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谢过荣信公主,端起碗来小口小口的尝。她其实对甜食不甚喜爱,只是碍于荣欣公主的面子,也不好拒绝。一边吃却是一边端详着荣信公主的脸色。
荣信公主比起那一日在宫中偶遇的时候气色看着好多了,脸色红润了不少,心情似乎也不错,面上带着笑容。沈妙道:“公主瞧着身子不错了许多。”
“医馆那头近来碰巧收到一味珍稀的药材,厨房日日煎药给本宫喝,本宫身子要不好都难。”荣信公主感叹道:“也真是运道,从前想要找这味药材已经是十分不易,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撞上了。”语气很有几分惊喜。
沈妙顺着荣信公主的话说,心中却觉得有些古怪。荣信公主不是这么琐碎的人,便是聊些话儿,也都是有见地的趣事儿,这点子自己的事情不至于特意拿出来给她说。可说这话的意思,沈妙又领略不到。
她本来以为今日荣信公主是要问起谢景行的事,没想到荣信公主半句也没提,似乎也不打算提。反而又话锋一转,说起前些日子文惠帝压下沈妙亲事的话来。
“皇兄之前一直执拗着,似乎是很想要你当他的儿媳妇,虽然本宫也觉得不妥。可是那一日在你走后,本宫亲自向皇兄求情,想着让他打消这个主意,皇兄也未曾应允。后来还是托了睿王的福。”她看向沈妙,笑道:“想来沈将军已经打听过原因,也告诉了你吧。”
沈妙点了点头,心中暗自警醒起来。
“虽说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了,本宫也不是希望大凉对明齐真有什么野心。不过也得感谢睿王,若非他这么一句话,皇兄也不会改变主意。你的亲事只怕不会如现在这样被压下来。”
沈妙沉默不语,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却没想到荣信公主突然拉起她的手,笑盈盈道:“之前本宫瞧着你与大凉睿王关系匪浅,本宫到底比你年长许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看人也是一样。睿王身份特殊,本宫想着你年纪小,难免上当受骗,倒没想到他也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次开口恰好卡在这个关头,本宫想,说是故意的话,就有些勉强了吧。”
荣信公主之前对睿王可不是这么个态度,前后差距如此之大,沈妙越发谨慎,面上却丝毫不显慌乱,只是微笑着答道:“睿王是人中龙凤,臣女是浮游草芥,自是不能相提并论。臣女也没有自大到以为睿王会为臣女说话的地步。”这便是婉言否认和睿王关系亲密一事了。
“本宫知道你是害羞。”荣信公主今日却尤其的执着古怪,她道:“本宫不会说出去的。”
沈妙还想说话,荣信公主却又转头说起别的事情了。
荣信公主今日尤其兴致勃勃,拉着沈妙说动说西说了许久,就像方才说起睿王,沈妙还以为荣信公主会继续追问下去,荣信公主却又转头问起了近来罗雪雁可有给沈妙想看合适了的青年才俊。
从晌午东拉西扯聊到了夜色降临,荣信公主都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结束今日的话头,送沈妙回府的意思。沈妙也有些摸不清楚荣信公主的意思。
惊蛰和谷雨倒是想沈妙早些回去,省的路上天黑不好走,地上打滑马车看不清楚。可是这里是公主府,公主没说话,沈妙没说话,哪里有她们两个下人说话的地步。
等到最后一壶茶喝完,荣信公主站起身来,惊蛰谷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想着荣信公主今日难得这般兴致,好容易到了现在可以回沈宅了。谁知道荣信公主又亲切的拉着沈妙的手,笑道:“陪我去院子里转转吧。”
惊蛰和谷雨张大嘴巴,这里是公主府,荣信公主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的院子日日都是自己逛,好端端的沈妙来做客,却让人去逛什么院子。而且这黑灯瞎火的,外头又冷得很,逛什么院子,也不怕着凉。皇家的公主都是有这种怪癖么?
沈妙却是看明白了。荣信公主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邀请沈妙来公主府,也绝不是只是要沈妙陪她说说话而已。荣信公主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可沈妙无法拒绝。
她道:“好啊。”
出乎惊蛰和谷雨的意料,荣信公主带沈妙逛的“院子”,原来是一处偏院,夜色里门口没有打上灯笼,看不清楚牌匾上的是什么字儿。
荣信公主一手拉着沈妙跨进屋里,笑道:“这院子叫做‘行止院’。”
沈妙心中“咯噔”一下,就知道荣信公主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荣信公主一进屋,就很是怀念的双手抚过架子上的一些小玩意儿陈设,笑道:“这里是景行住的地方。”
惊蛰和谷雨跟在身后,闻言都是有些诧异,谢家小侯爷住的地方?
“景行自小就没了娘,玉清走了后,本宫怜惜他年纪小就生世坎坷,又恼恨临安侯不安于室,惹得后院失火。玉清命苦,临终了还要得个妒妇的称号。只是当时却被方氏钻了空子,倒不能堂而皇之的对付她,否则还会为玉清招来地下的骂名。本宫当时一时气恨不过,二是怕方氏再使出什么阴毒的手段,就将景行抱回公主府养着。”
“景行生来就很调皮,和本宫也很亲近。本宫自己没有儿子,想着若是一直将景行养在身边也不错,后来就在这里为景行修了行止院。”
荣信公主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还很是喟叹。随着她的描述,沈妙也似乎瞧见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嗷嗷待哺的模样。沈妙幸运的是,她父母都健全,并且十分疼爱她,虽然因为沈家二房三房挑拨而生出疏离,可到底能补救。可谢景行自出生以来却是没有母亲的。
或者说,他一出生,在明齐这个假的身份里,扮演的也是一个可悲的,并不顺利的角色。
“景行在本宫这里被本宫养的很好,临安侯来要了好几回人,甚至从皇兄那头入手,本宫也照样不领情。可后来方氏也生了两个儿子,本宫就将景行还回去了,”荣信公主转身看着沈妙:“你可知道为什么?”
沈妙思忖片刻,道:“因为谢小侯爷是临安侯府的嫡子,临安侯府本该由他继承。若是小侯爷一直留在公主府,就会被方氏和谢家两个庶子兄弟钻了空子,指不定临安侯的位置日后也会落于他们兄弟二人之手。”
荣信公主闻言笑道:“本宫早就知道你是个通透人,我在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断然是不可能想到这里的。”
沈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自然是的,年轻姑娘家,没生过孩子,自然不会为孩子打算,哪里看的长久。可是她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推己及人,若是换成是婉瑜和傅明,她也会让婉瑜和傅明回去。本就是该自己孩子的东西,凭什么被别人白白占了便宜?
“虽然景行回去了,可是他和本宫的感情也很好。都说血浓于水,本宫生怕他和临安侯好了,受了小人挑拨,反而会对本宫和玉清有所怨言。可是让本宫意外又欣慰的是,他和临安侯的感情却一直不怎么好。无论临安侯如何讨好他,他也不咸不淡的过着。有时候本宫想着,他和临安侯看着真不像是一对父子,又何来血浓于水的说法?”
沈妙的心重重的悬了起来,荣信公主这话里的别样意味实在是太浓了。
荣信公主拿起架子上的一面小镜子,道:“其实不是和临安侯看着不像是一对父子,和玉清也不怎么像。临安侯是个浑人,却有些优柔寡断,在有些事情上拎不清,否则也不会被方氏那样的小贱人算计。玉清就是个傻的,一心扑在男人身上,最后暗自神伤连命都送了,平白的让自己的孩子受苦。景行却和他们二人的性子都不一样。”
“景行瞧着顽劣不堪,做事却极为果断。曾经得了一把称手的宝剑,被他的好友看重,好友未说,他却看在眼里,后来就说看中了友人的镜子,将自己的宝剑做了交换。”
“本宫问他,明明不喜欢那面镜子,为什么要说谎呢?他却告诉本宫,因为他也并不喜欢那把宝剑。”
“他好像很小的时候就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的是什么,不要的东西多看一眼也不会,要的东西一开始就牢牢抓在手中。他总是笑,又很招姑娘喜欢,却没有对任何姑娘有特别的表示。他其实,比谁都冷漠。”
荣信公主盯着沈妙,有那么一瞬间,沈妙觉得荣信公主和谢景行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相似的,尤其是当他们目光锐利的盯着人的时候,似乎要将人的灵魂都看穿。那种逼人的压迫感,从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皇室公主身上重新展现出来。
她开口道:“本宫想着,临安侯在他眼中,或许就是不需要的东西,所以从一开始,他也不曾对临安侯有过什么亲情。本宫一直以为,本宫是他要牢牢抓住的人,可是现在看来,本宫错了,本宫也是他不需要的人,对吗?”
那一句“对吗”,问的却是沈妙。
惊蛰和谷雨已经被荣信公主的贴身女官杨姑姑拉了出去,屋里没有旁人。沈妙安静的听着,开口道:“小侯爷是将公主放在心上的。”
“沈妙,本宫知道你冰雪聪明,又善于揣度人心。所以也就不必哄本宫了。”荣信公主冷笑一声:“如果真的将本宫放在心上,又怎么会以假死的消息来欺骗本宫,又怎么会看着本宫得知他的死讯整日无法安睡痛苦不安,明明一开始就打点好了一切却要欺骗本宫的信任和真心,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肯相认,用做拙劣的借口敷衍。沈妙,你告诉本宫,这是将本宫放在心上吗?”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陡然间锋利,几乎带了几分愤怒的质问。
沈妙心中一沉,到底还是知道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承认。
有很多事情,明知道结果是什么,还是不能说。就算证据确凿,也不能说。荣信公主是明齐的公主,谢景行是大凉的睿王,一旦这个消息被证实,被她亲口说出来,会给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会给谢景行带来多大的麻烦,沈妙都无法确认。她不可能这样冒冒失失的承认。
即便荣信公主心中已经认定了。
她道:“臣女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荣信公主轻蔑的看着她,之前的慈祥温和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面对下位者,可以轻易捏死一只蚂蚁的居高临下。那是傅家人最常见的神情,曾几何时,沈妙每日都能瞧见。她突然就从心里冒出一股厌恶来,不是厌恶荣信公主,大约厌恶的是荣信公主骨子里流动的傅家人的血,让他们在某些方面到底有些殊途同归的东西。荣信公主道:“你可知欺骗皇室是什么罪名?”
“欺君之罪。”沈妙答。
“通敌叛国,欺君之罪,这八个字就足以令你们沈家满门抄斩,连诛九族。当初沈万的事情想来你也看到。你可知你现在说的是什么话,你对本宫说的又是什么谎?”
沈妙道:“臣女什么也没说。”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么?”荣信公主的声音透着刻骨的冷意:“本宫若想要你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你今日的回答不能令本宫满意,本宫只要向皇兄稍稍那么一提,等待你们沈家的,将是灭顶之灾。你要为了你一个人的任性,而让你的父母兄长都赔上性命么?”
沈妙沉默不语。
荣信公主慢慢道:“现在来告诉本宫,睿王就是战死的谢景行,是吗?”
“不是。”坚定的两个字,未曾有一份动摇的从沈妙的嘴里吐出来。仿佛之前那些可怕的威胁都是烟云,未曾在她的心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沈妙!”荣信公主愤怒了:“本宫会让沈家获罪!”
“凡事要讲究证据。”
“只要本宫愿意,不需要证据也能治你的罪!”
沈妙心中几乎要冷笑起来,傅家人就是这样,就是这么强势霸道。哪怕是看上去最为公正不阿的荣信公主,在面对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时,也会要不犹豫的以皇权霸权欺凌。
人都是复杂的,人性都是自私的。
“本公主再问你一次,睿王是不是谢景行?”
“不是。”
荣信公主几乎要出离愤怒了,平日里她欣赏沈妙的处变不惊沉稳淡定,当这份沉稳淡定对付的是她的时候,荣信公主觉得自己面对的仿佛是一颗铜打的豌豆,怎么也找不出破绽。寻常姑娘家恐吓几句就怕了,可是沈妙她不怕!
“来人!”荣信公主面色一沉:“把沈妙给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话语就被咽进了喉咙。
自窗外跃进一个紫色的身影,他是从后窗跃进来的,后院无人守候,因此也无人瞧见他。那人一身暗紫锦衣,袍角处金线绣着的却是荣信公主最熟悉不过的图案。
他进屋后,却是不紧不慢的瞧了一眼,踱着步,悠然的走到沈妙面前。仿佛是在自家府邸一般自然,又在荣信公主面前站定。这才懒洋洋的,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她胆子小,容姨别吓着她。”
荣信公主在瞧见这人之后便一直噤声,呆呆的立在原地,待听到这一声“容姨”的时候,却是伸手指着对方,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这算不得多宽敞的屋里,灯火摇曳微微晃动,那人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带着半块银质的面具,面具泛着冰冷的光,露出微带笑意的红唇,可是却一点儿没有让人觉得温暖。
沈妙不可置信的盯着谢景行,她万万没想到谢景行既然敢在这时候出现,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公主府,荣信公主的面前!要知道谢景行两年前已经死在了北疆的战场之上,若是谢景行再次出现,在明齐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且不提,可若是再加上睿王的身份,探子、奸细、细作……各种各样的骂名是少不了的。
他怎么敢?
荣信公主颤巍巍的指着他,问:“你叫本宫什么?”
屋中的紫衣青年身材挺拔修长,慢慢的伸手抚上自己的面具。
面具被他拿了下来,让人得以看清楚他出色的五官。
无双美貌、艳骨青松。
那一双漂亮的,总是含着些许光芒的桃花眼尽是笑意风流,可他唇边的笑容却又带着淡淡的嘲讽。于是风流之色就被掩盖了,慢慢的显出了几分冷漠的,骄傲的锋芒来。
一个陌生的谢景行,一个和那招摇炫目的俊美少年截然不同的年轻男人,可是身上还隐隐约约能看得出少年时候骄狂的影子。只是如今那骄狂被慢慢的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诚危险的,可怕的锋芒。
他将面具戴了回去,却是漫不经心的,有些懒散的开口,道:“别来无恙,容姨。”
荣信公主怔了很久,似乎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谢景行,以一种陌生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语气不明道:“本宫该叫你睿王还是……谢景行?”
那话里的疏离和防备让沈妙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她也曾想过若是谢景行和荣信公主真的撞见了会是什么样的一番情景,可却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从前的亲情都是骗局和笑话,可是荣信公主这短短一瞬家,就表现出来的敌意也实在令人诧异。
谢景行道:“公主随意就好。”
“药引是你送的吗?”荣信公主问。
谢景行但笑不语。
荣信公主也笑:“睿王的东西,本宫也不敢白白收了。想来这些药材价格也不低,回头本宫会让人将银子送到睿王府上去。多谢睿王了。”
“不必。”谢景行道。
“睿王来这里是为了……”荣信公主的声音客气而警惕,不像是面对着死而复生的“儿子”,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面对陌生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敌人的语气。
“她什么都不知道。”谢景行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