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这身混入夜市,不会产生丝毫违和感。
再看手中那条和他身上这身行头完全不同的裤子,莫名的,他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套裤子的时候,敲门声起。杨梅在外面说:“江水,有你的电话。”
“哦。”他快速套裤子,有点急,弓着腰一只脚站着,不稳,马上撞到镜子上去,嘭一声响。
“怎么回事?”杨梅问。
“没。”过了一会儿,江水说,“你先帮我接一下。”
“哦。”
杨梅离开试衣间,随意地走了几步,接通手机。
“喂,嫂子。”
那边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会是别人接这个电话。
万淑芬反应过来,直截了当地说:“叫水儿接。”
“他在试衣服。”
“……”万淑芬皱着眉,“你们在哪儿?”
“杭州。”
“……”又是一怔,而后说,“去那儿干嘛,快回来!”
“出什么事了?”
“他大哥犯病了!”
☆、被前任威胁的女人
从杭州返程,连夜赶回。
江水的教练车停在客运站外的停车场,两个人一上车,车子便轰然驶出。
强大的惯性使杨梅猛地往后撞,座椅是皮质的,但还是很疼。她本能去抓头顶的抓手,另一只手空下来,最后把安全带攥得紧紧的。
仪表盘上的数字看不真切,但杨梅能看见,那根指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往右打。
速度明显越来越快。
“太快了。”杨梅眼睛落在江水脸上。
江水不为所动,侧脸定格似的纹丝未动,像冻住的雕塑。他浑身上下都僵硬着,唯独那双眼睛唰亮,直视前方,全神贯注。
杨梅想,他太紧张了,因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刚才她说的话,他没有听见。
于是她叫他的名字:“江水。”
如挫冰的利刃,锋刃下去,山崩地裂。
江水手指微动,下意识侧过头:“啊?”
但很快,他又转回头。忽如其来的刺眼的光令杨梅情不自禁闭眼,江水反倒机敏,猛一打方向盘,往右侧护栏冲去。再往回打,车身擦铁,悲鸣阵阵。
紧接着是更加刺耳的刹车声,长长的一道,仿佛要刺穿耳膜。最终戛然而止,耳边却还留着若有似无的叫声。
嘭一声响,杨梅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水已经下车检查了。
两辆车都无大碍,只是高速带来的摩擦使对方车漆剥落。那是辆宝马,车主下来后直接检查自己的车,顺着那一道痕迹走过去,弯腰驼背,脸都快要贴上车身了。
看来是特别宝贝自己的车。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响起了争执声,骂骂咧咧的。江水倒是安静,杵在那儿,风雨不动安如山似的。
那车主一个人骂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了,才掏手机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江水动了下,那车主一把抓住他胳膊:“诶诶诶,怎么着,想走啊。”
江水:“我有急事。”
“我草泥马的,我没有急事啊?有急事也得处理干净了再走!”
宝马车主一直没松手,江水就暗中使劲挣扎。他力气大,没一会儿就脱出来了,黑黑的手臂上一圈红色的印子。
“别走!”
“我没想走,我坐车里去。”江水说,“外面有蚊子。”
“……”
江水进了车,杨梅问:“怎么样?”
“他叫保险公司,我报警了。”
杨梅倒抽一口凉气:“报警啊。”
“嗯。”反应过来后,江水看了看杨梅,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的。”
平静下来后,杨梅忽然有点想笑:“刚才要不是那一方向盘,这种车速,我俩早该上西天了吧。”
江水几乎没有迟疑:“不会。”
“怎么就不会。”
“现在不是好好的。”
杨梅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你对自己车技就这么自信?”
江水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杨梅,我15就开车了。”
“那又怎么样。”
“你就不能算算我车龄。”
杨梅没说话了,抱胸坐着。老半天,才轻飘飘吐出一句:“早晚死在你车里。”
“……”江水说,“我大哥犯病了。”
杨梅说:“你嫂子不是在?有人护着,你大哥能出事么。”
“……我不放心。”
“不放心要不要打个电话。”
“哦,”江水从善如流地掏手机,“我忘记了。”
等处理好一切事情后,两个人重新上路。
万淑芬在电话里告诉江水,大哥已经没事。但江水最后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到乡下的时候,已经入夜。江水去房间里看他大哥,杨梅就坐在客厅里等着,万淑芬招待她。实际上,并不能称作“招待”——唯一的那杯凉白开,也是杨梅自己给自己倒的。因为她实在是太渴了。
过去一段时间,江水还没有出来。万淑芬就对杨梅说:“你们今天去杭州玩了?”
杨梅点头。万淑芬哼了一声,语气怪怪的:“这时候还能出去玩呢。”
杨梅本不应该说什么,但那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情绪起来了,也凉凉地说了一句:“江水工作挺辛苦的,偶尔出去玩一次没什么。”
“那也不能不管他大哥。”
“嫂子,一听大哥出事情,江水他没二话,立刻赶回来了。”
“那也是应该的呀。”
静了一下,杨梅又说:“嫂子,大哥没事了,你该早点打个电话的。”
万淑芬撇撇嘴,说:“想打来着,后来水儿不是自己打过来了。”
杨梅:“江水车开特别快,路上差点出车祸。”
万淑芬听了有点害怕,但又不想在口舌上落了下风,正好这时江水走了出来,她一眼瞄过去,小声嘀咕道:“这不好好在这的嘛。”
临走前,万淑芬把江水叫到一边。
“什么事?”江水问。
“我跟你说这个真不太好意思,不过现在的确是……嗯,困难……”万淑芬搓着手,扭扭捏捏道,“家里钱不太够了……”
江水深吸口气,语气很平:“哦,我这有现金,你看够不。”
说着,把钱全取出来给万淑芬。万淑芬接过一数,面露难色道:“少了点儿……”
往常这些钱应该是够了的,江水停顿了会儿,万淑芬就说:“真的,我把我那工作给辞了,我没钱了。”
“怎么辞了?”
“那超市24小时营业,得倒班,我吃不消干了。”
“……”江水再次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工作,你辞了……”
万淑芬满不在乎:“再找不就行了。”
“你以为找工作那么容易?”
听了这话,万淑芬像是被点了火的炮仗,一下子就着了:“怎么,你是看不起嫂子呗。我是没什么本事,但我学历和你一样吧,都是高中毕业,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江水往某个方向看去,眼珠子转着,像是在搜寻什么。等确定那边什么人也没有之后,他才沉着声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好,那这样,我回去后把钱汇给你。”
万淑芬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人不能忘本的,你要养你大哥的。”
“……嗯。”
万淑芬回屋子里去,江水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院子里。黑幕沉沉,万籁俱静。
他点了根烟抽,最便宜的那种,一直塞在裤兜里,刚才一路过来着急,烟盒压瘪了,祸及到里面的烟,烟也软了。
黑沉沉一片里,唯独那一点红黄的圆光。
杨梅朝着那圆光走,站在江水的右边。
“什么时候走?”杨梅说。
“再坐一会儿。”
其实那根烟江水只抽了几口就没兴趣了,烟味不如身边的女人香好闻。他真诧异,这个女人跟着他奔波一天,他早闷出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她怎么就出淤泥不染呢。
“这儿看不见星星。”杨梅仰着头,入目全黑。
“看得见的。”江水把剩下的烟扔了,站起来,用鞋碾了,“你想看星星?”
“嗯。”
“等全是星星的时候,我带你来看。”
“嗯。”
“……”
杨梅看着江水,他垂着头,眼神不知看着哪里。杨梅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唇干得很,江水舔了舔,说,“杨梅,我想干些别的。”
杨梅没出声,静静等着。
“干些能挣钱的活。”他吞咽了一下,说,“很多地方要用钱,很多地方。”
说完这些,他抬头看了看杨梅。那张黑皮肤的脸融在黑色背景里,让人看不真切。也不需要看真切,光凭想象,杨梅就能在脑海里临摹出他的神色和表情。
一定是平静又笃定。
他看起来木讷,实则是很有主见的男人。有自己的想法,又固执。
杨梅笑了笑,说:“想好了?”
江水什么也没说。那就是想好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过。”江水磨了磨鞋底,那根扁扁的烟被他踢到另一边去。
“行啊,那你有时间慢慢想。”
等江水把杨梅送回家后,已是深夜。
单元门又敞开着,最近一楼的住户在装修,楼道被弄得全是建筑垃圾。鞋踩上去,鞋底能黏一层厚粉。
杨梅开了门,进门前蹭了蹭门前的毯子,手里的包忽然就被人抓住了。
她没尖叫,屋内对着她正好有面镜子,虽隔得远,人形模糊,但镜子里宋强的身影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怎么又来。”她淡淡道。
“我真的缺钱。”这回,宋强索性连虚伪的客套都免去了,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
“你之前的钱呢。”
“花光了。”
“花在哪。”
“……”他没说话,抬着头,猩红的眼直视着她。
杨梅丝毫不觉畏惧,宋强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她看来,其实是格外可笑的。
他没回答,但杨梅知道,那笔在当时对她而言,能称得上“巨款”的钱,一定是被他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
宋强不赌不毒不黄,而女人最费钱,她很清楚。
“她现在人呢。”杨梅说。
宋强嗫嚅着唇,最后摇了摇头。
杨梅没继续问,把包从他手里抽出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分都不会给你。”
甩了甩手,一只脚已经迈进去,另一只脚抬起的同时,身后传来扑通的闷响——宋强跪下了。
杨梅深吸口气,难以形容当下的感觉。
她再如何冷静,如何理智,也觉得此刻的画面有些刺眼。她心里难受,但并不是为了宋强,而是为了自己。
当初她真是瞎了狗眼,看上这么没出息的男人。被骗身骗心骗钱,最后被劈了腿。
宋强下跪的样子有多难看,她当初深爱的样子就有多难看。
“求你了……没钱我会死的。”
那就去死好了。杨梅想。
她的另一条腿也迈了进去。
关上门前,一只手伸进来,手指很脏,不知多久没洗了。手上捏着一只手机,大拇指按了一下,屏幕就亮了。
杨梅认得这只手机,这是她赚了钱后给宋强买的。
宋强说:“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杨梅眯了眯眼,抿唇咬了咬后槽牙,过了一会儿,才沉沉地说:“有什么。”
画面是早就准备好的已暂停的视频。紧接着,他按下了播放。
☆、打架的男人
李艳约杨梅出来逛街,扫荡了一下午后,两个女人拎着大包小包坐在了环境幽静的咖啡店里。
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之时,李艳就发现对面的杨梅心不在焉,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喝,被头顶的空调风吹凉了,只顾着低头看手机。
李艳凑过去瞄了一眼,杨梅在百度搜索呼/伦/贝/尔。
“怎么,想出去旅游?”李艳说。
杨梅头也不抬,敷衍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补上一句:“暑假总得找个地方玩。”
李艳叹一口气:“你还有暑假,像我这样的人,大学毕业了就再也没有暑假了。”
杨梅笑了:“你可以请假啊。”
“也行啊。”李艳兴致勃勃地趴过去,“呼/伦/贝/尔,带上我呗。”
杨梅定定地看着李艳说:“我想你不会和我一起去呼/伦/贝/尔破坏我们的两人世界的。”
明白了,呼/伦/贝/尔是和江水去的,不是和她。
李艳揉着头发往后一靠,低低地哀嚎一声:“我要第二春!”
哀嚎完毕,瞥一眼对面,那边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自顾自浏览信息,李艳立刻收起狂风暴雨的表情,情真意切地说:“你俩这呼/伦/贝/尔一行就是交往后第一次旅行喽,行啊,挺好的。我祝福你。”
杨梅抿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李艳最后那四个字咬牙切齿的,她听出来了。
可不管李艳怎么咬牙切齿,杨梅想,这次旅行她去定了。
她真的想去。
杭州之行太潦草,中途又出变故。这地方离他们太近,她一点外出旅游的实感都没有。她想,既然决定出行,不如选个远点儿的。然后把手机关掉,不要被人打扰。
还有店面的事,光交给小何她不太放心——最近小何的状态不太好。
杨梅抬头,对李艳说:“李艳,要不你帮我看下店……算了。”
小何状态不好和李艳有关系。这两人一样倒霉,被同一个男骗子骗了。
“怎么了?”李艳问。
“没什么。”
李艳耸耸肩,没继续问。眼睛往窗外看,目光就挪不动了。
她们坐在这间咖啡店的二楼,临窗的位置。今天是阴天,乌云密布,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
光线非常不利,但李艳眼尖,仍旧是一眼就认出了楼下站着的那个人。
宽肩窄腰,高个黑肤。
“诶诶,杨梅你看看,下面这是不是江水?”
江水的身形和样貌都非常有特点,很容易辨认。上黑T下牛仔,是他最常的打扮。
他站在一辆黑色奔驰旁,很安静,头瞥向某一个角度,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艳说:“要不要下去?”
她屁股已经抬起来了,看杨梅一动未动,又坐了回去。再看过去时,楼下的江水已经不见了。
“诶,人呢?”
杨梅蹙眉,盯着楼下的黑色奔驰,一会儿工夫,车就跑了。
“开车走了。”
“没见着车啊……”李艳看了几眼,忽然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什么?你说的不会是刚那辆大奔吧!”
李艳的惊讶杨梅非常理解。因为她也特别惊讶——当她看见江水掏出车钥匙解锁了车,再坐上去的那个时候。
对杨梅来说,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并不陌生。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她以前有过——和宋强在一块儿的时候,宋强给她的感觉,疏远、神秘、隔阂。这一切都是因为情变。
但杨梅很肯定,情变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和江水头上。
她总觉得自己能一眼看穿这个男人,因为他格外简单。但相处下来她又发现,他的简单并不是纯粹的简单。
江水心里是有秘密的。
所以杨梅是看不穿他的。
接下来的一周,杨梅都没有见到江水。江水给她打电话,简单的问候。杨梅很顺他的心意,他不提,她不问。因为她觉得追着人打没意思。
周一早晨,杨梅如常睡到自然醒,整妆完毕,正打算去店里看看,就接到了陌生来电。
电话里的声音很不客气:“杨小姐吗?请你尽快来城西派出所一趟。”
城西派出所和杨梅的家在城市的两端,一东一西。杨梅打车过去,路上堵车,一小时后才到。
所里的人应该是久等了,等到她人都来了,也没人看她一眼——时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