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电话断了。
为这事,江水不高兴了好几天。李云看出来,开玩笑说:“大爷,谁欠你钱了?”
他没搭理她,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李云弓下腰,手搭在他车窗上,“不会影响你速度吧?”
他简短道:“不会。”
“那行。”抬眼往不知名的方向看了看,“姓刘的身上好多油水,他只做房地产?嘁,反正我是不信的。既然他赌你赢,你就赢给他看,让姓黄的后悔放弃你。懂么?”
话音一落,离弦之箭飞射而出。疾风鼓动李云的衣裤,她眨一眨眼,宛如看见一阵迷幻的烟。她真留恋这种感觉,又心潮澎湃又战栗万分。
如果那是一支毒,她就是瘾君子。她已经上瘾了。
全是北漂异乡人,过年的时候,李云一伙人就聚在一起。在城郊处,李云租了一栋别墅,为期一天,夜里一伙人吃火锅,在院落里架了烧烤架,还专门杀了一只羊,从下午开始烤,直到现在,四个多小时,香味早就引人垂涎了。
肉、酒、烟、音乐、火光。
男人、女人。
完全是不同于过年气氛的另一种盛宴,他们都是正当年华的年轻人,追求及时的乐趣。
红头发看中一个金发妞,大冷天穿豹纹吊带和黑色皮短裤。他以为她穿的是肉色厚打底裤,过去摸了一把才知道,她是裸腿穿的。
“你不怕冷啊?”红头发一边说,眼睛一边往领口里瞅。
金发妞把遮在胸口的头发捋到脑后去,一把勾住红头发脖子,嘻嘻笑着:“搂着你就不冷啦!”
才几句话功夫,两个人互相搂着,蹒跚又招摇地上楼里去。二楼全是卧室,哪一间都一样,任君挑选。
别墅装修的辉煌华丽,隔音却并不很好。但年轻人放得开,叫得很大声。隔壁江水从床走到阳台,有了呼啸的雪声,女人的声音依旧清晰在耳。
他笑一笑,把高脚杯里剩下的红酒全倒入口中。
不知何时李云走进来,也捧着一杯酒,一路走一路品。没错,是品。她说:“你这样喝,根本尝不出酒的美味。”
江水望她一眼,“那该怎么喝?”
李云侧靠在阳台栏杆上,另一只手晃荡着酒杯,鲜红的液体在透明杯壁荡漾着,挂下红酒的泪。她鼻子凑过去,嗅一口,嘴巴贴上去,轻轻地抿。
江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学着她的样子品酒。但他没李云那么好的耐心,开始还装模作样地小口抿,到后来一口就闷了。
咽下去后,对李云说:“丁点丁点喝没味道。”
李云才不管他,只是笑笑:“随便你怎么喝。不过,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像什么。”
“暴发户。”
江水蛮不在意:“那又怎么样。有的人想暴发还暴发不了。”
李云哈哈笑:“狂妄自大。不过我就是喜欢狂妄的男人,男人不狂像什么?——女人。”
江水只一弯唇,不说多余的话。
“在想什么?”李云问。
“没什么。”
看他一眼,笃定道:“在想你的小女友?”
他侧过头来,李云愈发确定,“只可惜,远在千里之外咯。”
两个人好久没说话,李云假装看雪景,江水就看她。半晌,不知意味地笑一笑,说:“你就这么想上我?”
被看穿了心事,倒一点窘迫的意味都没。说到底,她还是比他多吃了几年盐和米,见多了风浪的人脸皮都堪比城墙。她还有点高兴,把这当做调情:“对,特别想上你。”
“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要不要考虑眼下的?”她挥了挥手里的冈本。
他接过来,看了看外壳上的字,“这不就是床头的那盒。”
“对,每个房间备有一盒。看,别墅的主人多么贴心!”
江水听了又是笑,在手里把玩几下,忽然把它扔进红酒杯里。盒子浮沉几下,最后悬在某个位置。
李云原地不动,目光却随着他远去了。过了许久,阳台上冷得只剩她和风声,她这才想起喝一口酒暖暖。
“真是狂妄。”她说。
☆、过年的男女
小年夜,杨梅在家招待傅立业。
他不请自来的那天,杨梅收拾了行李正打算去机场。
傅立业刚好站在门外,还没按门铃,她把门打开了。
他于是很高兴地笑:“心有灵犀?”
杨梅掐断电话,也笑一笑:“你请进。”
家里什么也没,杨梅只从柜子里找到一袋密封花生。傅立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需不需要我出去买点吃的?”
“不用。”
“我看楼下就有个超市,很快的。”
“不用了。”杨梅拒绝他,“我爸妈让你过来已经够辛苦你了,怎么好让你再跑腿。要去也是我去。”
傅立业脸上全是惊讶之色。杨梅看了就笑:“怎么?全说中了?”
他感叹似的摇摇头:“你好聪明。”
“知母莫若女。”
他们在客厅坐下来,杨梅问他:“你爸妈呢?不陪他们过年?”
傅立业绕了绕头,忽然有些腼腆:“比起这个,他们说还是我找个老婆回去比较重要。”
说完,看一看杨梅,她毫无反应,低头替他倒茶叶水,“给你。”
“哦哦。”他接过来,有点尴尬地抿一口。
喝了一会儿,杨梅忽然说:“我的情况你都了解?”
傅立业立马放下一次性纸杯,“都了解!”咳嗽一声,脸又微红:“我觉得这没什么的,现在时代不同了,观念也变了。谁年轻的时候没犯点错误啊,再说了,你又没犯什么大错。”
“哦,我犯什么小错了?”
傅立业被她一噎,憋了一阵才憋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错,毕竟你引产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都能理解,我爸妈也说了,只要能娶回媳妇儿来,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一切既往不咎!”
杨梅说:“哦,谢谢你和你爸妈的谅解啊。”
“不用不用。”话一出口,稍一品味,才发觉不对劲,又说,“杨梅,你是不是在说反话啊?”
“没有没有。你不要多想啊。”
“哦……”
傅立业耸一耸肩,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什么具体的。
杨梅替他续茶,“我没想到你还挺听你爸妈话的。”
傅立业一怔,第一反应是反驳:“没有啊,还好吧。他们毕竟是长辈,肯定比我们小辈懂得多嘛,但我也不是全听……”
杨梅说:“你初恋是谁?”
“啊?”
“初中,还是高中?”她说,“不对。我猜你以前是好学生,没谈过恋爱。”
傅立业脸上浮现一种别扭的神色,讲话很老派,“我是觉得在什么样的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该学习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学习的。”
“哦,那你大学谈朋友了?”
“……”
“大学也是该学习的时候?”
“……初中高中,不都是为了大学做准备嘛。”
“哦,所以你还没谈过恋爱。”
“……”
傅立业拿杯子的手有点凉,进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哪里想到在室内坐着,还喝着热茶,身体竟然还有了冷意。他觉得和杨梅讲话有紧张感,就好像以前和老师们讲话一样,让他不自觉地就背挺直,手摆好,端端正正坐着。
忽然,他讪笑着问一句:“杨梅,我以前没谈过恋爱,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杨梅听了意味不明地微笑,说的话不知是不是开玩笑:“没有。只是你是菜鸟,我是老鸟,我怕你吃不消我啊。”
不知想到哪里去,傅立业脸更红了。杨梅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容易脸红的男人,说起来,他还比她大两岁。以前她逗江水,把人逗得脸都黑了,越逗越喜欢,现在这个,她越逗越无趣了。
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我俩不合适。”
傅立业一听,红晕消了,有点急起来:“怎么呢?”
“没怎么,就是对你没感觉。”
傅立业再次噎了一下,他的确没和这么直接的女人打过交道,讲话都不带转弯的。她直来直去的,他却偏要来个十八弯:“其实我觉得,感觉这种东西,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结婚就是过日子嘛,日子过着过着,人与人相处着,总会有点感情的。”
“谁告诉你的?”
“这是我爸妈的经验之谈。”
“我就说你听爸妈的话吧。”
“不是,我这是……”
杨梅打断他:“行了,我的意思是你挺孝顺的。你这么孝顺,过年怎么不回家陪爸妈。真说不过去。”
“我爸妈要我带个媳妇儿回家过年的。”
得了,话题又绕回来了。杨梅觉得,和这样的男人讲话真他妈累。
本来她还打算循循善诱的,比如,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不过现在不打算问了。就算她不问,也能猜到答案。那答案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爸妈告诉他的”。
或许有些人的确如此——相处久了有了感情,所谓日久生情。但杨梅太清楚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了,她要是能和人相处久了就有感情,就没宋强什么事儿了,更没江水什么事儿了。
她和傅立业这样的“乖乖男”,连朋友都谈不拢,更别提是一生的爱人了。
“不早了,我送你上车吧。”
“……”傅立业呆了呆,没动。
杨梅摊了摊手:“你也看见了,我这没吃没喝的,我怕招待不好你。”
“……”还是没反应,应该是听傻了。
杨梅嘴一勾,轻浮地说:“你总不是要睡在我这吧。”
“不不不,当然不了。”
“那咱走吧。”
话音落,已经开了门,把人送至门外了。
要对付杨梅这样的女人,傅立业还不够水平。一被推到门外,也只好走了。走之前还不死心地问要不要一起回老家去,杨梅当然没答应。这下,傅立业彻底没话好说了,赧赧地拎着车钥匙走了。
被傅立业这么一搅和,杨梅也没心思干别的了。一转眼,瞄到玄关的行李箱。里面是准备去北京过年的东西。几小时前,她一件一件整理好,整齐地放进去,现在,她又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回原来的位置。
江水说得对,她就是任性。刚才还想飞到北京去,现在又不想了。
这个年她一个人过,听电视里的小品和相声,电视里的观众笑得合不拢嘴,她也跟着扯扯嘴角。
小区里乌漆抹黑,有人偷偷放鞭炮,噼里啪啦好一阵子。
在鞭炮声里,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
又能怎么样呢,不管事情怎么发展,身边的人与物怎么转换,她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很多事情不是她决定的,而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就像宋强其人——如果不是宋强,也总有王强、赵强、李强,等等强出现。
再如江水,也同样如此。
这是“不可定数”。
决定往前继续走,还是在原地踏步,决定爱他,又或者不爱他,这才是她能决定的事。而她的这些决定,又往往是决定于“不可定数”的。
这样说起来,她所有的决定,都是冥冥中的定数。
既然如此,她所有因此产生的焦虑与不安,都是没有必要的。
她过了个好年。
同样过了个好年的还有江水。因为物质上的质的飞跃,令他这个年在以往所有年中显得格外奢华而有记忆点——熊熊炭火下转动着的烤全羊,盛装着美酒的夜光杯,点亮了头顶的烟花炮竹。
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与人举杯共饮,被人不小心一撞,红酒洒了半身。
没关系,他有车,行驶不过十分钟就有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这群人依旧兢兢业业地坚守着岗位。
他走进去,挑选新的毛衣。标价分别是889,1200,1669,2229……他拿了一件灰白相间的,笑容和蔼的店员走过来,向他推荐另一件全黑的。
她说他皮肤偏黑,肩宽身长,更适合这个颜色这个款式。江水瞄一眼,发现价格比他手上那件贵一点。这是自然的了。
“您相信我的眼光吧,我干这行很多年了,很多客人买衣服,都是我给搭配的。”店员很聪明,马上拎起另一边的长裤,“这件黑毛衣,搭配这条裤子最有档次。”
江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花样来。他对搭配一窍不通。想仔细和店员探讨探讨,别墅那边的电话催他快回来,烤全羊要被人瓜分干净啦。
挂了电话,去摸口袋,“能不能刷卡?”
店员立马点头道:“可以的。请问是把衣服和裤子都包起来吗?现在还可以打折。”
“好,麻烦快点,我赶时间。”
“好的先生!”
驾车回去的路上,零点到了。
距离别墅还有几百米,他却把车停了下来。
车窗外飘起了小雪,在微弱的寒风中打着旋儿飘下。天边五彩斑斓的烟花很是嚣张,那转瞬即逝的光在刹那间爆发,有一股要把白雪也照成彩色的气势。
此情此景,他有片刻的怔忪。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脑子是混沌的,不知身处何处,忘了自己是谁。
然而下一秒,脆而亮的炮仗声把他拉回现实。
新的一年来到了。
他的手去摸手机,身体打了个寒颤。不知是留了道缝的车窗风所致,还是激动万分的心情所致。
电话很快被人接起,“新年好。”他率先说。
“新年好。”她也说。
“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嗯,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他握着手机发自内心地笑,“不对,已经开始了。”
☆、去北京的女人
转眼到了四月,春回地暖,万物生长。
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杨梅过的是家、超市、化妆品店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和朋友出去玩,日子很平淡。
店里的小何在一个月前请了产假,店内大小事宜多,杨梅又请了一个女孩子看店。这个女孩子很有经验,据说干这一行已经有三五年了,杨梅对她很放心。早晨来店里打了个转,就准备回家蜗居去。
刚出店门,有个红头发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们去附近的咖啡馆坐着。
红头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杨梅听明白了,却什么也不说,红头发还等着她先发言呢,见她一副气定神闲按兵不动的样子,心中自有想法,看来这女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红头发说,“总而言之,水哥的意思是,叫我‘请’你去北京,那边有住的地方,如果你愿意,他可以包一间店面下来,你依旧可以做化妆品生意。”
话音落了,十分安静。
不知为何,红头发看着对面的女人,心中就有点慌。他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但却好似有无形的巨大压力。
终于,杨梅说:“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红头发讪讪一笑,心说这你应该清楚吧,还不是因为你们吵架了,电话里吵得这么凶,气得江水差点没摔手机。接着闷了好几天,前天江水才交代下来这件事,他这不一点怠慢的心思都不敢,马不停蹄地就跑过来了么。
接她这祖宗,她倒好,还明知故问。
不过红头发跟了李云这么多年,已经是老江湖了。当下,带着一点讨好意味地道:“你别看水哥高头大马的,其实面皮子还是薄,自尊心强呐。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所以马上叫我过来给你赔礼认错了不是?你——给个面子呗?”
杨梅仿佛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手指把玩杯柄,凉凉道:“你是谁啊,凭什么给你面子。”
红头发干笑:“我说错话了,不是给我面子,是给水哥面子。”
“哦,那凭什么给他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