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沉,陈禾早就不再害怕释沣了,睡前他抓着释沣的衣襟迷迷糊糊的问:“老神仙说师兄是狐狸,能给我看看尾巴么?软么,一定很暖和。”
不等释沣反应,团子就睡熟了。
手掌抚上陈禾头顶百会穴,释沣目中凝色缓和了一分。
——七情六欲为人之根本,不哭不笑,七情郁结不出,将来易入魔道。所幸陈禾还小,养在身边,很容易使他哭笑如正常孩童。
给团子盖上棉被,确定没有一条缝隙会漏风后,释沣思绪重新回到今天长眉老道胡扯的谎话上,狐妖什么的,也太离谱了。
虽说每日黑渊谷众人轮番而出,逗笑吓哭孩子,也是相助陈禾疏导郁结的七情,但释沣见他们简直乐在其中,花样百出。
这样明目张胆欺负他师弟,让释沣有点介意。
怎么办呢?
释沣在洞府内扫视一圈,看到书架上堆得满满的玉简,忽然心中一动。
苍玉通常是修真界用来记录功法丹方的,雕琢成一颗玉球,给陈禾挂上藏在衣服里,把那些胡言乱语都记下,等陈禾长大后能够自行开启玉简丹方,好奇阅读这些玉球里内容时——
释沣无声的笑了。
以为每天都会忘掉过去的师弟好欺负?以后就让陈禾自己去找他们算账。
日复一日,深潭青石上盘坐的人依旧,团子迈着小短腿,每天能在河滩上遇到不同的“好心神仙”,这群为老不尊的修真者,很愉快的每天轮换跑来欺负小孩,故事编得一个比一个惊险有趣,慢慢的,团子不再是呆呆木木的表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着“神仙们”的比划,团子从只会哭与笑,到气鼓鼓的说不相信。
灵飞经,南华经,淮南子…
纸卷上灵动圆润的字迹逐渐改变,释沣放开手后,团子也能凭着那股熟悉的灵力,一气呵成,银钩铁画,锋芒毕露。
握笔的有坑肉拳头,逐渐修长有力,映在纸上的侧影,愈发挺拔俊秀。
“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
一缕天光照入洞府,白衫少年一手执笔,一手负于身后,忽而侧首,俊秀精致的眉眼宛如飞仙勾勒。
“咦,桌子底下什么东西?”
陈禾他疑惑低头,好像是个箱子,没锁。
师兄不在,打开来看看应该没关系吧。
——每日皆有,三岁千颗,九年三千,檀木箱里安静的躺着三千颗苍玉球。
第4章 少年不知愁滋味
仙家妙术,当然比凡人一卷卷翻阅书籍来得轻松。
一份玉简,只要放在额上用神识一扫,内中记载立刻了如指掌。
三千颗玉球看起来虽多,但若读得快,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解决。
陈禾年十五,修行不过九载,神识初成,能力有限。灵力耗空,也只将这满满一箱玉球看过七分之一。
可怜陈禾捏着玉球,表情剧变。从疑惑、惊讶、恼怒难堪,最终愣愣出神。
他在摩天崖底已经九年了,每日醒来都记不住昨天发生过的事,只有愈加益进的修为与丹田内的灵气不会随着记忆清空消失。
他早就死去的师父南鸿子以武入道,释沣教陈禾的当然也是此途。
一个失忆的高手,仍然还是高手。当陈禾随手拎起百斤巨石时,他想骗自己还在陈府里都难,而且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三岁之后的记忆。
似乎昨天在池塘边逮蝈蝈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眨眼自己就到了束发之龄——灌顶密法让陈禾拥有与年龄相符的心智,会穿衣认字,识四季昼夜变化,辨物知用(看到东西就知道那是什么,并且会使用)却治不了迷心症。
每日总有人告诉陈禾,那个与你住在一起的,是你的师兄。
长大的陈禾并不好骗,太过荒唐的故事,直觉就让他难以接受,通常他最快相信的是释沣的身份。
师兄…
已经辟谷,但仍然会每日为他准备饮食起居的师兄。
除了清晨去黑渊潭修行,其余时间都一定在自己身边的师兄。
陈禾没有觉察到自己的依赖,也没发现释沣对他的耐心教养与照顾,因为他只认识这一天的释沣,无从比较。
现在一切过去都在整箱的玉球里,任他翻阅。
玉球忠实的记录下了每天发生的事,没有漏下任何一个细节。从软胖团子每天绊倒在河滩上被“老神仙们”骗得又哭又笑,到释沣抱着团子回来擦干净小脸,给泥偶糖人哄他玩耍,握着胖出肉坑的小手写字,教腿短的团子站桩练武,助他调理内息,这些皆都历历在目。
翌日睡醒,陈禾从没觉得饥饿,也没有感到过练武带来的肌肉疼痛,修行更是从没岔过内息。在陈禾注定遗忘的时间里,释沣默默的照顾他,就像一种习惯,恐怕连释沣都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
——小时候被黑渊谷里的家伙们欺负到哭,固然让陈禾恼羞成怒,但发现这个箱子最大的收获,却是那些岁月象征的财富。他曾经拥有,却又失去的记忆。
陈禾有些恍惚,苍玉里无数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重叠起来,最后却定格在释沣总是云淡风轻的笑容里。
白衫少年蹲在地上,扶着箱子的手微微颤抖。
到了明天,他就会再次忘记这个箱子承载的一切珍贵记忆。
“师兄,我想永远记住…”
右肩被搭上了一只手,陈禾一惊,立刻意识到释沣已经回来了,还看见自己乱翻东西,不争气红了眼眶的丢脸事。
“我不小心踢到,箱子又没锁。”陈禾胡乱的解释。
数日前,释沣刚刚亲手为自己的师弟拆开绑在陈禾脑袋两侧小团髻,将头发拢成一束,这意味着已经成长,不再是总角之龄的孩童。此刻见陈禾神情慌张,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样子,释沣眼前又出现了小短腿的团子无辜委屈脸,顿时压不住上弯的唇角。
白衫少年僵在那里,满脑子都是“被师兄嘲笑了”的大字不断盘旋。
释沣一拂衣袖,箱子自动合上,退回原处。
眼见陈禾直勾勾的看那个箱子,释沣慢吞吞的伸手探进少年衣襟内,摸出一颗同样由苍玉雕琢的小球出来。
陈禾赶紧抓住释沣的手,眼里不自觉的露出恳求之色。
对释沣来说,这个模样的陈禾太新鲜了。
——心中似乎有些悸动,却因太轻微,很快就被释沣忽略过去。
师弟从小就非常乖巧,即使练武吃苦,也是规规矩矩的做到最标准的动作,小时候腿短迈不过梅花桩就用蹦的,喂什么吃什么,从不抱怨。黑渊谷又与世隔绝,陈禾不会像普通孩童那样,求着师兄给他什么东西。
果然是被哄骗的事气得不行,决定要去报复那些为老不尊的家伙了?
释沣拧眉,太心急不好,以陈禾的修为,现在黑渊谷里面随便哪个人都能将他推翻在地爬不起来。
“师兄,我只要这一颗,就这一颗。”陈禾盯着释沣手里的这颗玉球不放。
然后他脑门上就不轻不重的挨了一下弹指,释沣哂然看他——倒是会讨巧,有了这颗玉球,就能拥有今天的记忆,想什么时候去翻箱子都行,箱子里的东西还能是秘密吗?
释沣松开手,并指开始给箱子画封印符箓。
接住玉球的陈禾已经心满意足,从刚才查阅的记忆看,他知道释沣一旦答应自己,就不会趁着自己睡熟或忘记的时候反悔,能永远记得今天就够了,至于箱子里的那些,来日方长,跟师兄一样,总有全部属于他的时候!
陈禾规矩的溜到旁边去练武。
出拳带风,收势玄妙,身随意动,羚羊挂角。以修真界的养气调息法门,反过来学世间上乘武功,哪有不突飞猛进的道理?
“师兄,我去溪边洗浴。”陈禾练完,头都不敢回的跑出洞府。
他紧紧的抓着那颗玉球,直到钻进潭边树林里才停下来。
自顾无人,屏息凝神也没发现异样,陈禾这才轻松的跃身翻坐到一棵棠梨树上,倚靠在枝头,一手撑额,一手将玉球握在手中拨弄。
“嗯…要对明天的我说什么呢?”
陈禾思忖片刻,方拿定主意,对着玉球悄声说:“不要相信除了师兄之外的人,尤其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师兄很好认,穿着一身红衣,手腕缠着一串银色的念珠,是整个黑渊谷最好看的一个人。”
“师兄的名字叫释沣,发音念起来有点像‘师父’,幸好他不是我师父,否则就不能直接喊他的名字了。”
“师兄每天清晨都要去黑渊潭修行,不要打搅他。”
“谷主说摩天崖深山石底涌出的冰冷溪水带着阴气,山溪汇集的黑渊潭,会流往地府的忘川河。河边有枉死城与奈何桥,师兄不是佛门子弟,他每日在潭水边打坐,将念珠淬炼之力传入幽冥,只是为了他早就死去的两个徒弟,希望他们少受轮回之苦。”
说到这里,陈禾有点不开心,他重重靠回树干上,半晌后才叹口气:
“修真界真麻烦,师父在徒弟活着的时候要给他们炼制法宝,劳心费神,多加教导。徒弟死了还要为他们操心吗?
我们的师父早就死了,没人关心照顾师兄呢。”
白衫少年在日光下苦恼皱眉,神情犹豫的继续说:“长眉老道以为我不会记得,曾经对我说过,师兄的命数很不好,他孑然一身,师丧徒亡,亲叛友离。徒弟还是被挚亲所杀,所以不要在师兄面前提到家人啊寻亲什么的,最好连师侄都不要提!”
“还有,师兄从来不开口说话,不要奇怪。因为师兄在修闭口禅,修真界唯有佛门之法,能赎轮回苦难,又说身体、意念、口舌是制造罪业的根本,所以师兄为了黑渊潭的修行,翻阅以前丝毫不懂的佛家心说,从十九年前就闭口不言,连神识意念也很少使用。”
陈禾眼前又浮现出熟悉却陌生的一幕:释沣半身浸于水中,潭水阴寒彻骨,长发流散,念珠从指尖一颗颗拈过,色泽越发通透明亮,念珠尾端没入水里,珠上附带的灵力化为实体,丝丝缕缕溢出,随着潭水流向幽冥。
不念经文,不诵佛偈。
只因千丝万缕执念,都是祈盼枉死者重归平安喜乐。
“师兄的徒弟一定比我聪明,看师兄对他们那么好!”陈禾酸溜溜的说完,很快拍了自己脑门一记,严肃的自省,“不对,我还活着呢。千万不能在师兄面前说这些。”
清风摇落枝头棠梨花,少年白色衣衫隐匿其中,手里玉球却反射日光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释沣根本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陈禾。
他隐身倾听时,恰好听到他师弟一本正经的说:
“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那群老家伙骗得我很惨,但我现在谁也打不过。更正,就算再过一百年,我还是打不过那些老怪物,不过呢,事在人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修真界有句诀窍是,拼不过师兄就去找师弟麻烦,打不过师父就去找他徒弟,迂回战术比揍他本人有效果。等我以后出了山谷,有的是机会讨债!”
释沣哑然失笑。
春日和风里,少年靠在树枝上,身形摇摇晃晃,神情若有所思,撑颌苦思:
“所以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师兄他——仇人多吗?”
第5章 忽起波澜
时光荏苒,崖底的紫玉兰开而复落,棠梨树高度又增,曳落一溪繁花盛景。
陈禾深深吐纳,自调息中醒来。
他眉色极淡,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英气勃勃。左侧靠近耳廓的鬓角有三点红痣,连起来仿佛是一道划痕,斩断了眉飞入鬓的好面相。
右手原来套着的银圈铃铛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雕琢成圆球的苍玉。
陈禾本能让手腕苍玉贴上眉心,须臾,眼中迷茫神色尽褪,少年矫健的身姿让他从树顶灵活的翻身而下。
摩天崖底幽谷清泉,泠泠动听,数十年不变。陈禾很快就在树丛边深潭里找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时间掐算得正好,释沣双手一收,念珠自动缠上他手腕。随后他缓缓转身,向水浅处行去。
“师父——”
少年踩入潭水,愉快的朝那个人影扑过去。
不等释沣皱眉,陈禾已经堪堪停住,改口说:“师兄,我饿了。”
早已不再是软胖团子,十七岁少年体格匀称,手长脚长十分灵活,只是比起释沣还是矮了一些。每次醒来,记忆全新的少年都暗暗比较着与释沣的差距,又对着溪水端详自己的脸。
“不错,长得比我想象中好看。”陈禾摸着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
释沣眼带笑意。
对陈禾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但对释沣而言,每天都看到师弟严肃认真的临水照影,研究他自己的长相,简直是看不厌的趣事。
“噢不,我怎么会有个酒窝,还只有一边。”
熟悉的哀叹声来了。
“还有这虎牙…师兄,我到底长大了没有,能不能回到三岁重新长一遍啊!”陈禾沮丧的蹲在潭边。
水面不止一个倒影,陈禾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溜到了释沣身上。
师兄长得也挺好看。
细秀的远山眉,狭长微勾的眼角,让眼神都显得风流多情。
一袭半湿的红衣,黑发披散,笑意如拂落一树棠梨花的沉醉春风。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陈禾脱口而出。
释沣闻言挑眉,屈大夫的《山鬼》么,不错,今天换了一句诗,用意却还是一样轻佻。
“哎呦!”陈禾摸着脑门,诚恳的说,“师兄,我本来就是傻子,你再敲就真没救了。”
释沣目光一凝,不待陈禾反抗,单手牢牢的将师弟按在路边一株棠梨树干上,浩瀚的灵力极有节制,如细雨般润入陈禾的经脉百骸。
陈禾的修为进境释沣了如指掌。
丹田灵气呈漩涡状缓缓沉淀,有丝丝缕缕金色液体凝结,这是金丹还未成,修真筑基即将圆满的征兆。放在凡俗之中,这时灵力最多也就当内功使,跟武林中一个先天内家高手没区别。
修真界中,这样距离踏入无上大道,只缺临门一脚境界的人数量最多。
为了自保,也为了显示仙家手段,于是就有了符箓、炼丹、驱鬼、御灵这种种神通。陈禾倒不愁自保之术,南鸿子一脉以武入道,倘若有人在陈禾面前挥舞桃木剑,不等对方踩完七星步,他能一拳揍得对方牙掉两颗。
——师兄也是,长这么好看,其实狠着呢,没看拎他就跟拎个狐狸崽子似的。
陈禾跑神的结果就是额头上又挨了一记弹指,他委屈的揉揉头,不吭声。
没好气的看他一眼,释沣继续以灵力查探陈禾的经脉,尤其是脑后那块淤血。
这么多年来,淤结堵塞的地方随着陈禾修为增高被逐渐冲散、化开,陈禾的迷心症却没有任何痊愈现象。黑渊谷里又无善于岐黄之辈,倒是谷主沉吟半晌说只怕当初陈禾落水磕到那块青石后,又有人怕他不死,还在伤处补砸过一次,淤血也掩盖了真正受创部位。
好比凡人不慎摔断手足,要是没有恰当接骨,就会长得歪斜。陈禾错过了三岁时最好的治愈时期,脑中伤处,又不能像错位的骨头那样打断重接。每每虑及此处,释沣都束手无策。
“师兄,即使我一生如此也没什么不妥。”陈禾赶紧拉开释沣的手,宽慰道,“我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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