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口气,扛起包袱,转身跑了。
然而身后嗖嗖几道风声,以及传来卖油郎的呼救声。我跑出去后又转回,趴在拐角处上看,见四个护卫正在群殴卖油郎。护卫们统一劲装,非宫廷护卫,倒是跟拖走阿宝的两个护卫一般的衣着。
这般群殴法,怕是一时半刻就能把人打残。
我重新来了一遍跑回的脚步声,在即将过转角处时喊道:“那个卖油郎……我跟你说……”
跑过转角处时,果然四名护卫身影不见,只有卖油郎哀声惨嚎:“说、说什么?!”
我喘着粗气:“天子脚下,你敢胡作非为,光天化日抢劫钱财,还想拐卖少女,这是违法的你懂不懂?要拉去见官的,你知不知道?”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激烈的挣扎:“不不!放开我!我不去见官,会坐牢的!”
……
沿着街路,越走越累,尤其扛着沉甸甸的包袱,还不辨方向。再找人问路又怕被骗,何况眼下路处偏僻,连个官署也遇不着。
我垂头丧气无目的前行,甚为绝望。莫非这就是得罪太傅、太医和皇叔的下场?
然而就在我绝望之时,一个动听的声音诧异道:“陛、陛下?”
是幻听,还是天籁之音?我抬头,见迎面走来一人,翩翩白衣,抱着几卷书画,那眉清目秀不正是苏琯?
我简直有抹泪的冲动。他见我如此激动,忙上前来接过我的包袱,掏了手绢递给我擦汗:“陛下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所?”
有美少年关切问询,我便毫无障碍落下泪来:“朕……朕微服出宫不行吗?”
苏琯抿着嘴,对我如此微服出宫便不再细问,拉了我到树根下坐着歇息,拿过我手里的手绢给我又擦泪又擦汗。我又毫无障碍地蹭到他肩头,伏肩大哭。从前很疏离的美少年,对朕的眼泪竟无抵抗之力,没有拒绝我在他肩头蹭泪的举止,还下意识在我背上拍了拍。
“陛下要去哪里,可要苏琯带路?”
我无节操地抱住美少年哭泣:“太傅离宫了,奏折太多,朕看不过来,要去找太傅,迷路了,还饿了嘤嘤嘤……”
苏琯迟疑着道:“那我带陛下先去吃饭,然后去找太傅?”
我收泪,从他肩头抬起脸,点头:“好,朕要吃卤煮,你买给朕吃!”
☆、第55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九
苏琯替我扛起了包袱,带我一路寻访卤煮店。
走走停停,在一条满是饭庄酒楼的街上,我从诸多味道中分辨到了卤煮的气息。苏琯以我探路,终于寻到了一家以卤煮为招牌的小店,店里生意火爆,一个空位没有。
卤煮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小店,空气里都是令人馋涎欲滴的味道,食客们吃得酣畅淋漓旁若无人。
我只能使劲咽口水。
苏琯拿出钱袋,倒往掌心,只倒出五枚铜钱。他拉了跑堂伙计,将掌心里五文钱全数给了对方,温文笑道:“可否给我们寻个座位,再上一碗卤煮?”
伙计被苏琯一身端秀书卷气和温柔可亲的容貌折服:“公子稍等!”
一个吃到尾声的食客被伙计连催带哄赶了走,拿肩头毛巾擦了擦桌面,对苏琯招手:“公子来这里!”
我们迅速坐了这来之不易的位子,伙计也快速上了一碗卤煮,搁到苏琯面前。苏琯推了碗到我跟前,取了筷子在自己手绢上擦了擦,再戳进卤煮里。
我握着筷子迟疑:“只能买一碗?你不吃么?”
苏琯取了随身带的卷轴小心摆放在桌上,手掌抚过仿若爱不释手:“今日买了几幅名家字画,囊中告急,不过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不饿。”
我从旁另取了只碗,要同他分食,被他制止。
他小声又严肃:“上回见陛下在饭楼里食量不小,今日陛下走了许多路,这碗卤煮并不多,再分一半,你会吃不饱,待会走不动路了。”
我也坚持:“那你一点不吃,岂不更饿?朕怎么能让天下士子挨饿呢?”
他对我一面口中说着如斯热诚的话语,一面紧盯着碗里的卤煮模样弄得啼笑皆非:“陛下先吃饱了,才能顾得上天下士子,再者,天下士子不一定就喜欢陛下喜欢的卤煮。”
原来他不喜欢吃,这下我完全没负担了,挥着筷子安抚他:“既然你不爱吃,那朕就先吃了,不然凉了不好吃太浪费!”
苏琯便在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吃相惊人,嘴里包住一大包,还没咽下,就塞进新的内容,碗里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见底,最后我连汤汤水水也没放过,吸溜得一滴不剩。
吃完后,一抬头,对面的美少年目瞪口呆。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附近几桌的食客:“小娘子饿成这样,这小相公也忒虐待人了!”
“你这人可真没眼力!没见人家小娘子衣着光鲜,小相公穿衣朴素,一碗卤煮只让给了小娘子,分明是小相公心疼小娘子!”
苏琯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我为了给他解围,扭头对众人道:“你们哪里看出我是小娘子了,我明明是个男孩子!”
食客们交头接耳:“女扮男装,也许是私奔!落魄书生勾引富家千金,乔装改扮私奔呢,看来就是这样没错!”
有人持反对意见:“倒也未必。兴许还真是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两个俊秀小相公……你们懂的!”
苏琯听不下去了,抱了书卷和包袱,拉了我起身离桌:“我们快走吧!”
我恋恋不舍地随他离开,眼看要出店,我回头冲食客们神秘道:“难道就不能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继而纷纷摇头叹息:“没想到是个脑子坏掉的,可惜呀!”
苏琯吓白了脸,赶忙牵了我火速逃离。逃到一个没人的街角,他板起脸教训我:“陛下怎可言语如此大意?万一被人发觉,陛下安危可怎么办?”
我看着他肃然起来的俊秀面孔,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话在不同的语境中,就是假话,有什么好怕的嘛!”
“万一听者有心,有心怀不轨的人,用你的假话就能兴风作浪呢?世道艰险,你怎可如此天真!身为陛下,竟如此儿戏!”他对我的嬉皮笑脸很生气,训斥的话语也严厉起来。明明年纪不大,说话却比太傅还老气横秋。
我垂头认错:“好吧,我错了,你说的都是对的。”
“陛下不必拿这话敷衍我,你心中未必认为自己是错的。”一眼洞悉我心思的苏琯气得走到一边。
我也跟着走到一边,继续诚恳认错:“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乱说话了好不好?你就原谅我一次嘛!谁让我年纪小,就是这么天真无邪呢!”
苏琯表情有点松动,回头见我跟得他很紧:“陛下年纪小,天真难免,但不可这样心无城府!另外,陛下为何非要跟我走这么近?”
我举起他的手,一路跑到这里,他手还牵着我的手没松开:“朕有什么办法?”
苏琯俊脸唰的一下红了,被烫一般连忙甩开手,抱着书画包袱扭头往前走:“我们快些去找太傅……”
我在后面露出狡诈一笑。
小跑跟上去后,又换上一脸纯真无邪:“这么说,你知道太傅住的梨花巷在哪里?”
苏琯原地刹步,脸色微红:“你等等,我去找个人问路……”
苏琯问路,彬彬有礼兼具容貌出众,被问者都是一脸与有荣焉,热心指路。梨花巷就在离此不远的三条街后。
他折返,在一个糖炒栗子摊贩前寻到我。我向他看了一眼,他对我觅食的目光十分了然,然而已是囊中羞涩,再无多余钱两。
我咽着口水对他摆手:“没关系,我吸几口味道就饱了……好了……我们走吧!”
我走了出去,然而苏琯没动。只见他拔了发簪,交给摊贩:“可以换一包糖栗子么?”
然后我便获得一包香喷喷的糖炒栗子。
路边,苏琯准备用缠绑画卷的绳子绑发,我解了自己的紫缎发带,摊在手心递给他。
“陛下用什么?”他摇头拒绝。
我甩了甩披散的头发,拿手耙了耙:“绑得不舒服,朕想松快一下。”
为了展示我想松快一下,特意撩发甩过来甩过去,结果一阵逆风袭来,吹出一个鸡窝头……
“朕就是这样一个汉子!”我旁白。
苏琯忍俊不禁,拿紫缎发带缠了发髻,再来我身边给我一头乱毛顺了顺,许久才把鸡窝头打理好。
我们继续赶路。苏琯在前,我在后,哼起了歌:“你挑着担,我披着发,迎来卤煮送走糖栗。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饥饿又出发,又出发。”
苏琯又背又扛一堆东西,回头等我,听着我的荒腔走板,嘴角微微扬起:“我是沙僧?”
歌罢,我摇了摇脑袋,凑到他跟前:“苏琯,你难道没有注意我在卤煮店里说的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他脸上一怔:“陛下不可戏言,科考尚未开始……”
“君无戏言,那苏琯就不要让朕的话成戏言。”我越过他,抱着糖炒栗子边吃边往前走。
远方巷陌,一片如雪砌的花海,隔开喧嚣俗尘,梨花树下,一座宅院遗世而独立。我止步在梨花外,逡巡不前。苏琯走来,望着花海道:“姜太傅可真会挑宅院,僻静无扰,花海隔绝。陛下为何停步?”
我老实交代:“太傅是被我气走的,我现在找上门去,怎么说好?”
“陛下历尽艰辛,路经八十一难,才到如来殿。就是什么也不说,太傅也会体谅你的辛苦,说不定就不生气了。”
我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不好惹。”
苏琯帮我剥了几个栗子,给我打气。事实上,吃饱一点,的确勇气就足一点。
咬着板栗,我就闯入了太傅的势力范围。这条梨花巷有好几户人家,无法确定究竟哪一户才是太傅宅院。
苏琯却十分有把握地走上第一户人家大门前,指点我看:“陛下看门楣上,有一排正六角形的圆木,那便是户对。五品以下官员,门楣上户对只可有两个;四品以上官员,户对可以有四个;亲王以上,乃可嵌十二个户对。”
我领悟,然而远眺了附近几户人家后,还是难以判断:“太傅的品级应符合四个户对,但这附近,两个户对的有三家,四个户对的有两家。”
苏琯又让我看门下:“陛下再看门枕石,俗称门当,有圆形有方形,圆形如战鼓,为武官独有,方形似砚台,为文官所属。”
“方形门当,四个户对,原来是这家!”我一指苏琯所站的宅院,夸赞他道,“你真聪明!”
苏琯不以为然笑道:“常识耳。”
判断了太傅的宅子后,见其宅门并未合上。苏琯拿的东西多,腾不出手,我便上前将大门悄悄推开了些许,闪身进去。
宅子内花香更加馥郁,宅院里也种有梨树,梨花朵朵飘落,地上铺了一层落花,不知是家主没空拾掇,还是故意为之。踩着层层落花,走进前院,一个身影毫无预兆,闯入视线中来。
石桌旁坐着一个托腮的人,正凝神圆桌上的棋子,静美如落英。
我即将喊出“太傅”二字,却有人先我一步。
屋里走出一个秀美女子,小臂搭着一件男式长衣,边走边笑:“羡之哥哥没有趁我不在偷我的棋子吧?”
托腮的人依旧在托腮:“我是这种人吗?”
身段婀娜、眉目清秀、步态款款的女子将长衣披到对方身上,从他后方倾身,作势要检查对方有没有私藏。
“咔擦”,我捏开了一颗糖炒栗子。
如斯美轮美奂的画面就此打破,缠在一起的两人抬头看来。
一个迷惑,一个惊愕。
☆、第56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零
“姑娘可是走错了门?”容颜秀丽的女子问。
“可能是吧。”我手抱一袋糖炒栗子,放了一颗进嘴里。
太傅姜冕从石桌旁起身,扯下身上披的长衣扔桌上,几步走下院台,脸上惊愕犹未消。这时,苏琯抱着一堆东西从我身后赶来。姜冕视线旁移,又是一脸惊愕。
苏琯勉强躬身为礼,主动解释:“姜太傅,陛下是寻你来的。”
姜冕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神态,但依旧对我与苏琯两人的模样打量不止:“陛下一个人出的宫?就你们两人寻到这里来的?”
对第一个问题,苏琯也无解释权:“我是在路上遇着迷路的陛下的……”
姜冕大为震惊,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跟前,想伸手又碍着有外人在:“陛下怎会只身出宫,连个护卫也不带?遇到歹人了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要是没有遇着熟人呢?你怎能这么乱来!披头散发成个什么样子,你的发带呢?”
我被喷得连栗子都忘了吃,呆立原地挨训。
提到发带,那发带就在苏琯头上闪闪发亮,姜冕一转目光,与苏琯发上遇个正着,顿时就失语。
苏琯深感压力,连忙解释:“陛下的发带给了我,陛下说绑着头发不舒服……”
姜冕眼睛冷冷地一闪:“陛下的发带为何要让给你,你没有发簪?”
苏琯垂头:“学生的发簪当钱物给了人……”
姜冕还要进一步审问,我挡到苏琯跟前,举起手里的板栗袋子:“苏琯给我买了卤煮吃,钱花完了,我又要吃糖炒栗子,他只好拿发簪换了这袋糖炒栗子。苏琯还没有吃饭呢!”
对我这番话理出个大概剧情脉络后,姜冕脸色更不好看了:“如此看来,这一路苏琯哄得陛下很开心?”
“是啊,苏琯待朕很真心,虽然他也训过朕几句,但朕不怪他。”
姜冕顿时怒火引爆:“苏琯!陛下迷路无依无靠,你竟敢训斥于她?!”
苏琯蒙受冤屈,但不自辩,垂首领罪:“学生无礼僭越,罪该万死。”
“羡之哥哥!”那名美貌女子款款走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难道,这是……元宝儿?”
“你认识我?”我疑惑侧头。
她竟又惊又喜,上到前来,出人意料地抬手捏了捏我的脸:“元宝儿不记得阿笙姐姐了?你小时还让阿笙姐姐做你的太子妃呢!”
近距离打量这位美人,肌肤赛雪,五官娇媚身段窈窕,确可做太子妃,然而……
“阿笙姐姐是太傅的什么人?”我直截了当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阿笙姐姐脸颊便嫣红一片,整个人顿如桃花上的朝露,红颜韶华,鲜艳得无可比拟。太傅姜冕忙出言将我们打断,对美人道:“阿笙,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元宝儿走了这一路,肯定饿了。”
阿笙姐姐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应声去了。
这眉目间的情致,便是傻子也看得懂。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姜冕干咳一声:“元宝儿,你来寻太傅是做什么?”
我替苏琯卸下肩上的包袱,解开带子,露出里面沉重的奏本:“让太傅帮我批奏章!”
“……”不知怎么,太傅忽然失落了瞬间。
院子里,石桌上的棋枰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奏本,以及笔墨。姜冕坐在桌前,沉气凝神,拿起一本翻看。
苏琯寻了把扫帚扫落花,并非扫尽所有落花,而是依着姜冕的吩咐,将过厚的落花扫去一层,仍然留下薄薄的一层,依太傅的话说,就是不可坏了景致与情致。虽然太傅的吩咐矫情又难拿捏,但苏琯揣摩着扫了半个院子,也没见太傅挑刺。
我则背着手,将宅院里里外外闲逛了个遍。这宅子自然不可同皇叔的府邸规格相提并论,便是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曲径通幽,民宅情韵,景物宜人。更有生气,更有人气。
期间潜去厨房衔了半张春饼,边吃边溜达,从后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