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菲立欧介绍,乌路可就优雅地行了一礼:
“初次见面,我是乌路可·迪古雷,是菲立欧大人的朋友——我听说过苏菲雅大人的一些事情,很想直接跟您聊聊,所以才来打扰。”
苏菲雅脸上仍带着微笑,但困惑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丽莎琳娜和乌路可——两个人对她而言肯定都是太过耀眼且地位不同的人,更何况她知道乌路可是神姬的妹妹。本来应该是没有资格跟这种人说话的——她会这样想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菲立欧知道乌路可很会说话,而且有颗温柔诚挚的心。
菲立欧期待着乌路可或许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苏菲雅再次振作起来。
面对露出微笑、亲切而天真无邪的乌路可,苏菲雅似乎有点胆怯:
“……要说聊聊,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实际上,她的经历应该是“光想起来就痛苦”吧!
乌路可刻意想点出此事:
“我不在意有趣还是无聊。我只是想了解,你所看到的塔多姆士兵是什么样的存在,还有阿尔谢夫士兵是怎么对抗他们——我在吉拉哈的立场也和政治有关,为了日后能派上用场,还请您一定要说给我听。”
菲立欧完全明白乌路可这番请求中的真实心意。她虽然说“为了日后能派上用场”,但这只是为了让苏菲雅更容易把话说出口而编出的谎言。
‘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会比较轻松。她很难对你们说真心话,但或许能对女性倾吐。’
乌路可在马车里这么说过,丽莎琳娜也表示同意,因此菲立欧就把这个场面交给她们。
也因为对象是她们,苏菲雅并没有强烈拒绝。也许她是想适当地交谈就好,不过今天才仅是她们交流的第一天,不需要着急。
“苏菲雅,不好意思,可以请你照顾她们一下吗?我跟贝尔纳冯卿还有事找巴罗萨卿,他现在在哪里?”
“父亲在宅邸后面练剑,我可以带路……”
“不,我们去就行了。那等会见。”
语毕,菲立欧和贝尔纳冯便立刻离开了起居室。
一位侍女体贴地带领菲立欧两人前往中庭。
“苏菲雅大人很沮丧吧?”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说道,菲立欧沉默地点点头。
他心想这也无可厚非。之前的战役中死了那么多人——尤其亲近之人的死,更有如一把挖心掏肺的剑;不难想像失去了众多伙伴的苏菲雅,内心肯定被好几把刀刃给重重刺伤。
不过——
“她一定很想振作起来。为了让她‘活下去’而死的那些人,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吧!所以她一定可以振作起来的。”
菲立欧本身是如此地确信,也希望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可以帮上一点忙。
他们和在外等待的骑士们会合,转到屋子后方。
他们并没有听见什么剑戟之声,周围一片寂静。
走着走着,黛梅尔怀里的西亚揉着眼睛醒来了。
“……唔……乌路可呢?”
听到她刚睡醒的模糊声音,菲立欧回答:
“咦?你睡醒啦?她们现在正在谈事情,恐怕要一、两个小时才会结束,你先跟我们在一起好吗?”
西亚迷迷糊糊地凝视菲立欧,轻轻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已经原谅西亚了。虽然她是对乌路可施行“处置”的凶手,但乌路可已经痊愈“最重要的是,当事人乌路可很疼爱西亚。
而他也明白,西亚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意识。
他无意再苛责这么年幼的孩子。
黛梅尔把西亚放下后,西亚就自己迈着小小的步伐跟在菲立欧等人身后。
黛梅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孩,不过西亚是个懂事且听话的孩子,照顾起来完全不觉得有负担。
不过她之所以听话,是因为她虽然是个孩子,却太习惯于“服从”,这在某方面而言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叫她不要动,她就真的不动;既不吵也不闹,眼神也总是沉静而深邃,看起来不像个孩子。
在侍女引导下来到中庭的一行人,见到巴罗萨·亚涅斯特静静地坐在树荫下。
他闭着双眼盘腿坐着,两手自然地交叉在胸前。
那模样看起来不像在训练,也不像睡着了。
“他那是……在做什么?”
菲立欧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而身旁的莱纳斯迪则低语道:
“菲立欧大人,他一定是在坐禅。那是北方民族间流传下来的精神修炼方法,我的故乡西贝拉也有剑士这样做。”
这对菲立欧来说是初次见到——巴罗萨看起来就像静静地坐着而已。
“……他并非只是坐着而已吗?”
“他一边统合精神、整顿心性,培养集中力,一边面对自己的修行。虽然不见得每个人都适合这种方式,但很适合巴罗萨将军呢!”
菲立欧一边佩服莱纳斯迪那些奇妙的知识,一边慢慢走向巴罗萨。在这种气氛下,就连开口说话都让人有所顾忌。
“——菲立欧大人,请在那里停步。”
巴罗萨依旧闭着双眼,如此说道。
菲立欧立刻停下脚步,两人之间还有约二十公尺的距离。
然后——就在菲立欧站定的瞬间,某样东西沉重地落在他眼前。
他抬头一看——似乎是停在树枝上的鸟撒下了鸟粪。
菲立欧哑口无言,当场呆立不动。若是他继续往前走,衣服说不定就会弄脏了。
巴罗萨若无其事地慢慢站起来:
“哎呀!树荫底下太凉快,让我一不小心就打起瞌睡来了。各位一起光临,找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事呢?”
老将军巴罗萨,亚涅斯特露出亲切笑容打着招呼,向众人走近。
菲立欧咽了一口口水。其他人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巴罗萨刚才——看样子是注意到鸟儿排粪而制止菲立欧前进。不过很明显的,巴罗萨是在鸟粪落下前就出声警告了。
“巴罗萨卿,刚刚那是……”
菲立欧以看到怪物的心情凝视着这个老人。
巴罗萨将瘦小的背弯得更低,轻轻拍了拍菲立欧的背部:
“来,菲立欧大人,在这里谈不了正事,我们回屋里去吧。说是这么说,但这里也不是我的房子啦。”
他那若无其事的态度,看起来就像想把眼前所发生的事误导为偶然一样。
但菲立欧并不认为那是偶然。
“巴罗萨卿,你为什么会知道刚才那——”
“我什么都不知道喔。”
巴罗萨微笑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把突然想到的事讲出来而已。为什么会制止菲立欧大人呢?这我也不知道。哎,硬要说的话……也许是一种直觉吧!”
虽然这种答案像在把别人当作傻瓜,但菲立欧却莫名地能够接受。这位名叫巴罗萨的老人以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举止,令那种答案奇怪地具有说服力。
菲立欧等人没有回到屋子里,而是到中庭里的凉台上坐下。
建筑物正好为这片平台遮蔽了阳光,凉风轻抚着周围的树木。阿尔谢夫的夏天虽比其他国家更为舒适,但站在大太阳下还是相当酷热。
巴罗萨、贝尔纳冯和菲立欧分别坐在椅子上,骑士们和西亚则守在他们身边。因为平台铺了木板,直接坐下去也不觉得肮脏。
巴罗萨似乎对菲立欧等人的来访甚感高兴,表情特别开朗。
“那么,各位有什么事呢?”
“我想——好好和巴罗萨卿谈谈。之前受阻于国境混乱,但我认为现在的你或许会有空。”
菲立欧率直地说道。威士托对巴罗萨的评价很高,还说:“您跟他谈过一次,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了。”其实菲立欧正是来确认巴罗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巴罗萨微笑着点点头:
“我确实有空。但我们要谈什么呢?我是个乡下的贫穷贵族,如果要找话题聊天……”
“我想请你谈谈威士托卿年轻时的事。”
听见菲立欧如此请求,巴罗萨眯起了眼。
听说威士托和巴罗萨是透过剑术锻炼而建立起交情的,菲立欧虽然不知道巴罗萨的力量,但说到刚才奇妙而高超的直觉,便觉得巴罗萨个子虽小,却有着不可轻视的魄力。
巴罗萨大大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件事,我倒是有些话可以说。如果是那件事……”
就这样,巴罗萨如菲立欧所愿地开始讲古了。
*
“我初次见到威士托卿,是由陛下引见的。”
巴罗萨像是在怀念遥远的往事,如此说道。
“当时我正好有事前往王都,那时刚出仕为官的威士托卿就在拉巴斯丹陛下身旁。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谁——当得知他并非使用阿尔谢夫剑术而是异国武术时,我首先就怀疑他是不是敌国的间谍。”
巴罗萨抖着身体笑道,但菲立欧却注意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刚在这个国家出仕为官的威士托,肯定就是被贵族们以“这种眼光”看待的。他是为了什么目的接近国王、他为什么会获得国王的信赖——面对这位完全不认识、来自异国的流浪者,站在贵族的立场,并非轻易就能友善以对。
实际上,年轻时的威士托也相当辛苦。如今的他虽然是支撑全国、独当一面的王宫骑士团团长,但当时不过是一介剑士,刚开始应该还不被视为阿尔谢夫人民。
而把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放在身边,并加以重用的拉巴斯丹王,也是一个怪人。
“我当时还年轻,而威士托卿和拉巴斯丹王也很年轻——啊,我想起来了!为了确认威士托卿的人品,我还要求跟他比剑。不知道在陛下身边的这个人,是不是安全可靠……我想确认这一点。不过我在这之前就因事而被贬到国境,因此不宜公开比武;所以当时是非正式比赛。”
“……那胜败结果呢?”
菲立欧一边问,一边不禁屏住气息。
巴罗萨呵呵笑道:
“是一胜二败——虽然我意外地赢了一次,但其实应该算全输。”
在一旁听着的贝尔纳冯,也兴趣高昂地竖起耳朵。黛梅尔和莱纳斯迪两位骑士也专心听着巴罗萨的话。而黛梅尔手里抱着的西亚,则茫然地看着巴罗萨。
“在陛下的见证下,我们彼此拿着木刀对战。我用的是跟小太刀一样长的刀,而那时威士托卿使的是刀,所以他准备的是像那样长的木刀——正如您所见,我的小太刀长度较短,易于随机应变。所此我对自己要小聪明的技术很有自信……啊!那时的对战真是有趣——”
巴罗萨似乎打从心底开心般地诉说着回忆。
就连负责倾听的菲立欧,也不知何故开心起来。
“那个男人打从年轻时就奇妙地有老成的一面啊!虽然丢脸,但我当时认为那个男人是毛头小子而轻视他,打算一回合就结束而进行快攻。然而他却干脆地架住我先出手的一击,并反击打中我的手臂。因此我也不敢再狂妄自大——第二回合我认真多了,慎重地拉近彼此的距离,过了数招后被击中身体。为了不在陛下面前丢脸,我第三回合拚了命,总算——现在想起来,最后一回合他或许多少有些放水哪……”
巴罗萨耸了耸肩,贝尔纳冯则用感叹的口气对他说:
“我不认为威士托卿是那种会在比赛时放水的人……真想亲眼看看那场比赛。在场的除了陛下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巴罗萨苦笑着摇摇头:
“有,还有一位——据说是威士托卿的弟子,一位由他负责教导剑术的贵族千金也在场,您知道吗?”
看见巴罗萨那满心恶作剧的眼神,菲立欧歪头不解。巴罗萨说的恐怕是自己出生之前的事,在那个时代,就连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还没跟在威士托身边。
“威士托的弟子,而且是贵族千金……?”
“不,说弟子是有点太夸张了。威士托卿好像是受她之托,教她护身术之类的简单剑术。”
巴罗萨对不知道答案的菲立欧微笑,小声地说:
“——她就是菲立欧大人的母亲,芙丽雅·哈梅思大人喔!”
从老将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让菲立欧瞠目结舌。
他的母亲——第四王妃芙丽雅曾向威士托学习防身技巧——菲立欧还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母亲她是威士托的弟子……?”
惊讶的不只菲立欧,连骑士们也面面相觎,大大地歪着头。
“我从来没听说过耶!”
“嗯,不过团长本来就很少谈起以前的事……”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似乎也对此很意外。
巴罗萨补充说道:
“关于这点,虽然她认为自己是弟子,但从威士托卿的角度来看,与其说是弟子,还不如说是学生吧。她并没有进行严格的剑术修行,威士托卿顶多也只教了她一些防身技巧……后来,就如你们所知,芙丽雅大人与陛下成婚,而陛下也就指派威士托卿担任她的护卫了。”
贝尔纳冯吃了一惊,直眨着独眼。
就连菲立欧也从他那一瞬间的表情中,看得出他想到了什么事。
不过,巴罗萨又笑了起来:
“没错,贝尔纳冯卿,你还真敏锐。在菲立欧大人出生、还不懂事时,曾有差劲的谣传——‘菲立欧大人该不会是威士托卿和芙丽雅大人的儿子吧?’之所以会如此流传的原因就在于此。不过陛下当然一笑置之,因为这种‘刚诞生的皇子,父亲其实另有其人’的谣言,是王宫每次都会发生的惯例,皇太子、二王子和三王子出生时也一样,所以没有人当真。而且因为菲立欧大人出生后不久,芙丽雅大人就因病过世……而这种无礼的谣言也立刻消失了。”
即使是不知道当时情况的菲立欧,也能够察觉此事。
菲立欧也听威士托亲口说过他曾担任母亲的护卫,所以也认为威士托是因为这个缘分才对自己照顾有加。然而——说不定是因为两人从以前就有更深一层的关系了。
小时候——威士托对孤独的菲立欧伸出援手的时间,似乎都是刚结束在国境的任务回到王都后没多久。那时威士托在王宫的立场还很不稳固,恐怕在很多方面都绑手绑脚。
巴罗萨似乎有些讶异地凝视着突然陷入沉默思考的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我说了什么让您不愉快的事吗?”
“啊……没事,不是的。我只是对母亲身为女子,却喜欢剑术这点感到惊讶……她以前是那么活泼外向的人吗?”
母亲在菲立欧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他几乎完全不记得有关她的事。
巴罗萨的视线飘向远方:
“这个嘛!我跟她也并非特别亲近……芙丽雅大人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比起剑……花朵还比较适合她。不过——”
巴罗萨仔细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跟母亲十分神似,而且跟剑如此搭配,所以芙丽雅大人或许也没有不相配的问题。不过,说到她的剑术……以我看来,与其说她在使剑,不如说她是被剑要得团团转。”
听到巴罗萨这开玩笑的话,菲立欧露出了微笑。
他虽然不知道母亲的事,但像这样听到往昔的回忆,还是很让人高兴。
后来巴罗萨的话题转到了剑术方面,也说到苏菲雅和之前塔多姆战役的事,大家尽情畅谈到都忘了时间。
到了暮色低垂,无聊的西亚再次沉沉入睡时——
乌路可等人自屋里走出来:
“菲立欧大人,让您久等了。我们聊了好{炫&书&网久……”
这位清纯的司祭以热络的声音说道,丽莎琳娜也在她身后微笑。站在她身边的苏菲雅眼睛哭得有点肿,但举止已经比较沉稳了。
刚才她那勉强挤出来的微笑,现在已经转为自然的表情。看来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成功地和苏菲雅聊了很多。
三位少女似乎很合得来,在几小时内就已经完全打成一片。
“哎呀!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小女给两位添麻烦了,谢谢两位费心照顾她。”
巴罗萨郑重地行礼。乌路可轻轻地握住老人的手:
“请别这么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