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惜花苦笑道:「这我也知道,但是天下来路不正的法子多的就是,不如此实在难以解释楼家的所作所为。」
沈白聿道:「楼家前抑后扬,莫非是在顾忌什么人?」
眼睛一亮,温惜花立刻道:「不错!这一笔银子也许是某人托楼家保管,也许是楼家本要打算将它送给某人,结果半路起了私吞之心。他们心存顾忌,是以先只好悄悄进行。后来……必是中间出了什么事,对方不再能恫吓楼家,楼家又心切追回失去的镖银,自然改为大张旗鼓。」
沈白聿笑了,道:「楼家家大业大,家主『夺命金环』楼定与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门下子弟众多,什么人能让楼家如此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我只能想得出两个地方。」
沈白聿微笑道:「我却想出了三个地方。」
温惜花眼睛一转,道:「哦?我想出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魔教,另外一个是官府,多出来的一个却是哪里?」
沈白聿摇头笑道:「你难道忘了,洛阳是谁家的地面?」
一愣,温惜花立刻失笑出声。他笑的声音很大,远远的传了出去,害得街上的少女们都在偷偷拿眼睛看,想知道是什么让这英俊的公子笑得如此开心。
邀月阁,是洛阳最大最红的一家青楼。
温惜花曾经很喜欢来邀月阁喝酒听曲。但是自从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逼婚,一夜之间把邀月阁所有的红牌姑娘换成了相亲的对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温惜花大约明白,家里人对他婚事的热心无非是出于无聊,只是纵使这样,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要沦为别人玩具的孝心。
想起无数悲惨的回忆,温惜花脱力的叹了口气,也懒得对门口不停抛媚眼的女子看一眼,转向沈白聿道:「小白,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在人多的时候,沈白聿的表情不自觉就变得冷淡起来,错身躲开一个女子依偎过来的身子,他微微皱眉,又放开,微笑道:「我喜欢耳聪目明的人。」
温惜花嘻嘻一笑道:「那我定要给你介绍一个美人,保证你喜欢。」
沈白聿正要开口,忽听旁边一间厢房传出男女的笑声,一个女子似是满怀喜悦,娇声道:「丘大爷,你这几天常常来,镖局那边不会没事吧,耽误了你就不好了。」
姓丘的男子接口道:「没事没事,这些天没什么镖可接,正好我多陪陪你。怎么?不愿意?」
温沈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又会有那么巧的!
听见房中对话声渐小,还不等温惜花开口,沈白聿已经道:「我知道了,你要去找哪个姑娘。」
温惜花笑道:「和你在一起,我能说的话平白少了许多。我要找的人叫做徐霜儿,你打听一下就会知道。」
沈白聿点点头,正要离开,温惜花忽然又一把拽住他的手。他回头,看见温惜花似乎是有些担忧的神色,微笑道:「小白,这里鱼龙混杂,自己多小心。」还没等沈白聿说他啰嗦,温惜花已经很快放开他,转往一边的走廊,还回过头朝他摆了摆手。
温惜花当然不是闲情逸致太多,才非要来逛青楼找姑娘。说起徐霜儿,江湖上知道这名字的人寥寥无几,但是说起「暴雨银针」宋巧巧,那江湖上不知道的人还真寥寥无几。
宋巧巧除了暗器厉害,更加出名的是她耳目灵便,乃是江湖第一的消息贩子。为此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仇家,结下了多少敌人。没有人能想到,她竟在一家青楼里做了妈妈,也难怪十几年来江湖上没有人能真正抓得住她。
徐霜儿打扮的浓妆艳抹,一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样儿。她一边和客人招呼,一边朝温惜花使了个眼色。
温惜花随便点了个姑娘,在厢房落座没多久,徐霜儿就端着茶进来了。她笑盈盈的给温惜花倒茶擦桌,嘴上却道:「老规矩,一个回答一百两。」
温惜花微微一笑,拿出一张纸来丢在桌上,道:「我自然知道,答完我的问题,这就是你的。」
那是一张青色的纸,上面没有字。
徐霜儿眼睛亮了,她拿起那张纸细细看了看,娇笑道:「好个无本生意,温公子如果去经商,别的人还有什么活路!」
温惜花也不啰嗦,直接很快的问道:「一,肖四是什么人?」
徐霜儿收起了那副烟视媚行的表情,答的很轻很快:「他原名肖三义,当年是魔教座下的一名坛主,受教主圣千秋赏识,传了一套天音诀。后来在十四年前魔教内乱中被人打成重伤,为宁啸中所救,改名肖四,一直跟随宁啸中到现在。」
「二、最近洛阳城有什么动静?」
「自然是振远镖局失镖最轰轰烈烈。不过从十几天前,在洛阳城外的官道和小路上有一伙贼人出没,他们武功高强,指挥有度,且只抢劫出城的人,官府派人搜了几次也没有消息。另外就是城内晚上也不太平,时常有窃贼行走。」
温惜花轻笑一声,又问道:「三、青衣楼在何处?」
徐霜儿坚决的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早已经没有命在了。」
彷佛知道她会这样说,温惜花也不以为意,重新问道:「四、楼家是怎样发家的?」
「楼家自九十多年以前从泉州举家来到洛阳,据说他们最初做的丝绸织造,后来改行做珠宝玉器生意。这些年一直经营有方,商誉又好,所以生意蒸蒸日上,成为珠宝行业的三大家之首。」
「他们和宁两家的婚事?」
「婚事是去年底定下的,楼定与亲自提的亲,据说宁三姑娘和楼二公子也是情投意合。只是除了失镖的事情以后楼家不知怎地就和宁家没有来往,也有人说商人重利,楼家是怕振远镖局的麻烦上身。」
「五、宁征的老婆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宁征和宁三小姐年前到关外去给宁渊接镖,回来时跟车带了一个重病的女子,两个月前宁家请了几个知交的好友,就这么把他们的亲事办了。坊间传说这女子长得太丑宁家才不敢宣扬,她没出来过几次,所以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
「六、最近可有魔教的消息?」
徐霜儿倒吸一口冷气,许久之后才苦笑道:「温少爷,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该回去问你大姐才是。」
温惜花挑眉道:「怎么说?」
徐霜儿缓缓的道:「魔教自百年之前三仙出世,大乱江湖,那时温家据洛阳以抗,魔教不能进驻江北半分。后来『天仙』姬魅儿忽然失踪,『地仙』印残血又为沈放天所杀,『散仙』云镇干一人独力难支,被温家打的大败。从此之后,魔教与温家就有不成文的约定——只要温家在洛阳一天,魔教就不能有任何江湖势力在洛阳活动。所以洛阳这里,关于魔教的消息反而是最少的,加之魔教行事诡秘,旁人无从度其根本。温家与之对抗多年,数据应该比我详尽得多。」
点点头,温惜花又道:「这第七……」他停了停,似乎是难以痛下决定,又似乎犹豫着该不该问,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厉声道:「第七、我想你给我打听两个人,我要知道过去三个月这两人都在哪里、在干什么,越清楚越好。」
他拿了一张纸来,写了两个名字上去。徐霜儿一见,就现出诧异之色来,她抬头似是要问,温惜花却似不容她多说,挥手打断道:「打听清楚了就把消息送到我大姐那里,现在这张纸是你的了。」
徐霜儿知趣的不再多问,这时楼梯间响起脚步声,她收起桌上的东西,大声笑道:「公子啊,我们这箫语姑娘可是新来的清倌儿,琴棋书画都是一等一的好,保证您不会后悔。」
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小婢扶着琴走进来,后面是一位黄衫的姑娘。徐霜儿已换上了鸨母知情识趣的表情,过去拉了那叫做箫语的女子过来坐在温惜花对面,又笑着扯上小婢关门离开了。
温惜花本无心与此,正在想着找个法子脱身去找沈白聿,却听箫语轻轻拨了一声琴弦,曼声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这声音竟有几分耳熟,温惜花朝她望去,不禁怔了一怔。
关于鉴赏美人,温惜花一向是行家。据他自己的观点,一个女人可以不美,也可以不出众,最最要紧的,是不可以显得浅薄。之后,温公子又特别补充说明,所谓美人,相处之时应如同书卷连绵、层层迭进,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
方匀桢听见以后,就朝他打趣:你之后是不是要说,一个气质美好的女子若再有美丽的外表,那就完美无缺了。
这个问题,我们的温公子笑的扇着扇子,没有回答。
无论以任何人的眼光来挑剔,这位箫语姑娘,也实实在在是一位绝代佳人。她脂粉不施,打扮的颇为素净,低眉敛目,五官精致。她最美不在秀丽的脸孔,也不在婉约的气质,而在于她眼中的神色。她的双眸,有如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夜空般神秘,又像终年不断小雨的山色一般明净。
这样的美人,让温惜花也几乎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苦笑起来,叹道:「唉,居然劳动楼姑娘到这样的烟花之地沾染风尘,实在是我的罪过。」
化名箫语的楼舞雨宛然一笑,抬起头来,柔声道:「哪里,温公子是风流之人,我们在这样的风流之地见面,不是很相得益彰么?」
她的语气就好像她的人,又柔又软,有种说不出的忧郁,温惜花却听得汗毛直竖,笑道:「楼姑娘,我这人最听不得美人说好话,求你就莫要绕圈子,有话且直说。」
楼舞雨嫣然一笑,妩媚之极。她起身给温惜花斟了一杯酒,然后弓身一福,捧着那酒道:「今早城门多有失礼之处,还请温公子原谅则个。」
拒绝美人的盛情从来也不是温惜花的作风,所以他就干干脆脆接过那杯酒,放到唇边。要喝之前,温惜花忽然又笑了一笑,道:「如果这杯酒里有毒,那我也算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了。」
楼舞雨神色自若,吃吃笑道:「如果这杯酒有毒,那你变了鬼会不会来找我呢?」
温惜花大笑起来道:「放心,我是个花心的鬼,不会天天缠着你。最多初一十五来找你聊聊天,那时你千万记得把绣房的窗子打开,好让我进来。」他话一说完,将那酒一饮而尽,一抹嘴,叹道:「好酒。」
开始听他说话,楼舞雨脸色已经有些变了,见他喝了酒,她强自笑了下,道:「得温公子称赞,也不枉我费尽心力去寻来了这壶『竹叶青』。」
温惜花拿着杯子,笑道:「酒是好酒,人是美人,毒药也是一流的毒药。楼姑娘,多谢这番招待。」
楼舞雨已经笑不出来了,她咬着下唇怒道:「没道理的!你一定早有解药,否则怎么会明明知道我下了毒还要喝。」
温惜花一笑,道:「虽然能让美人日夜思念是我的福气,不过如果是让美人记恨就是我的罪过了,如果一杯毒药能让楼姑娘怨气得平,那多喝几杯又何妨?」
楼舞雨瞪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就上前一步,「啪」的,给了温惜花结结实实一个巴掌。打完,她却忍不住瞧着自己的手,似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打中了,喘息半晌,才嘶声道:「你为什么不躲?」
温惜花摸着发痛的半边脸,苦笑道:「我忘了。」
一滴泪沿着她年轻而又美丽的脸流了下来,狠狠跺了下脚,边伸手去拭,楼舞雨恨声道:「好!今天我们的恩怨就此两清!」
她飞速的转身,推开门就奔了出去,只余一阵香风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片刻之后,沈白聿推门进来,见到温惜花不免奇道:「你的脸……」
温惜花若无其事的揉了揉,笑道:「小白,你肯定不相信刚刚我发生了什么?」
沈白聿道:「你发生了什么?」
温惜花微笑道:「刚刚有一位绝色美人来找我,她给了我一杯毒酒,赏了我一巴掌,又为我流了一滴眼泪,最后跑掉了。你信不信?」
看见沈白聿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的眼光,温惜花拿起了酒杯,摇头自语道:「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相信的。」
五、
温惜花觉得自己很可怜。
如果一个人一大清早就不得不从暖暖的被窝里起床,起床之后不得不去做审人这么大煞风景的事,审的还不得不是一个四十出头的臭男人,谁都理所当然该觉得自己很可怜。他一向是个很懒又喜欢享受的人,所以越想心里就越觉得窝火,越想就越觉得不高兴,脸上也就越发的难看。
邀月阁的一间厢房里,丘冷衫看着眼前这个大清早就把自己拽起来,年纪只好做自己儿子的男子,眼睛滴溜乱转。虽是初秋清晨,天气凉爽,汗水却顺着他肥硕的脖子淌了下来。
温惜花自怨自艾完毕,看着局促不安的丘冷衫,叹了口气道:「丘镖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过去几天在邀月阁青青姑娘身上花掉的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十年。哪怕你再豪爽,这钱也未免花的太快了些吧?」
丘冷衫定了定神,反驳道:「窑子里面花钱如流水、家业败光的人一年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温公子你未免太小看我丘某人了。」
温惜花闻言忍不住哑然失笑道:「没有想到丘镖头竟然也是风流之人,只是未免太不爽快了些。」他换了神情,微笑着,摇头道:「丘镖头,如果你能坚持三个时辰还不说实话,那我佩服你。」
他语气轻柔和缓,既没有威胁,也没有变脸。丘冷衫的脸却已经青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开始滑落,那一只战过大江南北无数盗匪的手也开始战抖。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怕。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拿了一笔不该拿的银子,所以就藏了一些该说的话,是吗?」
丘冷衫下唇哆嗦了半天,听见他的话,希冀的抬起头来,颤声道:「温公子,你相信我没有出卖总镖头?」
点点头,温惜花道:「我本就没有怀疑你。」
擦了擦汗,似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丘冷衫道:「说句实话,我曾受了人家的银子,去洛阳找过你。」
果然如此。温惜花目光微动,追问道:「给你银子的是何人?」
丘冷衫一咬牙,道:「是楼家的大少爷楼兆风。」
温惜花又问道:「他可说找我究竟为的何时?」
丘冷衫道:「他说是希望能惊动你来查这件事,说失了五十万两暗镖,总不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又说由我出面,可以推脱是情急之下乱投医,免了楼家露脸。我一听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又……又有钱拿,就去了。没有见到你,见到的却是方匀桢,他不但答应告诉你这件事,还主动请缨帮这个忙。谁知没过两天,温家忽然来了书信,说是愿意邀你彻查此事。那时我才知道方匀桢失踪了,害怕……」
「害怕起了误会,是么?」温惜花淡淡的接口,见丘冷衫点头,他不禁笑了一声,道:「无论如何,你总算帮我解开了一个疑惑,也让我少走了不少弯路。多谢。」
丘冷衫见他要走,欲言又止,温惜花已经笑道:「放心,今天的事,你知我知,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丘冷衫千恩万谢的关门走了,沈白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微笑道:「『绝不会告诉别人』?」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我是没有告诉别人啊,你是自己听见的,关我什么事。你觉得能信多少?」
沈白聿坐在他身边,道:「八成。我打听的清楚,这人贪财贪色,胆子不大,嘴又不严实,应该不会知道什么真正的秘密。」
温惜花伸出食指轻轻在他面前点了点,道:「我觉得可以信十成。至少这样,就能够解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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