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迅速地调整座椅和后视镜,起步后,林阳和张西西对视一眼,前者迟疑着开口:“水哥……”
江水直接打断:“坐稳。”
车子宛如离弦之箭,咻地一下直冲出去。
江水瞄准空隙快速地变道超车,这辆破旧的红色教练车表现出的速度和力量和它的外表完全不匹配,此时仿佛是一条跃入池塘的红鲤鱼,得水之鱼,悠然惬意。
车行至路口,刚好切换到绿灯,江水很顺遂地一路畅行。
窗外是模糊着退后的行道树,杨梅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睛疼。
这不是一条红鲤鱼,而是一条红鳞龙。
不出五分钟,江水驶出闹市区,双向四车道,车不多,再加快速度行驶也完全没有问题。可江水却偏偏把速度降下来了,直到视野内出现一粒白色的小点,他才猛然间加速。
杨梅忽然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让她不自觉心跳加速。她本能地抓住了车顶前扶手,撇头看了他一眼。他端正坐着,目不斜视,黑黑的眼睛仿佛镀上一层油,水光发亮。
杨梅忽地就想起去驾校的第一天,误坐进他的车里,那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江水开车的时候很认真,但这种认真,又不是蹩脚的,紧张的认真。他在享受这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仿佛有了灵性,把无尽的乐趣作为回报还给了他。
车速越来越快,杨梅这边窗户开着,耳边就是呼啸的风声。
前面那点白渐渐变大,露出真面目。
那是胡教练的车,他们的速度并不很快,因此江水几乎是在瞬间就完成了超越。
然后他降速了。
这个方向两个车道,并不宽敞,江水从左边超车,最后驶到右边的车道上去。他的速度渐次下降,后面的车不得已也降了速。
杨梅趁此瞄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胡教练的车紧随他们之后,两车距离很近,仿佛只要前面的车再减速,或者后面的车稍加速,两辆车就会碰撞在一起。
胡教练没有办法,开到左边的车道上去。这样一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加速,没过一会儿就和江水的车并排。
王野摇下车窗,大声道:“嘿!”
江水淡淡地瞥眼过去,胡教练歪头看过来,粗声粗气地说:“我说小江,你这人……”
话还没说完,江水的车犹如得到神助,倏忽一下便飞了出去,带起短暂却强势的风,吹得最右的樟树叶哗啦啦颤抖。
他和胡教练拉出一小段距离,这段距离控制得很好,它是能够超车的最短距离,同时超车后逼得后车必须减速。
江水再一次变道,压在胡教练的车前,他像一只领头羊,威风凛凛。
胡教练要是再看不出江水的意图,那他十多年的教练就是白当。
不就是想报刚才的仇?不就是想以牙还牙?最后会是什么?像刚才那样,逼停他么?
胡教练恶狠狠地磨牙,江水比他年轻不少,脾气倒是很冲。想逼停他?呵,可以试试看。
这样想着,胡教练越发不甘愿被江水压在车屁股后,他完全松开油门,让车自动滑行,拉出与前车的距离,而后猛踩油门,同时猛打方向盘,往另一个车道上走。
不过就是比速度,江水那辆破车,怎么比得上他的新车。
胡教练哼哼一声,油门一踩到底,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他的车就和江水的并列。
这时候两辆车都不能超车,除非其中一辆比另一辆快出许多。而从两辆车的动力性来看,胡教练的车能达到的最高车速明显略高于江水。
胡教练实现超车的可能性更大。
江水很清楚这一点,拼车他是拼不过姓胡的,不过要是拼其他的,结果也说不准。
他轻瞟了旁边的车一眼,余光看见杨梅正襟危坐,肩膀不自然地缩着,他移开目光,毫不犹豫地往右打方向盘:“很快。”
杨梅愣了一下。
他说什么?很快?他还要飚速么?可是她快受不了了。
车轮在高速下迅速转向,在水泥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嘶鸣。车轮向右,车头向右,整辆车一边往前开,一边朝着右,车头与胡教练的车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
“我操,找死吗!”胡教练脑门儿冒汗,本能地要去踩刹车。
下一秒,快要撞上来的车头却迅速地归位,摆正位置,直往前开。
胡教练猛地呼出一口气,他很快明白,江水并不是真的想撞上来,或许他往右打方向盘的那一刻,是真的想撞过来,他一点也不怕死。可后来,他却扭正了车头。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胡教练再抬起头的时候,前方那辆红色教练车已远行而去。而他被红灯拦下,吱嘎一声骤停在停车线前,惯性前倾后砸回椅背,背上的汗瞬间被衣料吸透。
车上的三个男人傻愣愣地都没说话,窄小的车厢里只剩下胡教练的怒骂:“我操/你妈江水……”
最后的一段路,是张西西开过来的。
停车以后,杨梅很快下了车。江水以为她晕车,却听见她嘭的一声把门关的震天响。
他跟上去,在后面问:“是不是难受?我车里有橘皮。”
杨梅嗤笑一声,气势汹汹地扭头瞪他:“你想死是不是?你想死别拉着我,我还不想死。”
江水明白过来杨梅指的是刚才和胡教练飚车的事,他肌肉松弛下来,说:“你不晕车吧?”
杨梅冷声道:“我都快死了,晕车算个屁。”
江水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没说出口。静了几秒,他才平平地说:“不会的。”
杨梅说:“是啊,你是不会死,因为撞上去的是我这边。”
江水倏然抬头,不禁蹙了蹙眉,说:“他那样的速度,把他挤到左车道不可能。”
杨梅:“嗯,意思就是必须用我这头撞上去呗。”
江水垂了垂眼:“是这个意思。”
杨梅左手猛推了江水肩膀一下:“江水我去你妈的。”
因为这件事,一整个上午,杨梅都没拿正眼瞧江水,谁和她说话她都没好气,江水和她说话,她干脆当做听不见。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梅没去找江水,她一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地吃。
门外闹哄哄的,她左耳进右耳出,吃完就把盒饭一股脑丢进外面的垃圾桶,这才发现刚才一直吵吵嚷嚷的是胡教练一伙人。
江水倚在墙上,盒饭吃了一半,筷子被人抽走了。
胡教练满脸堆着假笑,一条裤脚挽倒膝盖上的腿踩在垃圾桶盖上,颇不友好地朝江水抬了抬下巴:“小江,你现在技术可以了嘛。”
江水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筷子:“把筷子还我。”
王野笑了一声,痞里痞气地说:“江教练,你那时是不是真想撞上来啊?我记得你副驾驶坐着个女人吧,不怕把她夹成肉饼啊。”
“把筷子还我。”
王野哼了一声,眼睛一瞥,看见杨梅走出来,声音立刻洪亮了些:“喂,是不是就她啊?”
江水的目光总算离开了筷子,抬眼随着杨梅。
杨梅对他们此时正在进行的事情一点参与的兴趣都没有,把垃圾丢干净后,旁若无人地走掉。
胡教练眼疾手快把她拦下:“诶诶诶杨梅,你别走嘛,那时候你很危险的知道吧?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控诉一下你们江教练啊。”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话,但在场人听得出来,他想看江水笑话。
杨梅也知道他的险恶用心,他无非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看呐,这个男教练为了飚车,不顾女学员的安危。要是那时候方向再偏一寸,杨梅现在就不可能完好地站在这里。
彭鹏听了关切地上前一步,问:“杨梅,你没事吧?”
杨梅心情不佳,现在看谁都是别有用心。对彭鹏这人,她没什么感觉,但谁叫他不会看眼色,主动撞枪口呢。
她平静地说:“我有事没事,不干你的事。”
彭鹏很尴尬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再没上去搭话。
杨梅周围那么多人,他们的眼睛无一不落在她身上,她却视若无睹,在这些不同情绪的目光中,找到最沉静却又最澎湃的一道,无所顾忌地直视过去。
江水也直视她。
他们一瞬不移地四目相交,好像暂停了时间,这一眼很漫长。
最后,江水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往下看,却不是看向被人夺走的筷子,而是某个莫名的方向。
杨梅用气声笑了一下,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江水正好能听见:“懦夫。”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水依旧被人堵截,他明明无所谓的,可刚才那一眼让他很难受,这些人围着他,他觉得呼吸不畅了。
他连筷子都没要,推开那些人,大步流星地追上杨梅。
“杨梅。”他轻轻叫她的名字。
杨梅脚步微顿,语气不佳:“说。”
“……”他不知道说什么。
杨梅停下来,回身看他,他眼神飘忽,看向所有的地方,就是不看杨梅的脸。
杨梅视线下移,看见江水手里的盒饭,他是一路托着盒饭追过来的。
“哦,难得,连饭都不吃了。”她嘲讽说。
“……”江水无意识地捏了捏盒饭,低声道,“你别这样说。”
杨梅抿抿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来找我干什么?”
江水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杨梅扭头就走。
江水大脑混乱,想都没想什么,就一把拉住杨梅的手腕。这是很本能的行为,不带任何其他的意味。
☆、知道男人心意的女人
江水很快松开手,杨梅手上没劲,他一松开,她的手就撞了回来。
静了好一会儿,忽然有辆车驶了过来,林阳坐在车里,朝外面招手:“上车不?”
杨梅定定看着江水,像是在等江水的回答。她向来如此顽固,仿佛柔软的水滴,锲而不舍地往下钻,拼死也要把坚硬的石头磨出个洞来。
江水躲开这道笔直的目光,指了指停在旁边的教练车,说:“你饭吃好了就上车,好好练车。”
他眼睛没看杨梅,话却是对杨梅说的。
杨梅深吸口气,又把这口气缓缓地吐出去,像是在忍耐。最后她点点头说:“练车练车练车……行啊练车。”
她几步走到车旁,开门坐进去。林阳还望着车外,说:“水哥,你呢?”
江水抬了抬手里的盒饭:“我一会儿来。”
下午练车的时候杨梅出乎意料地专注,专注到沉默。
任何闲聊的话题她都不参与,任何与她无关的事情她都不加入。轮到她的时候她静静地练习,换下她的时候她静静地坐着。
她自始至终没开过口,林阳起先觉得有点奇怪,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主动找杨梅说话,通常是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跟机关枪似的扫射不停,杨梅却总是沉沉地嗯一声,或者是哦一声。
林阳觉得,他的子弹全射到棉花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到最后,他也不趟这浑水,干脆只和张西西秀恩爱。
杨梅缄默不言,倒也不显得这一车人有多么奇怪,因为江水也是个寡言少语的。这两人坐在前排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后车座的小情侣聊得热火朝天,车前车后仿佛自动划出一条线。
林阳注意到这点,若有所思。他早就觉得江水和杨梅有点奇怪,今天这两个人的表现更加让他疑心四起。
练车结束了,江水照例送人回家。
路上很安静,只有后排的林阳和张西西在窃窃私语。他们本可以大声说话的,只是一整天下来,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压抑得他们只敢小声交流。
突兀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把张西西吓得抖了一下。
张西西见杨梅接通电话,从后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觉得自己一直压着声音说话很委屈,可杨梅一开口就是正常音量,她心里不平衡。
电话是李艳的离婚律师打来的,这个律师姓郑,是杨梅的朋友。郑律师在电话里告诉杨梅,李艳找不到了。
杨梅不自觉地蹙着眉,正要询问详细的内容,听那边的声音,郑律师的手机好像是被人蛮横地夺走,接着,杨梅就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边大声嚷嚷了几句,杨梅的眉心蹙得更紧:“孙威?”
江水握住档位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动了动,他下意识地看了杨梅一眼。
杨梅所有的注意力都摆在电话上。
“李艳在哪?”杨梅问。
“……”
“你别和我扯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李艳在哪。”
“……”
“不知道?呵,不奇怪,你根本不关心她,怎么会知道。”
“……”
“行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把电话给郑律师。”
“……”
“郑律师,你们现在在哪,我过来,我们当面说。”
杨梅挂了电话,往窗外瞟了一眼,前面有停车的地方。她敲了敲车窗,说:“前面停一下,我有事先走。”
江水的车唰地一下从那个停车的位置飞过。
杨梅瞪着他:“不是让你停下?”
江水没看她:“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杨梅抱着手臂,声音很低,“你把我放路边就行,我自己过去。”
江水没接话,却也没停下。
杨梅好笑地盯着他木然的侧脸,说:“江教练,你别忘了后面还有两个。”
江水说:“我没忘,我先把他们送回去,再送你去。”
杨梅:“我没那么多时间。”
江水:“很快。”
“两个方向,再快也没用。”
“你先说去哪。”
江水难得固执,杨梅拗不过她,同时觉得这时候再坚持下车也没多大意思,她下车还得找车,指不定还是江水送她去比较快。
杨梅冷着脸看向窗玻璃,平静冷淡地报了一个地址。
车速很快,江水把林阳和张西西送到家后就开去杨梅说的地方。
到地点后,杨梅很快下车:“谢谢,你可以先走了。”
她话说一半就走了,脚步很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江水熄了火,从车里走出来,掏出烟来抽。眼睛离开了一会儿,再去看杨梅的背影,居然这么快就找不到了。
江水把车丢在这里,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
这附近是个免费公园,绿化做得很好,江水坐下的木椅后就种着巨大的树,茂密的枝叶垂挂下来,偶有被风吹下的落叶,飘到江水的头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坐在那里出神。
直到天色渐暗,江水手臂上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他才从那里起来,抓着痒回到车旁。
他一共抽了三支烟,但这并不是他等候的时间。因为他大部分时间耗在车内——他抽完烟,就坐回车里,电台里播放交通路况。他仰头靠着,出神地从车前玻璃看出去。
忽然叮地一声响,江水的思绪被打断。他拾起手机查看,是10086发来的短信。他没细看,直接按了返回。
这时候他才晓得看一眼时间——距离杨梅进去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到现在她还没出来。
江水略显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从车里下去。烟盒被他掐得有点扁了,他下意识地又从里面抽出一根,抽出来以后才茫然——他为什么要把它抽出来?其实他根本不想抽烟。
他在原地磨了磨脚踝,几乎就要奔进去找人。
可是他该去哪儿找?他根本不知道杨梅具体去了哪里。
再等十分钟,江水想,他再等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他拿出手机一看,才过去三分钟。
不管了,江水直接拨通杨梅的号码。
手机那头的嘟嘟声好像某种昭告,这么平常的提示音在此刻给江水带来很不一样的感觉。他神经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