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看了海棠一眼,海棠意会,却又朝裴一卿看了一眼,裴一卿只当未见,垂了视线喝酒。
海棠正犹豫的当口,锦瑟忽然抬头看向她,轻轻一笑:“又想打晕我吗?你们放心,我尚承受得住。如今我饿得厉害,美食当前你们不让我吃,还想对我动手,那可真是太残忍了。”
她说着便回头去看苏墨,微嗔着求他:“你让我清醒着吃一顿饭,可好?”
苏墨微微阖了阖眼,终究还是上前,在锦瑟旁边坐下,微微揽住了她。
海棠这才微笑道:“姑娘如今吃不得这个,我去厨房为姑娘热碗粥来。”
闻言,锦瑟微微失望地朝苏墨看了一眼,苏墨笑了笑:“听海棠的。”
锦瑟回头看了看烤肉,嘟了嘴道:“那便唯有望梅止渴了。”
海棠去取粥不久,裴一卿也随即站起身来:“我去取些酒来。”
屋中只剩了两人,锦瑟馋意未尽,兴冲冲地伸手翻着架上的烤肉,却突然被苏墨握住手,只闻他一声低唤在耳畔响起:“锦瑟……”
锦瑟微微一顿,道:“你若要说我不爱听的话,那便不要说。”
“我不愿让你这样痛——”
“我不愿在毫无知觉中度过余下的日子。”锦瑟蓦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我想清清醒醒,再痛我都能承受。”
苏墨看着她,竟失了言语。
“红颜之毒,自毒发之日起,便只给人七七四十九日。”她仰头看着他,“可我却已经撑过了将近五年的日子……余下还有多少天,我们都不知道,你若让我继续睡下去,那不若现在就杀了我。”
见他仍不说话,她忽又笑了起来,伸出手圈住他的腰,偎进他怀中:“我睡着的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抚上她的背:“与平常无异。”
她捏着他的衣袖:“那为何憔悴了这许多?为了我吗?”
苏墨不语,只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
“若是如此,从今日起,你便不要再为我担忧。天命若注定,那我们就顺其自然。不管余下还有几日,我只求能陪在你身边,如此,便是我余生最大的满足。你说过我是你的无双,那么我满足,你就该欢喜,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锦瑟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刚要说什么,心头却突然一阵大恸,尚未及克制,便已伏进他怀中,一口血呕了出来。
“锦瑟!”
苏墨猛地抱紧她,尚未动作,锦瑟却已经先摸到了他的手:“我不想睡……”
何妨惜清欢(十七)
天下志之锦瑟无双;已签约出版;何妨惜清欢(十七)
红颜之毒有多残忍,苏墨虽未曾亲历,却深知其痛。爱睍莼璩如今眼见锦瑟宁愿生生忍住痛苦,也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手竟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丫头说是胆小怯懦,实际上却满怀孤勇。
锦瑟伏在他怀中,几乎咬碎了银牙,才终于逐渐缓过神,再睁开眼来,身上力气已经失了大半,却仍旧看着他微微地笑,指了他身上的衣衫道:“你去换身衣裳吧,别扫了裴先生和海棠姑娘的兴致。”
苏墨顿了顿,方淡淡笑起来:“那你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去去就来。”
锦瑟点点头,见他走出暖墟,又走出园外,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安坐片刻,却忽然“噗通”一声就摔倒在了地上滟。
伏卧在冰凉的地上,她只觉得痛,痛到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锦瑟忽然想,难怪当初姐姐会选择自我了结,因为只有摆脱了这种痛,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吧?
这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却生生将她吓醒了他。
于是复又睁开眼来,努力想起身来,却总是无力支撑。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心里一慌,只恐是苏墨折返,一双手着急地在地上胡乱摸索,却还是站不起来。
终于,来人伸出一只手来搀起他,是陌生而僵硬的力度。
锦瑟蓦地松了口气。
还好,是裴一卿。
裴一卿将她搀到椅子上,转而从身畔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散发着苦臭味的药丸来,递到锦瑟唇边:“虽不能为你解除痛苦,却也能为你护住一些气血。”
锦瑟心下顿时大喜,就着他的手,服下了药丸。
园门外,苏墨于雪地之中遥遥看着暖墟中的情形,心中寒凉至绝望。
海棠静静站在他身后:“王爷?”
“你有没有这样进退两难的时候?”苏墨哑着嗓子开口,“在她身边,会让她强忍痛楚,咬牙死撑;不在她身边,她会轻松一点,却依然强撑着等你。在一起残忍,不在一起却更残忍。海棠……当初她求我放过她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答应她?”
海棠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正如王爷所言,是也错,非也错。既然往哪里都是绝路,那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海棠说完,又看了他一眼,当先走了回去。
待苏墨缓缓而归时,锦瑟已经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侧耳细心听着海棠说趣话,笑得眉眼弯弯,一转头发现他,便腾出一只手来伸出去。
苏墨伸手握住她,坐回她身边。
他手心冰凉,锦瑟蹙了蹙眉,没有多计较,只是指着烤炉:“我不能吃,你赶紧替我多吃些,否则都教他们吃完了,我心里便更觉不公了。”
苏墨低低笑出声来,只道:“好。”
于是锦瑟便心满意足地捧着粥碗,兴高采烈地看着另三人大快朵颐,把酒言欢,倒也别有一番畅快在心头。
一直到后半夜,裴一卿与海棠尽兴而归,锦瑟却依然贪恋此处烤炉的温暖,暂且不愿离去。
苏墨呼吸间都染了淡薄的酒气,低了头靠在她颈间,嗅着她身上的铃兰香,愈发觉得微醺,开口道:“锦瑟,我们去闵山行宫住一段日子。”
锦瑟微微一怔,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醉了,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墨微微勾起了唇角,低声道:“醉后吐真言。”
锦瑟转了头,不以为然道:“若果是真言,便不该去闵山行宫了吧?到底你心中还是挂念着青越的江山。闵山行宫和这王府,一样的高墙大院,哪有什么差别?”
苏墨却忽而沉默下来,锦瑟顿了顿,转头去看他,忍不住笑了,反手将他抱住:“你不会以为我是在抱怨吧?虽然这江山天下我并不关心,却也深知它有多重要。我只是在想,你曾经说过,你不想活得这样累,那你原本打算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苏墨低头看着她,终于再度笑起来:“得二三红颜,纵马江湖,快意人生。”
锦瑟嘴角笑意一僵,片刻之后,终于垮下脸来:“二三红颜少了些罢?哪比得上三宫六院让人满足?”
“这个道理我自然晓得,只是带着三宫六院去纵马江湖,阵仗未免太大,只恐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不妙,不妙。”
“我却有一妙计。”锦瑟道,“你每到一处便设一宫,届时既能纵马江湖,亦拥三宫六院。数年之后故地重游,还能重温旧梦,岂不妙哉?”
苏墨失声而笑:“果然妙计,他日便依你之计而行。”
锦瑟正得意,先前一直暗涌的疼痛却突然凌厉袭来,仿若一把利刀直***心,锦瑟脸色霎时剧变,重重一颤,紧紧抓住了苏墨胸前的衣襟。
苏墨顿时酒意全无,敞开怀抱将锦瑟拥入,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脑。
锦瑟难过到几乎喘不过气,额头抵在他胸前,艰难喘息:“许你纵马江湖……许你快意人生……却不许你设三宫六院,不许你坐拥美人无边……”
“好,依你。”
锦瑟身子仍旧僵硬,语气却明显放松下来:“嗯,摄政王一言九鼎……不得反悔。”
顿了顿,却又忍不住道:“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不然明日会起不来……”
苏墨低声道:“好,明日我叫你。”
锦瑟这才彻底放心了,靠在他怀中,缓缓闭上了眼。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觉睡着,苏墨并未用任何手段,她依然睡足了三日三夜。
醒来时,正是大雪初霁的早晨,阳光射在院中的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锦瑟抬手遮了遮眼,有些回不过神。
怎么会,回到了这个小院?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王府里,他答应自己第二天会唤醒自己,怎么一睁开眼,就挪了地方?
“苏墨?”她往旁边的屋子唤了几声,却没有听到回答。
锦瑟心中虽疑惑,也没有过于介怀,转身往房间走去时,忽然听得身后小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锦瑟回头,刚欲张口,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便僵在了原处。院门口那一袭锦绒,清雅华贵的男子,不是宋恒又是谁?
她只觉得自己是被先前的强光射得花了眼,便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那熟悉如兄长般的男子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嘴角扬起微笑:“还没睡醒么?”
她这才意识到果真是宋恒,实实在在地站在自己面前。嘴角微微抽了抽,她本是想笑,临了,嘴角却克制不住的下垂:“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我了……”
宋恒望着她,向来平和的眉心似是微微拧住了片刻,才又松展开来:“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锦瑟忍不住别开了头:“你既然不想再理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宋恒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门外:“余潜!”
余潜很快便推门而入,锦瑟慌忙抹去脸上的湿意,却见宋恒从余潜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双扣扁盒,打开来,是一粒盈白赛过明珠的香丸。
“把它服下。”宋恒将香丸放进锦瑟手中,低声嘱咐。
锦瑟愣了片刻,缓缓合拢手心,方道:“‘红颜’不是无药可解吗?”
“‘红颜’……”宋恒顿了顿,终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这香丸可暂时辟除‘红颜’毒性。”
“多久?”锦瑟直截了当地问。
“最多半年。”宋恒声音低沉,言语之间,分明也不是完全确定。
锦瑟却惊叹起来:“半年?‘红颜’是天下奇毒,此丸却能辟毒半年之久,想必亦是天下奇珍吧?天底下,统共有几颗?”
“只此一颗。”宋恒未答,他身后的余潜先行答了出来,“堪比国宝。”
锦瑟再度微微怔住,良久,凝眸看向宋恒:“当日,姐姐身中此毒时,你知不知道?”
宋恒眸色微微一沉,余潜脸色立刻一阵剧变,不住地朝锦瑟使眼色,锦瑟却只当未见,思量片刻,忽而又笑起来:“我又说傻话了。你若是知道,怎能不拿此丸来救姐姐。”
语罢,她便敛了笑,神色认真地看向他:“宋恒,如今,你怪姐姐么?”
何妨惜清欢(十八)
天下志之锦瑟无双;已签约出版;何妨惜清欢(十八)
她话音刚落,余潜忽然猛地上前一步:“二小姐——”
“余潜。爱睍莼璩”宋恒淡淡喝住了他,只道,“你出去等候。”
余潜颇不甘心,又使劲朝锦瑟使了使颜色,奈何锦瑟看在眼中,却只是朝他笑。余潜心头大火,却又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唯有转身离去。
锦瑟这才重新看向宋恒。他顿了片刻,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指了指她握紧那颗香丸的手:“先把香丸服下。”
锦瑟摊开手,将手中那里盈白的药丸看了又看,忽而低声道:“你心中既是怨责姐姐,那便没有必要再对我这么好。如今青越仲离两军对垒,你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冒这样大的危险深入敌境,只为与我减轻痛楚。这份好,我不敢要。滟”
“不相干的人?”宋恒语气极淡,将她说的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凉薄的笑意,“原来如今在你心里,我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
“难道不是吗?”锦瑟抬眸望向他,“你当初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姐姐,你以为是你害了她,所以隐姓埋名,变换了身份来到青越,对爹爹孝敬,对我照顾,都是为了弥补姐姐。可是如今,你知道姐姐根本早已经背叛了你们的感情——”
她话音未落,宋恒已经猛地转开了视线,一呼一吸间起伏微显,良久才开口,平和的声音里已经添了一丝紧绷:“锦瑟,住口。穗”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锦瑟静静地看着他,“即便你继续自欺欺人,也仍然是真的。”
放在从前,她从来不敢这样放肆地对姐姐的感情进行置评,总觉得那是对姐姐的亵渎,为此,她宁愿刻意忽略那许许多多的疑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姐姐就是被苏墨害死的,哪怕苏墨根本没有对姐姐下手的动机,她却依旧坚信自己的判断。
那时她年纪尚小,理智尚不足以驾驭自己的头脑,而后来,却是根本不敢再触碰事实的真相。直至这回,她下定决心将自己从过往的浑噩之中释放,才终于从各个事件之中抽丝剥茧,让自己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前因后果。
所有的情缘纠葛,应该是起于苏墨第一次向姐姐提亲之时。
那年姐姐初及笄,苏墨是少年正得意的二皇子,想是得了先帝应允,亲自登门提亲,原本是件光耀门楣的事,然而父亲却并未赞许,姐姐也未曾垂青于他。
事情若止于此,无非也就是府中下人茶余饭后一些谈资罢了,偏偏自那以后,姐姐开始变得不快活。又过了没多久,大皇子苏然开始与姐姐来往。锦瑟那时年纪尚小,会将苏然错认为苏墨,却不会记错,那时的姐姐依然是不快活的。
而今,锦瑟才终于懂得,姐姐之所以会变得不快活,皆因她的生命已经为人套上了枷锁,而这副枷锁,正是由她们的生生外公亲手创造!
她与苏然在一起的目的不单纯,然而这么多年之后,苏然却仍然对她有愧,可见当时,苏然也不过是存了利用姐姐的心思。
然而情之一字,却远非人的理智所能掌控。所以对苏然来说,姐姐成了意外,而对姐姐来说,仲离四皇子慕容祁连,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
锦瑟猜他们是在那年的冬狩之中意外相逢的,像所有戏本所写的那般,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宋恒有多好,她自己也是深有体会,更何况那时处在晦暗之中的姐姐?大约那时,彼此心中便已经存了念想,所以第二年开春,姐姐做出了极大胆的一件事。
锦瑟还记得那是自己与姐姐分离得最久的一次,因为干奶奶在前往遥远的寒光寺参拜时生病,姐姐主动要求前去服侍,而后,锦瑟有数月的时间未曾见过姐姐。直到前不久,她在苏墨书房中找到宋恒为姐姐所画的画像,看到那落款日期,方知原来姐姐那年,竟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偷偷去了仲离!
锦瑟从来不敢想,似姐姐那般沉稳的性子,竟也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由此可见,当日的慕容祁连对姐姐来说,有何其巨大的影响力!
他们相知相爱相守,可短短的几个月过去,他们闹翻了。也许只是寻常恋人间的拌嘴,也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也许只是狂热过后,彼此都需要的一段冷静。
慕容祁连不会知道姐姐身上所背负的复仇枷锁,所以他也不会想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争执,都会将姐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后来,姐姐心灰意冷,明里是听苏然的话,暗地里服从外公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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