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海,盛着落日的余晖,波光粼粼的海面起起伏伏,像是飘荡着无数只金灿灿的纸船。
找到一块圆滑的石头,杨梅坐下来,仰头笑看江水:“这附近就这一块干净石头,你站一会儿吧。”
安静了一会儿,她问:“你这么过来了,北京那边同意么?”
“我请假了。”
“可是据我所知,这行当赚钱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就不怕错过了?”
江水摇摇头:“你都怀孕了。”
杨梅笑得很淡:“这么说,还是我比较重要?”
江水没回答,笔直地站着,久了,说:“我想养活你,没钱我不会娶你。”
杨梅说:“那现在怎么办呢?你还是没钱,而再过几个月,我肚子就能看出来了。你还要去干那么危险的工作?”
“……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
“是吗。”杨梅说,“别骗人了,你自己比我还清楚,这样赛车,都是把命悬在头顶的。”
他忽然难过起来:“杨梅,是我没用,除了开车,真没别的本事了。”
路上一抓一大把的大学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也不稀奇。他一个高中毕业的,拿什么和人竞争?更何况没什么特长没什么技术。
他只会开车。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没什么花头的。”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得凄凉,“我自己随便过过没关系,但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谁都瞧不起我,活该我在最底层。但我现在不甘心了,我……”
对着金色的大海,他暗自深深呼吸,声音融进了风声和浪声里:“我想娶你的,杨梅。”
风起浪涌,云卷云舒。偌大的天地,喧嚣着,尖叫着。他小小的祈愿,像一粒微小的种子,仿佛被抛进汪洋大海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那些风声和浪声很大,可江水的耳边却很安静——只听得见如雷的心跳声,甚至隐约能听见血液倒流的咕咕声——他此刻很紧张,因为杨梅一句话没说。
“呼……”他试着吐一口气纾解自己慌乱的情绪,但收效甚微。
杨梅抱膝坐着,远远眺望着,面容平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
终于——
她在风浪里捋了捋挡住眼睛的头发:“我不求大富大贵的,江水,我要是拜金,一开始就不会找上你了。”
江水忍不住喉头滚动。她说得对,如果她要的是钱,他们连开始都不会开始。
正因如此,才更觉得要珍惜。怎么敢亏待了她?
“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做?”他问。
“能不能——别再去北京了?”
贫穷、艰苦,她什么都能忍受。唯一渴求的就是踏实存在的安全感——她要她爱的人是安全的、健康的。
江水去冒险,是为了她。这一点她很清楚。
而现在——
长久地沉思以后,他的声音有点哑,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好。”
他放弃冒险,同样是为了她。
入夜了。海面成了黑蓝色,能见度很低。只能凭借耳朵看海,一定是风不平,浪不静的。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杨梅问。
他答:“这里很好。”
“你喜欢吗?”
“喜欢。”
杨梅摸了摸冰凉的脸颊:“我不喜欢。”
“为什么?”
“这里的海浪很大的,好像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
“……”
她搓了搓手,从石头上下来:“走吧,太冷了。”
他们搭乘公交原路返回,杨梅替江水找了一家旅店,开了一间标间。临走前,被他抓住了:“能不能不回去?”
她笑了:“你要我夜不归宿吗?”
“不可以吗。”
她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说:“我妈要管的。”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她又说:“不过可以陪你到十点。”
他们双双在软椅上坐下,隔着一张桌子,牵着手。
什么也不说,就干坐着,杨梅忍不住笑了:“要不要说点什么?”
“嗯。”
“你是怎么过来的?”
“坐大巴。”
没有直达这里的动车,火车也没必要,的确是大巴最便捷,但是要坐三个多小时,杨梅问:“很累吧?”
江水摇摇头:“还好,自己开车累多了。”
“来之前不通知一下。”
他说:“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
杨梅这才想起来,这几天她都没用手机。
回家以后,拿出手机一看,未接电话三十多通,有二十多通是江水打来的。余下的,是座机号码。
她回拨过去,小何接了起来:“姐!你终于回电话了!”
“你怎么在店里?不好好当你的阔太啊。”
小何哎呀一声:“姐你快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哪儿是什么阔太啊……”
“孟达啊。”
“他的钱又不是我的钱咯。”
“结婚了还分什么你我,是你们‘共同’的钱。”
小何静了好一会儿,才苦着声音说:“家里是他管钱的,平时我向他要钱买衣服买首饰他是会给的,别的就……”
杨梅明白了,故意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你还是打算继续给我打工啊?”
“是啊,我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姐你可别把我抛弃了啊!”
杨梅欢快地笑:“我就怕我给你的那点儿工资,你瞧不上了。”
“怎么会呢!”小何说,“我还是要自己赚钱的……诶,姐,你啥时候回来啊?”
杨梅说:“你就让我再懒几天吧。”
再懒也是要回去工作的。从老家返回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化妆品店去了。
小何还在等着,见到杨梅后,喜形于色,没聊几句又要分开。
“孟达来接你吗?”
小何点点头:“我得先走了,去路口等他。”
杨梅望一眼外面乌压压的天,说:“在这儿等吧,他到了会给你打电话的。天黑了,外面又冷。”
“我没关系啦,主要是怕他等烦了。”
“这里过去就几步路,两分钟都不要,有什么好烦的。”
小何眼神暗淡了下,嘴角还挂着笑:“他这个人不愿意等的啦……”
至此,杨梅忽然明白了,在和孟达的爱情关系里,小何是处于下风的。没有男人是不愿意等的——足够重视的话。
☆、活着的男人
杨梅来店里的时候,小何已经在了。这几天她都来得特别早,让杨梅有一种回到过去时候的感觉——小何刚进店的时候,诚惶诚恐,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时常比规定上班时间早到半个小时。
小何解释说,是她不愿意在家闲着。
孟达家境相当不错,小何嫁过去以后,就住进豪宅了。据说孟达家是配佣人的,家务活都是佣人在干,有时还会叫钟点工帮忙。
照理说,小何进了这样的家门,应该是轻松很多的。不过看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好像过得并不开心。
杨梅取了椅子在小何旁坐下:“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你算是嫁入豪门了,当阔太太的确是百无聊赖的。”
小何点点头,说:“这我都知道,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嘛,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可是只有自己真到了那个位置了,辛酸苦辣才最知味。”
“哦,那你现在是辛、酸、苦、辣哪一味呢?”
“都不是。”小何抿抿嘴,说,“我现在就觉得虚,不太踏实。”
杨梅没吭声,等她继续下去。
“深入了解孟达这个人以后,才发现他是典型的富人家小孩养成的脾气。比如比较以自我为中心,凡事都是我迁就他,要是他不如意了,就会发脾气。再比如不太顾忌别人的感受,总是出言伤人——我家上周才来的阿姨,被他骂得抹着眼泪请辞了……”
杨梅并不觉得意外,她见过孟达几次,虽交谈不多,但她还是看出来了,这个男人的确是养尊处优的,因此有些不太好的毛病。
所以当小何决定嫁给他的时候,杨梅心里不是没有惊讶和可惜的。总体上而言,小何是个很有想法又独立的女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什么背景、家庭条件不太好——如果这算是一个缺点的话。
“小何,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过得幸福。”
小何颔首:“谢谢姐,我都懂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你们都觉得我嫁给孟达过于草率,觉得他不是良人,但其实仔细想想,真的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结婚是要过日子的,比起坐在自行车上笑,我是愿意坐在宝马车里哭的。
姐,我和你真不一样,我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真爱的,你看看,那么多男人婚前信誓旦旦,结果婚后出轨,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爱是会随着时间消逝的——爱是有保质期的。既然是这样,我何必陪着所谓真爱从零奋斗?不如直接捡个现成的便宜,日子还过得舒坦些。”
杨梅唏嘘一阵,最后说:“是,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你自己觉得好就好,旁人不能左右。”
小何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忽地想起什么,问:“你和那教练怎么样了?”
杨梅平静地道:“他早就不是教练了。”
小何眼睛一亮:“怎么了?改行了?发达了是不是?”
杨梅摇摇头,道:“他现在找新工作呢,空窗一段时间了,没有好的下家。”
“哦……”小何意味不明地拖长声音,顿了顿,忽然说,“他开车还不错吧?不然我叫孟达帮忙给找个工作吧?”
“?”杨梅抬头看。
小何说:“给人开车的——你要是嫌弃的话,就算了。”
“不嫌弃,他能有活干就好。只是他以前也给人开过车,那老板拼命压榨他,我怕他身体吃不消的。”
“不会不会!”小何摆手笑说,“既然是你男朋友,肯定要叫他们关照下的。”
“那就替他先谢谢你了。”
“不用不用,应该的姐。”
小何说的工作,其实就是孟达的好友刚好缺个司机,因为特意关照了,所以那人见了江水一面就同意了。现在江水就给他当司机,活不重,福利也好,干了一段日子,总算进入正轨。
江水开的是一辆白色宝马,下班了他开到杨梅小区里。
现在他们同居。
其实杨梅知道江水本来是不大愿意住在她家里的,这总有点小白脸靠女人的意味。但她现在怀孕了,需要有人照顾,江水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早晚两餐的厨夫工作。他手艺还不错,几个月下来,竟然把杨梅养胖了不少。
“又重了一公斤。”
江水把吃剩下的倒进垃圾桶,再把碗筷拿进厨房,就听见杨梅哀哀的抱怨。
从厨房出来,看了她一眼,淡淡说:“别折腾体重秤了,再这样我就把秤收起来。”
杨梅从秤上下来,哀怨地看了江水一眼,对着他捏着自己肚皮上的肉:“你不准收啊!我得控制体重啊,没秤怎么知道自己肥了多少。”
江水走过来,一只手上拿着菜碟,用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悬空提了提:“嗯,是重了一公斤差不多。”
杨梅娇嗔地锤了他一拳:“这你都感觉得出来?得了吧你。”
江水笑了笑,说:“我整天抱你,当然感觉得出来。”
“嘁,随你怎么说吧。”顿了顿,杨梅说,“我看你好像瘦了,要不要量一下?”
“不用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又摸了摸他的腰,几乎肯定地说:“瘦了瘦了。是不是太辛苦了?给人开车压力有点大吧?啊?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啊?”
江水摇头:“老板人很友善,对下属也好,很体谅。压力肯定是有的,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要说辛苦……伺候你最辛苦了——你能不能吃完零食把垃圾收收好?还有啊,你现在也不叠被子了,你看你床乱成什么样子。”
杨梅哼了一声,甩手就走。
“去干嘛?”
“去叠被子!”
夜深人静,相拥入眠。
安静的空间里,隐隐有窸窸窣窣的碎声。
“好了没有?”
“……快了……”
随着哑忍的闷哼,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弭了。
“去,给我抽张纸。”
江水从床上起来,借着白月光摸到纸巾,给杨梅把手擦干净了。
重新躺上床,声音满足又带着遗憾:“什么时候才行啊?多久了都。”
“医生说三个月啊,不然宝宝会出事的。”杨梅警告说,“这段时间你别想了。”
“……”他闷闷地翻了个身。
过了许久,黑暗里,响起他沉静的声音:“杨梅,我不会一直给人开车的。”
杨梅眉心一皱:“怎么又提这个,不是干得好好的么。”
能自力更生就好,而现在他的收入,也能填补家用。杨梅想,这样就足够了。她赚的钱是大头,大的开销用度都是花她的钱,这样想着,她心底又隐隐不安。
于是给他打强心针:“你不要多想了,现在就挺好。你的工资也打在我卡上,卡我们共用,足够了。”
对,卡是共用的。她真是聪明又温柔,可再怎么聪明再怎么温柔,他都深深地明白,卡里的钱,他不过是个零头。
眼眶又有点泛潮。他一动不动地侧躺着,等喉咙舒服了,才一字一字说:“这几年我有点积蓄,加上我现在的工资,等攒够钱了,我们把婚结了。”
背后没有动静。
江水等了又等,心如擂鼓。
半晌,他哑着声音说:“你说点什么啊。”
杨梅说:“你转过来,我看看你。”
他依言转身,惊讶地看见杨梅眼角两行清泪。泪水凝聚成一竖,仿佛掉下玉盘的珍珠,扑簌簌的,让人情不自禁想用双手捧住。
江水什么也不想说了,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裹着棉被就把人抱住,温软又暖和,熨帖了他忐忑的心。
这女人是他一生的瑰宝,是他的前半生,从没奢想过的美好。
——你过不好的!白眼狼,诅咒你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人是园丁,一生都在生命的花圃里播种。有的人善良,播下种子长出了向日葵,有的人邪恶,撒一把土培育出曼陀罗,有的人贪婪,忙碌一生最后却什么也收获不到。
还有的像他一样,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偶获幸运之神的青睐,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发出幼小的翠绿的苗。
太应该珍惜了。
他哽咽了,久久难以平静。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微弱的颤抖:“杨梅,如果哪一天,我又犯浑了,你打醒我,狠狠地打。我绝不还手。但请你……”
“请我什么?”
“……”他压住声音,不敢再说话。男人带着哭音讲话,太丢人了。
“请我什么?你说啊。”
他把头埋进棉被里,很软很暖,棉被下就是她的肩窝。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令他感觉心安。他越抱越紧,越抱越紧,恍惚间,以为自己怀里抱着的,就是整个世界。
如果他的生命有沃土,他唯一的祈愿就是——
想要细细地呵护,把那枚小绿苗种到他淌着热血的心脏里。
原来并不是行尸走肉,只是可怜的戴罪之身,找到了生存的新意义。
他也想过得好一点,这种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所以,如果他故态复萌,请狠狠地打醒他。但请千万不要放弃他,要紧紧地握住他。
☆、遇到阻碍的男女
周末的时候,江水正好有假,于是晚上约定和杨梅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其实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都是大咖和钱砸出来的票房。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观影心情。
晚九点进场,电影时长两小时。影院里很安静,杨梅和江水买了情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