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独守秘密的孤独感是很折磨人的。
每个夜晚,当他让福海熄灭蜡烛离开之后,他便开始在黑暗中窒息。
榻上,他辗转反侧,却不敢去触碰跟她相关的每个记忆,他怕,怕蚀骨的思念和这黑暗合在一起,变着法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直到今天,他终于敢反抗了。
因为,今天是她过世整六年的日子,也是那个孩子早夭的日子。
想到那个未曾谋面就失去了性命的胎儿,穆离的心又难以遏制地痛了起来。
在跟胎儿交流的时候,他曾经萌发过一个想法,那就是,等这孩子出世,他会取消那场早就约定好的滴血验亲。
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认定是龙氏血脉,且将来会让这孩子继承大统。
至于女子,他也不会计较她的言语之失,更不会去寻那个所谓的“奸。夫”,他要用余生的时间去感动她,跟她们娘俩成为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可是老天很残忍,连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没有给他实现的机会。
——一个皇帝,愿意迁就一个对他排斥甚至是厌恶的女人,愿意接受一个可能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难道这还不够卑微吗?
穆离捂住胸口,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他以为,今后的日子会跟过去六年一样,继续在这种煎熬中夜夜挣扎。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令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过去所遭受的种种,不过是命运的捉弄——
题外话——可是他错了。
118。118陈年旧情
歇业六日,慕雪回春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繁忙状态。
几乎每一个登门求医的病患一开口并不是述说自己的病情,而是由衷地对芷衣说一句,“成大夫,您能死里逃生,真好!”
各种滋养补品堆在大堂一角,跟小山一样高,都是芷衣推不掉的盛情。
遂,她索性让虹彩把这些东西都转赠给需要补养的穷苦病患,倒也落得心里坦然。
经历了这么一场意外,她发现冬儿这孩子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不仅更加懂事,似乎还有了心事,偶尔会坐在角落里发呆。
芷衣不免担忧,怕这孩子的心理出了小问题鱿。
可每当她问冬儿在想什么,他马上就会笑着摇头,“没有啊,娘亲赶紧去给人瞧病吧!”
这让她倍感焚心,连看诊的时候都有点心事重重。
而芷衣的心绪不宁,同样落入了一个人的眼中,他也跟着忧心。
这个人就是慎王爷龙耀琛。
芷衣苏醒后,他曾要离开慕雪回春,想要住进隔壁客栈。
腿伤是需要慢慢调养的,总不能一直在医馆叨扰,并且,任哪个医馆也没有让病患久住的先例。
就在他跟芷衣道别的时候,她却出言挽留。
“公子如果不嫌医馆条件简陋,就暂时住在这里吧!”相认之后,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她都称他为“公子”。
“会不会太过叨扰……”耀琛迟疑着,实则心里很想留下来。
“不会不会!”廖婆婆第一个出言相劝。
耀琛望着她,目光有点茫然。
听芷衣说,这廖婆婆是宫里的老人儿,但他以前在宫中从未见过这个老妇人。
还有那个虹彩,他也没有什么印象。
并不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够好,相反的,他之所以才学渊博,很大程度是因为记忆力超群。
其实,宫中大多数的太监和婢女他都没有见过,也很少有人见过他,只因从十岁起,他就喜欢出宫游玩,及至十六岁之后,他每年在宫中逗留的时间就更少了。
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否则他是不会留在宫里的。
遂,当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廖婆婆极力挽留,耀琛很是意外。
芷衣环视周遭,收回目光,“医馆条件可能没有客栈好,但这里能住得随意一些。何况,这种千里相遇的故人情是难能可贵的,好歹芷衣也在这里住了六年之久,让公子留下来,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
“既然姑娘这么说,那,恭敬不如从命,我留下来便是。只是有一点,如果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姑娘一定要吩咐我去做。”耀琛表面看起来淡淡然,实则十分开心。
如此,慎王爷便在慕雪回春住下了。
后宅房间很多,余唐和鲁雄又收拾了两间出来,分别给耀琛主仆居住。
因为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耀琛没有再出去游玩,而是留在医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帮廖婆婆抄写药材清单,帮虹彩铺整病床什么的。
但不管他做什么,芷衣始终在他眼里打转。
所以,当芷衣为了冬儿心神不宁的时候,耀琛也跟着忧心。
而他的忧心,则被廖婆婆的犀利目光捉得个正着。
终于,老妇人寻到了跟当事人谈话的机会。
一天晚饭后,耀琛在门外欣赏刚开的一盆夜来香,她便来到了他的身边。
廊檐外下着毛毛雨,街上人不多,难得热闹非凡的落凡街上如此清静。
“陈公子,老身有件事想问您……”廖婆婆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
正在赏花的耀琛一愣,扭头看着老妇人,“婆婆请讲。”
“是这样的,听公子的口音,应该是信城人士吧?但不知,公子成亲与否?”已经开门见山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
耀琛礼貌地笑笑,摇头,“陈某并未成亲。”
“那,可有心仪的对象?”廖婆婆觉得,这话得亲自问本人,鲁雄的回答只能做参考,是不作数的。
耀琛又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
老妇人忍住了内心的小喜悦,“请恕老身唐突,公子觉得我们成大夫如何?”
这下,耀琛没办法再故作镇静了。
他站直了身子,目光挪向外面的雨丝,心想:如何?她自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廖婆婆见他发呆,便有点后悔,猜测是不是自己的唐突吓得温文尔雅的陈公子不敢答话了。
就在她想圆一下自己的尴尬时,男子望着她,郑重地开口。
“廖婆婆,我想娶芷衣,希望您能应允。”
这句话就跟天上的炸雷似的,轰隆隆响在了廖婆婆的头顶,颠簸起伏了大半辈子的老妇人一时间有点发懵,——她明明是来透话儿的,怎的这陈公子竟然直接提亲了呢!
“婆婆
,请您帮我这个忙!我发誓,芷衣嫁给我之后,我会好好待她们母子俩,也会跟芷衣一起好生孝敬您。”耀琛微微垂首,做出谦恭的姿态。
“这……”廖婆婆终于稍微清醒,“老身还得去问问芷衣……”
耀琛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冬儿不能没有父亲。长此以往,这孩子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婆婆放心,对她们母子俩,我不仅有心,而且有那个能力。”
老妇人彻底清醒,微微摇首,“以芷衣的性格,绝对不会让你来养活她们母子,这医馆是一定会开下去的。还有就是,你家远在信城,离清城千里之遥,你能留下不回去吗?即便你同意,你的父母亲也不会同意吧?”
没想到,事到临头,廖婆婆忽然意识到这个最根本的问题,试问,是不是有点晚呢?
然,男子的回答却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说,“婆婆请放心,我在信城已经没有亲人了,且随时可以结束掉那边的产业,永远留在清城。”
“当真?你真的愿意为了我们芷衣而背井离乡?”廖婆婆有点不太相信。
“是的!”耀琛没有诅咒发誓,而是以坚定的眼神回望着,希望对方能够从他的目光中读见他的心意。
“那好,芷衣那里我来说服,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廖婆婆拍了拍胸口,转身离开。
耀琛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尽管女子未必能听老妇人的话,但,这是一次机会,不是吗?
外面的雨势变大,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行人瞬间跑没了踪影。
耀琛望着连天接地的雨幕,思绪飘回了多年以前。
在皇陵寒风中的惊鸿一瞥,她就烙进了他的脑海。
那时,她是刚刚回宫的弃妃,是辛狄国皇帝不要的女人,即便如此,他依旧觉得她圣洁无比。
之后,他在家宴上初次见她,那是他们的正式见面,近看第一眼,便惊为天人。
她不是那种貌美不可方物的女子,但她有一股子别人没有的劲儿,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但就是吸引他的目光。
那时候,他已经知晓她是皇兄的女人,可还是按捺不住地喜欢上了她。
甚至,当皇兄立意要帮他指婚的时候,一向听话的他竟婉言相拒,而且他的理由竟是为了自由自在,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为了能够再见到她,他便经常进宫,连对远游都没有那么高的热情了。
终于,他们见了面。
那是他在宫中游走了好久的结果,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心情。
她独自一人,要去新阳的朝云宫,这明明应该让人生疑的事情,他却不仅不问,反而还走小路送她过去。
送完她,他就在原处等着,——不去窥视她的秘密,就傻傻地等在原地。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她往回走。
彼时,天色已黑,拥有龙氏夜视能力的他,看到她踟蹰着不敢走小路也不想走大路,便及时出现,再作一次雪中送炭的人。
果然,她很高兴。
他们走在了小路上,他甚至借机挽了她的柳腰、牵了她的小手。
她的柳腰是那么的细柔,仿佛无骨一般,在他的强劲臂弯里,荡啊荡。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绵柔感受,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人事,可那些与女人交缠的过往,不过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宣泄。
只有她,给他不一般的感觉。
至今他还记得她的小手冰凉,触上去,就让他有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而她言辞之间表露出来的不凡气度,更是令他刮目相看。
苍域国的女子,大多是庸脂俗粉,不仅没有主见,在对事物的看法上更是毫无见地可言。
而她是鹤立鸡群的一个特例。
一厢情愿的惺惺相惜之感令他对她的好感一度攀升到了无与伦比的境地。
但他知道,她对他的心思是毫无所知的,或许,她只把他当作了一个“好心人”。
那次由他精心制造的“巧遇”结束后,他再也没能跟她见面。
但他一直在关注她的消息。
有时候他在想,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子,这辈子能够牵一次她的手,对他来说或许已经足够。
大概,也只有皇兄那样的一国之君才能够配得上她。
果不其然,在各种纷纷繁繁的传言中,她怀孕了。
尽管她一再否认肚子里的孩子是皇上的,可皇上还是册封她为禾妃。
从这个名号里,耀琛能够感受得到皇兄对芷衣的爱,——禾字,不就是穆字的左半边吗?皇上的意思是,芷衣注定了是他的一部分。
虽然心痛如绞,耀琛还是为芷衣高兴的,因为皇兄不会随意对一个女人这般好,想来,能够得到这位九五之
尊的爱,芷衣应该会很幸福吧!
然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因为皇上又纳娶了新妃。
这是让他难以接受的。
他曾想,等芷衣生下了孩子,如果她对皇上彻底失望、不愿留在宫中,那么,他愿意涉险带她和孩子离开,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跟她过完这辈子。
可是,巨大的噩耗传来,就在新妃暴毙的当天晚上,女子竟然早产血崩而亡。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坚决不信,直逼得报信儿的人一遍又一遍重复了好多次,他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她已经离世的消息。
那段时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每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自责和懊悔这两样情绪交织在一处,折磨着他。
他认定了,如果早就向她表白,或许可以带她离开,那么,她就不会惨死。
宫里的太监和婢女间都传开了,说御医看见被废的禾妃娘娘时,她整个人都浸在血泊之中,可以说,浑身的血液都淌光了。
他没能亲眼看见那凄惨的一幕,可越是这样,就越是会把她临终的惨状想得极尽可能地悲戚。
几乎一整年,他没有出宫游历。
差不多每个夜晚,他都会到他们走过的那条小路上逡巡行走,风雨不误。
有几次,夜行的宫人们看见了他恍惚的身影,喊了几声都得不到他的回应,宫人们便疑心他不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是什么无脚能飞的“脏东西”,于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
好长一段时间,那条小路被盛传“闹鬼”,再加上不远处就是新阳公主住过的朝云宫,便再没有人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耀琛用了几乎一年的时间,才从这种阴郁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又开始四处游历,把看过的风景都记下来,为《苍域国杂记》里所记载的地理特性做矫正。
直到数天前,在清城外的山上遭毒蛇咬伤,被送到慕雪回春,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竟是日思夜想了六年多的人,他的全副身心都被震撼了。
是惊喜吗?
不,这个词不足以概括他的感受。
他觉得,老天眷顾他平素的不争不夺,在不经意的时刻认识了芷衣,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重新见到了她。
在清城,再没有人用权势、地位乃至于手足亲情来妨碍他走近她。
这一次,他要用尽所有,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只要能够跟她在一起,什么王爷身份,什么皇族血脉,什么荣华富贵,他都可以不管不顾。
遂,当他听出廖婆婆有意为他和芷衣牵线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胸中所想给说了出来。
他知道廖婆婆会去劝芷衣,也猜得到芷衣可能会拒绝。
不管,就算她拒绝,他依然不会退缩。
陈年旧情终于有了可以梦想成真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大雨中,耀琛还在发呆,想着过去,想着现在,想着将来。
积水越来越多,鞋袜都被淹湿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
这时,在屋子里苦寻不到主子的鲁雄走出来,看见一向喜爱整洁的主子竟然站在污水里,表情还是浑然不知的样子,就赶紧过来提醒。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什么事令您失魂落魄的?”粗人就是粗人,关心别人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受听。
耀琛不得不从回忆中走出来,不满地看了鲁雄一眼,“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你只管做哑巴便是。”
鲁雄再傻也听出主子的口气十分不悦,遂,耸了耸肩膀,傻乎乎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候,一个响雷扫过天空,耀琛的身体跟着抖了一下。
转身准备回去,却在挪步的同时察觉到脚上的鞋袜已然湿透。
若是搁在以前,他马上就得换上干净的鞋袜,否则会浑身难受得要命。
然而,现在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个上。
大雨中的龙耀琛现在只考虑两个问题:一,如果芷衣同意了他的求亲,他要怎么更好地爱她;二,如果芷衣不同意嫁给他,他得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让她动心,从而答应做他的妻子——
题外话——您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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