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魂魄出窍了,这个人和山杠爷一样,修有夜游的本事。
那团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一下冲到我跟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直接从我额头探进去,把我的魂魄唰的硬生生抓了出来。
“你既然不信,那就带你亲眼去看看。”
我的魂魄完全被那团稀薄的影子包裹起来,冲出喜庙的大门,风驰电掣一般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急速穿梭。出窍夜游,一夜踏遍四海,那种速度,语言已经无法形容,黑黝黝的山一座一座在下面掠过,快的看不清楚。
我的慌乱也在这时候达到了最高峰,黄有良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手段几乎通天了,竟然硬生生能把我的魂魄从躯壳里抓出来。我感觉说不出的怕,他有这样的手段,我还能有活路吗他抓出我的魂魄,可以带我穿行几百里,回石嘴沟的万人冢,同样可以施展邪术,让我的魂魄烟消云散,永不超生。
可是此时此刻,怕也没用,魂魄夜游的速度,超乎想象,我估摸着最多半个时辰的功夫,遥远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石嘴沟的影子。
稀薄的影子在半空猛然一转,调整方向,又朝石嘴沟西南方向飞掠了几十里。那片专门用来埋葬尸体的万人冢,已经近在眼前。
第六十一章指路
当黄有良带着我真正来到万人冢的时候,我突然又犹豫了。我一直在告诫自己,黄有良肯定撒谎,但同时,我又想到。如果,只是如果,万人冢下面真是空的,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想
万人冢下如果真的没有尸体,那就证明五叔骗了我。一个家族的历史是由很多不同的环节组成的,然而,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如果被印证为谎言,那么其余的所有环节都会因为这个谎言遭到质疑。陆家的历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如果它突然坍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这个事实。
“万人冢就在下面,你要不要看”黄有良稀薄的魂魄显然知道我的顾虑,他竟然在征求我的意见。
“看。”
人总是这样,当他遇见一件死死困扰自己的事情时,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揭开谜题,至于事情的真相能否被自己坦然接受,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嗖
稀薄的影子猛然朝下一冲。影子变成一团若有若无的风,地面的草皮土屑随着影子的搅动而上下翻飞。地皮很快就被掀开了,那团影子的冲劲很大,把地表掀开了差不多一丈深。
这团影子就在万人冢上不停的卷来卷去,地面像是被巨大的铁犁划开一条条沟壑。我的魂儿漂浮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呆呆的注视着下面的一切。:
万人冢,是空的,就如黄有良说的一样,下面一具尸体都没有。
影子在十几丈方圆的地面掀的天翻地覆,他唯恐我看不清楚,又朝西边飘了十几丈远,把地面重新卷出几十条沟壑。
这一刻,我没有躯体,但仿佛心和脑子瞬间空旷了,不知所措。
五叔在撒谎,他欺骗了我。但追溯下去,可能是祖父撒谎,欺骗了五叔,曾祖撒谎,欺骗了祖父,高祖撒谎,欺骗了曾祖
我说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想笑,我们陆家的人,一代一代,都活在谎言中
“看清楚了”黄有良的魂魄终于从万人冢的土层飞了上来,卷住我的魂儿:“既然看清楚了,回去再说,你那小身板,魂魄离体久了,就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从石嘴沟到喜庙。约莫又是半个来时辰的时间。我和黄有良一起出窍,老狐狸那边就懵了,回到喜庙的时候,老狐狸拖着一根大木棍子,正在狂殴黄有良的身躯。
“回去”黄有良的影子裹着我的魂儿,在天灵盖上一按。离体的魂魄重新回到身躯里。
老狐狸吓了一跳,赶紧缩到我身后,黄有良慢慢睁开眼睛,他的身躯被老狐狸糟践的不成样子,短褂都烂了,但黄有良依然看都不看老狐狸一眼。
也就是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面前的黄有良,有一种孤傲,不被他看在眼里的人,他懒得还手。就好像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不可能因为路边的野狗咬他一口,他就回咬一口。
这是一种孤傲,同时也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陆家小爷。”黄有良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道:“你看到了,万人冢,是空的。”
“自己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我头晕脑胀,心乱如麻,但我是陆家人,胳膊肘不能朝外拐:“陆家的祖先不会骗人,赶来的尸首都埋在万人冢了,或许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埋在下面的尸首被换了坟地”
说着话,我脸红了,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要给成千上万具尸体迁坟,那规模和声势该有多浩大仅凭我们陆家,肯定做不到。
“从古到今,陆家赶来的尸首,被屯在三个地方,莲花洞,鸭嘴坳,仙人岭,十八个小阴官,不分昼夜的赶,等到这三个地方的尸首堆满了,就该陆家出场。”黄有良根本就不理会我的解释,道:“每一代陆家人里,都有一个大阴官,十八个小阴官赶来的尸首,最后都被大阴官赶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你知道,是马牙山。”
“马牙山”我再也没有余力去质疑黄有良的话了,马牙山是陆家的禁地,寻常陆家子弟严禁进入马牙山,这条毫无来由的铁律,如今好像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陆家的大阴官把尸体赶进马牙山,这个过程不允许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陆家人在内,如果陆家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么万人冢的传说就会被拆穿。
“你信我的话吗”
“为什么要把尸首全部赶进马牙山”我不回答黄有良的话,继续追问。
“我不想告诉你。”黄有良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贱,这是最让人可气的,说什么事情只说一半,把人急的要死,尤其对我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你知道我五叔在什么地方”我很生气,却不能发作,马牙山塌陷之前,我亲眼看见五叔走进了山底的那道门后,可是如今,我无法确定五叔还在不在马牙山。我很悲怆,从小到大都不肯对人服软,也不肯央求人,但是现在,我的语气竟然无形中变的卑微,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些事:“你告诉我,我五叔还在不在马牙山我们陆家家门破败,只剩我和五叔相依为命,你告诉我”
“看起来,陆毅夫把你瞒的很苦啊。”黄有良咂咂嘴巴,一脸同情,道:“他仗着自己手里有那件东西,就觉得什么也难不住他,不自量力,可笑”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对不对”
黄有良不说话了,任凭我怎么问,他都和入定了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慢慢站起身,门外的雨彻底停了,黄有良几步走到门边,头也不回的道:“陆山宗,你的命,是天下最奇的命,极贱,又极贵,最后的命数如何,要看你自己怎么做。”
“你不告诉我五叔的下落,那就算了,我自己会找。”我追到门口,问道:“你说陆家赶尸,赶的不是尸,那赶的究竟是什么”
“陆家赶的,的确不是尸。”黄有良迈步出门,一边走,一边喃喃的说话,那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听:“陆家赶的,是轮回”
“什么是轮回”我不死心,追出门外,紧紧跟在黄有良身后。
“陆山宗,说实话,我真有些可怜你。”黄有良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他那张妖异的脸庞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像一块木头:“你本该好好种田过日子的我给你指一条路,从这里向东一百二十里山路,有一条莫须河,过莫须河,有个村子,叫莫须村,到那儿去”
说完这句话,黄有良的脚步骤然快了起来,我拼命的跑,却越追越远,片刻功夫,黄有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陆家小爷。”老狐狸从后面跟过来,贼眉眼道:“那人不可靠,他指的路,你要三思啊。”
“他就是在给我指路。”我望着黄有良消失的方向,久久沉思,别的都可以怀疑,但黄有良指路,我没有疑心,凭他的本事,想要杀我,只是动动手的事儿。
我想,他的确是在给我指路。但他只说了那个叫做莫须的村子,其余的一字未提,我到了莫须村,该做什么该找谁
我从来不知道在茫茫的大山里,有一个叫莫须的小村子,但黄有良说了之后,这个村子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极其强大的吸引力,我想了很久,想不出那村子究竟对我有什么吸引力。
但冥冥中,我觉得,那里肯定有什么。
我和老狐狸离开喜庙,在附近一个小树林里休息了半夜,天亮之后,马上就朝东继续走。黄有良指的路很明确,而且距离精确到极点,我们连着跋涉了大概一百多里地,就找到了那条小小的莫须河。河水只到膝盖,趟过河,在上游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
因为有一条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鲜活,村子建在山脚下,我和老狐狸赶到的时候是半上午,太阳正毒,但村子后面的山挡住了阳光,一片阴凉。
走着走着,老狐狸就犯嘀咕了,对我道:“陆家小爷,这个村子,像是空的”
莫须村很小,一个人影也不见,光天化日之下,空荡又阴凉的村子,猛然让人心里很不踏实。但这个时辰,村子里的人大多应该在地里干活,村里没人,说奇怪倒也不奇怪,我们立即放慢脚步,老狐狸躲到暗处,我进村找人打听。
我不敢贸然就朝村里走的太深,在村口一个小院停下来,朝里喊了两声。院门是虚掩的,我慢慢走进去。这是一个山里很常见的民居小院,一间正屋,两排偏厦。院子里有两个被打碎的碗,我走进来之后,就闻到一股纸灰味。
“有人不”我嗅着那股纸灰味,就开始打退堂鼓,这村子毕竟是黄有良给指的地方,情况未明之前,不敢太冒失,如果再喊两声,没人应的话,我就会退走。
沙沙沙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猛然听见正屋那边,传来一阵很轻又很奇怪的声音,我很疑心是不是有人在暗中窥探我,所以听到这声音时,脚步随即停下,朝正屋慢慢走了几步。
沙沙沙
走到正屋门前时,那轻轻的声音好像更清晰了一些,我凝神分辨,背后就冒凉气。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正慢慢从正屋朝门口这边爬。
第六十二章错杀
听着那阵沙沙声,我立即警觉起来,就觉得屋里的东西,可能不是人,没有人会好端端的在地上爬来爬去。
我把动作放的很慢也很轻。一点点的凑到正屋的门缝去看,另只手摸出了狗头灯,狗头灯上有陆家辟邪符箓,即便不点燃,直接砸过去,也能吓退阴邪。
正屋的门缝足有一指宽,但从光线充足的外面,朝黑咕隆咚的屋里望。什么都不可能看到。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可耳朵却更加敏锐,我能听到在屋里慢慢爬动的东西,沙沙沙的靠近了房门。
我很紧张,本打算没人回应就退走的,但听见这阵沙沙声后,又不打算走了。有的阴邪之物一旦撞上,就必须当场了断。如果心里害怕就此退走,它很可能会一直死缠着自己。我抬眼看看,老狐狸从院墙外面露出头,我定定神,要是形势不对,我这边一动手,它就会过来帮忙。
屋里的东西一直在爬,我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管是什么,只要出来,我就会给予迎头痛击。
然而,就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屋里的沙沙声骤然消失了,屏住呼吸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整个院子里的活物仿佛死绝了一样,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老狐狸在院墙那边伸着爪子比划,但我不敢出声。
所有的声音都无影无踪。房门紧闭的正屋里死寂一片,我等了片刻,重新慢慢贴近门缝,想把耳朵贴上去听一听。
哐当
紧闭的房门突然洞开,一条影子哇的一声大叫,从屋里朝我猛扑过来。我很谨慎,而且有防备,尽管被这条突然跳出来的影子吓了一大跳,却还是很敏捷的躲开了。
噗通
从屋里跳出来的影子扑了个空,收不住脚,一下摔倒在地。我惊魂未定,躲开的同时已经做好了攻击准备,但手刚举起来,就看清了地上的影子。
那是个人,脏兮兮的,大概十**岁的年纪。一脸涕。他在地上打着滚,一条裤腿是空的,猛然看上去,像是断了一条腿,但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把两条腿全硬塞进一条裤腿里面。正因为这样,这个人无法行走,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
他一边哭一边打滚,弄的我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坐起来,突然就不哭了,望着我嘿嘿的笑。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像是一个傻子。
我试探着说话,但傻子不理,就会嘿嘿的傻笑。我摇了摇头,虚惊一场,满身的冷汗,打算退出院子,找个正常人问一问。
就在这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吃力的提着一桶水,从院门走进来。她先是看见我,微微一惊,然后又看见傻子坐在地上。这个女人明显心疼了,放下水桶,一溜小跑把傻子扶了起来。
“乖儿子,你摔疼了没有摔疼了没有”这四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这傻子的母亲,替傻子把身上的灰尘拍掉,又拿手巾擦掉他一脸涕。
等这些忙活完,傻子妈才回头看看我,她是个白皙瘦弱的中年妇女,看着眉清目秀,但眉头之间有一抹说不出的淡淡的凄苦。这丝凄苦让我的心头一紧,有些怜悯她。
“你是”傻子妈不认得我,把傻子安抚好了,就轻声问我。
“山边儿来的,到山里收一些兽皮和药材。”我对莫须村一无所知,不可能来了就走,至少要住几天,所以编了套瞎话,为逗留打掩护。
“坐吧,坐下说话。”傻子妈说话声音不高,轻声慢语,但是很有礼貌,给我拿了小凳子。
我和她说了会儿话,这家只有傻子妈和傻子两个人,傻子的爹去世了,我很清楚,在山里面,一个孤寡母亲带着痴傻的儿子生活会有多么艰难,所以心里的那丝怜悯愈发浓重。
我们说话,傻子就在凳子上坐着数数,他年纪不大,又瘦又低,在板凳上一坐,低着脑袋一二三四的数,偶尔会抬头看看我。
当我看见他的眼睛时,一下子愣住了,傻子的眼睛很特别。一个人,就算傻了疯了,眼神总还是有的,或者呆滞,或者茫然,或者一团糊涂。但傻子的眼睛是空的,就算再仔细的看,也无法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
我和傻子妈聊了一会儿,她不怎么善谈,所以我也没有多说,跟她商量借宿几天。傻子妈是个很慈祥的母亲,我和傻子的岁数差不多,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把一件偏厦收拾的干干净净给我住。
住下之后,我打听了一些关于莫须村的事情。傻子妈说,这个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村里人都靠种地为生,偶尔会进山打猎或者采药,贴补生活。不过村里有一个瞎子,姓王,已经七十来岁了,早年在山外闯荡,十年前才回村养老。王瞎子有一些本事,算卦算的特别准,很神,名声传出去之后,有人慕名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找他算卦。王瞎子一个月只开两卦,分别在初一和十五,算卦的人其他时候来,就算跪在门外,王瞎子也坚决不算。
我默然无语,黄有良不可能是让我来莫须村找王瞎子算卦的。但他既然指明了这条路,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耐着性子,打算住几天以后,慢慢把情况全部摸熟,再作打算。
傻子家里种了几亩地,地不多,但对于傻子妈来说,已经是很重的负担。我要帮她下地,她不肯,说我是客人,傻子妈出去干活,就求我照看傻子,我答应了。
傻子其实有时候很闹,有时候也很安静,一个人坐着能坐半天。我叫他在院子里数数,然后溜回屋子,老狐狸就从窗外探出头,跟我嘀咕。它在村子里偷偷跑了一遍,这的确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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