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滕波见惯了那对奇葩师徒,仍是忍不住埋怨:这到底在搞什么?
京郊宅中,一片安静。
丫鬟侍从模样的魔修都是陌生容貌,滕波深深皱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冒险像以往那样暗暗潜入后院。
湖已被重新填造,梅林也再次栽过,乍看与往常并无区别。
滕波来到水榭楼阁前,果然屏风前一个全身黑袍戴面具的人端坐其中,正慢悠悠的斟茶。
“尊者久违。”滕波寒暄客套了一句,就自觉的找地方坐好。
他环顾四周,曳地的青色帐幔被撤下了,室内的摆设更是被换得干干净净,各种古拙雅致的物件陈列其中,纯白的薄胎瓷器晶莹剔透,镂空仙鹤香炉内冒出缕缕青烟,芬芳浓郁。
蛊对各种香料极其敏感,滕波僵着脸以真元安抚完身上的一群小家伙们之后,木然开口问:“怎地不见那些皮影人了?”
一个清雅的声音笑了笑。
滕波眉毛抽搐了一下,浣剑尊者惯爱戏弄人,别说这迥异的声调,就是学女子说话,也能惟妙惟肖,蛊王也不算吃惊,他只是预料到了浣剑尊者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斟茶的那人说:“我乃向万春,又怎会喜好皮影戏?”
“……”
编,你继续编!
滕波闷闷咳了两声,他身体终究不似常人,最早阴冷苍白如尸体,等到功法大成后,就是一脸病态,孱弱无力的模样。
为了方便在世间行走,每次离开苗疆,滕波就把自己扮成病穷酸的模样。
“那么,向尊者从苗疆请本座来此地,一观那钻心蛊的拷问不出真相的人,所在何地?”滕波顺水推舟的把语气改成疏离意味。
向万春甚是满意的瞥他一眼。
这位苗疆蛊王,在他看来最识趣的就是自己怎么胡说八道,滕波都会跟上去说得煞有其事,好像从来不知道真相,装傻本领非同一般。
“请!”向万春起身,肃手引路。
两人转过屏风,忽见一个巨大精致,有两人来高的水缸放在屋内。
一个半。裸的美丽鲛人趴在缸壁边,看见他们进来,目中水光盈盈,露出惊恐畏惧之态。
向万春不满的敲了下水缸:“别装模作样了,等到京城局势稳定,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鲛人还是瑟瑟发抖,口中呜咽。
滕波细细看了她一眼,不觉皱眉:“这是一条血鳞鲛人,是谁这么没眼力,将她作为礼物送来?或者,是欲暗害向尊者?”
向万春哼了一声:“这事,只怕送礼的人还真不清楚。”
他在心中思量,豫州消息传来,说这条鲛人本是一群魔修送给陈禾,试图讨好陈禾的重礼。那么幕后之人,想要杀死的是陈禾了!
——释沣平生不近女色,大约也不知道鲛人的秘闻。
向万春推开博古架,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蛊王这边请,那人就在地牢内。”
“有劳向尊者。”
滕波抬眼多问了一句:“不知向尊者准备给自己定下什么名号?”
“折剑尊者吧!”
“……”
“哦,刚才是说笑。”向万春轻轻笑起来。
“本座刚才当真了!”滕波面无表情的说。他在心中无声鄙夷,浣剑你做过的荒谬事还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滕波的故事告诉我们,不管你是不是绝顶高手,一定要做好防盗工作!否则就像他这样无上贼船!
第94章 有的人
幽暗的地牢里空空荡荡;只有最深处的一间密室里,有重重的喘息声。
寒铁穿过琵琶骨;将一人锁在墙上;成串的铁箍让人动弹不得,鲜血淋漓;但这种伤势一时又要不了修士的命。
季弘只觉每吸一口气,肺腑都剧烈疼痛;牵动各处伤势。
他败得太快;太猝不及防。
每当蛊毒发作的时候;更是心痛如绞;死去活来之际;才勉强想通自己错在何处。
——太急了,他太急着对付陈禾了。
扭曲的笑容出现在他唇边;季弘竭力收拢经脉内的灵气。他这点微末修为,浣剑尊者并不放在眼里,再加上需要拷问,自然不会废掉他的丹田气海,免得他撑不住断气。
大好局势一朝沦丧,季弘怎能不恨。
他痛恨毁掉他计划的人,恨自己太急,最恨的却是陈禾。
如果对陈禾置之不理,按照原计划除去詹元秋,结识裂天尊者,事情远远不会变得这般糟糕。为了拜浣剑尊者为师,他耗费了太多心力,自少年时就刻意学詹元秋的举止,转眼十几年过去,现在连气质都惟妙惟肖了。
詹元秋是他所见过,最为好运与得意之人,没灾没难,浣剑尊者活着时更不止一次当众称赞詹元秋是他得意的徒弟,裂天尊者暗中也对他照顾有加。
虽然统领魔道的是离焰尊者,但詹元秋师父师兄靠山全丢的日子依然自在得很,奉上两大尊者留给他的势力与财富,安安稳稳的在陈禾手下混日子,陈禾对詹元秋也并不刻薄,甚至称得上有几分信任。
人与人的命数,怎能悬殊至此?
季弘眼中闪过深深恨意。
他擅大雪山春风惑音术,自是出身乾坤观。
——前世,做京官的父亲被问罪,举家下狱,定罪流放边关苦寒之地。
那日子太苦,寒冬腊月全身都被冻出疮,溃烂流血,偏偏他身子骨强,竟然熬过来没有高烧病死。面黄肌瘦,摇摇欲坠,憔悴得只剩下皮包骨。
某天他在洗马时,边关的李参将恭恭敬敬将一个道人迎来,仆役全都跪在尘土中,不敢抬头,只有他悄悄瞄了一眼。
那道人注意到他,随即一声轻咦,停下脚步。
因为根骨出众,季弘被带回了大雪山。
最初只是外门弟子,虽然也是被欺压的命,却比原来好多了,大雪山乾坤观就是这样的地方,狠得下心,又勤奋有天赋的人,总是会出头的。
当年的凉千山是,季弘也不例外
前世季弘第一次见到陈禾,在荒漠之上。
狼群扑袭而来,将几支商队与过路者都逼到了一处,那时季弘仅仅是筑基期修为,想要脱身,也是吃力的。正感到慌乱间,其中一个商队的护卫里,最为瘦小沉默的年轻人,抽出了弯刀。
那就是陈禾。
彼时他穿着最普通的毡袍,套着磨损的靴子,像荒漠讨生活的刀客一样,露出刻意削短的乱糟糟头发——亦是筑基期的修为。
狼群死伤无数,商队也损失惨重。
他们在荒漠里迷失了方向,血流披面,拿着折断磨钝的兵器,几经生死终于走出了沙漠。
直到很久之后,季弘印象里的陈禾,仍然是那个满身伤痕,不善言辞,落魄不堪的散修,修为比自己还要稍微差一些,而且记忆混乱。
任谁也不喜欢跟一个把昨天与十天前事情搞混了的人多言。
季弘很有野心,他又怎会看得起这样一个无门无派,性情不定的落魄散修,尤其陈禾还是魔修,还不是修炼功法而成的魔修,而是因果缠身,沦陷魔道。
出了荒漠,自然就分道扬镳,连句客套辞别的话都没有。
谁知陈禾会有那样的日后。
大雪山普通弟子经常四处奔波的,时常被卷入各种危难中的季弘,总是与陈禾不期而遇,对方有时候认得他,有时不是。
不管有没有认出,乱战里陈禾都不会施加援手,除非情况坏到无法想象,只能暂时联手——这种选择,随便两个陌生人都能做到。
有很多次,最终只有他们死里逃生。
实力修为不代表一切,季弘与陈禾在一群人中并非实力最高的人,但是他们都不轻信他人,都不愚笨,天赋足够能临时突破的。季弘性情阴狠不折手段,而陈禾冷心冷情。
季弘第一次见陈禾时,对方看起来落魄,却总还像样,三年后再见,半边面容都毁了。
散修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就这样“认识”了二十多年,季弘最初不将这人放在眼里,逐渐变得郑重肃穆起来,陈禾却还是那副模样,两人往往又会卷进天材地宝的抢夺中,有利益之争。季弘不是没想过主动退让,以此交好,但看看记忆混乱不清的陈禾,又绝了这个念头。
那时季弘急着升为乾坤观的核心弟子,免得总奔波在外,他抢到的药草灵丹,都是该上缴宗门,能昧下的本来就少,哪里舍得牺牲自己的利益?
季弘又发现这种争斗,自己日渐处于下风,连着数回输给了对方。
最初的鄙夷轻视,逐渐发展成了微妙,不可置信,以及震惊!陈禾的修为增长速度,完全不像一个散修。
就算魔修前期实力增长速度远远超过正道修士,但这速度也太不寻常…
一个有宗门的修士,比不上落魄的散修。
这还能有什么,天赋资质的问题!
季弘越是修炼,就感到自己的天赋越好,这点他从师门掌事诸人言行里就能看出,他一向自负这点,没想到…竟有一个这样的陈禾。
还不等他给陈禾快得超乎寻常的晋升速度找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合理说辞,陈禾元婴期已成,完全解封了石中火,不再像从前那般真元中隐含焰光却不分明。
陈禾的身份来历也昭然若揭,就是多年前火焚云州城的魔头。
即使天下修士不唾弃,所欠的天道因果就够喝一壶的了,这种多劫遭难的人,季弘哪有心思再去看一眼,而且他遇到了一个好机会。
大雪山神师凉千山有两个徒弟,小弟子在外被人所杀,宗门震动,除了查找凶手外,凉千山更要在乾坤观内门弟子里挑出一个,再收做徒弟。
核心弟子各有势力,背后是不同的长老掌事,凉千山必然不会选。
回忆到这里,季弘非但没露出得意之色,反而是怪异的自讽。
是啊,他费尽了手段,最终成为凉千山的小徒,一心苦修,不再下大雪山一步。
拜师五六年后顺利晋升元婴期,周所众知,对天赋上佳者来说,前期修为虽快,踏入元婴期后肯定就慢下来了。
就算偶尔想到陈禾,也嗤之以鼻,认为对方早已死了。
大宗派修士懒得跟低阶修士计较,低阶修士争抢的东西,他们也没有兴趣,大雪山乾坤观不如往昔,才会暗中派弟子出去残余这种事。
陈禾已经元婴期,这个修为所需的东西,大宗派与魔道六大势力都看得紧紧的,陈禾随便犯到谁手上,只有死路一条。
散修就是这么悲催,充其量做一个小门派的供奉,或者一辈子都原地踏步,在低阶修士里耍威风。
季弘放下了当年对陈禾的微妙计较。
然而,在他拜师四十年,顺利晋升元婴后阶,被称为大雪山这代最了不得的弟子时,一个惊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
魔道出了一位新尊者。
恰好赶上正道魔修混乱局势,笼络溃散的部分魔修势力,乱世出英杰,时势造英雄,这都不算什么,问题是这个人,是陈禾!
距离季弘陈禾荒漠相逢自狼群里杀出一条血路那日,只过去了一甲子左右。
火焚云州的惨剧,修真界更是记得清楚明白,那是发生在七十年前的事情。
一个百岁都没有魔道尊者,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谣言大盛,有人说陈禾得到了什么仙丹,也有人说这是邪门功法,这样高的修为不能保持长久。
相信后一种可能的修士,最后都闭上了嘴。
陈禾的实力真真切切,成为魔道尊者十年后,就悍然闯入浣剑尊者家中,成功抢了一颗蜃珠离开。
不管陈禾有没有赢浣剑尊者,他能全身而退,就足够让人惊悚了。
而这个时候,季弘还没有摸到化神期的门槛。
在这以后,无论季弘获得怎样的地位,修为增长怎么快,他都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只有憋屈。他用一种古怪的心情,因嫉生恨的目光,注视着那个人。
又是一百年过去,期间季弘偶尔会在正魔两道战场上看到陈禾。
只能远远看几眼,对季弘来说,都是打击。
如果他当初不是那么鄙夷陈禾,也许心魔不会这么严重。
尤其在季弘执掌大雪山乾坤观后。
这种恼怒原本只是可有可无的情绪,在正魔两道大战这样糟糕的世道下,掺杂了更多的门派利益,在陈禾这里的损失,最终演变成了深深的憎恨。
这是一种扭曲的,又无法言说的憎恨,是由不解与不甘开始的。季弘每失败一次,对陈禾的恨意多了一点,季弘成功的在修为上多走出一步,对陈禾的恨意更多一层。
有的人,你永远比不上。
有的人,你永远做不了。
有的人,你永远打不败。
季弘心魔愈发严重,最终他在闭关中死了。
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死,知道自己的心魔何在,却就是摆脱不了。
即使天道慈悲,让他重活一世,有心魔在他注定无法飞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走另外一条道呢?
成为魔道魁首,毁掉陈禾,彻底解开这道心魔!也不枉上苍给他的这个机会!
“哈哈。”季弘发出凄苦的笑声。
可是他费尽心机,却败了。
他太急着对付陈禾,才暴露了,落得如此下场。
季弘喃喃自语:“可我又怎敢不急?”
前世他亲身感受过,对离焰尊者这个人,只要有一点疏忽,有一点看轻,转眼陈禾就会成为无法想象,无法追赶的人物。
季弘根本不敢有丝毫放松,尤其这一世,血魔竟然会出现在陈禾身边!
第二次异象
囚牢密室的门缓缓开启。
蛊王滕波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向万春在身后传音。
“这人…”
滕波深深皱眉;这个位置还不足以让他看到季弘;只闻到浓烈的血腥气;正常情况下蛊虫开始蠢蠢欲动,但它们有点反常。
同时异于常人的滕波也感觉到那种微弱而奇妙的神念波动。
“有意思,向尊者,你说他是筑基期?”
“不错。”
“筑基期魔修;哪来的神念?”滕波笑了一声。
向万春点头:“隐约感到此人身上不妥;查不到原因。”
他们说话皆是传音;季弘深陷在回忆之中,听到滕波那声笑;才惊醒抬头。
季弘目中充满恨意;随即又收敛了。
他很清楚;落在浣剑尊者手中;想要巧舌如簧逃得一命,已是不可能了。
他一觉醒来,莫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密室里,惊慌之下召唤被他控制的人来救,罪行证据全都暴露出来,就算还有没被发现的人,在他深受蛊虫折磨时,也都失控。
多年谋划,精心布置,一朝化为乌有。
季弘心中清楚,他之所以还能活着,是浣剑尊者想拷问出指使者。
——哪有什么幕后指使者呢?
季弘暗暗冷笑,无非就是浣剑尊者不相信,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小小筑基期魔修做出来的。
眼前出现了一袭青袍。
季弘一愣,这些天出现在密室的人都披着黑袍,看不清容貌,声音也枯哑难以分辨。他勉强抬起头,恰好对上了滕波的眼睛。
季弘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这是,苗疆蛊王!
滕波疑惑的看了季弘一眼,只听向万春改变音调,怪声怪气的说:“果然!你认识滕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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