的脉象还不平稳。
她想,不能让他再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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