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人来说,这绝对是很稀奇的东西。相册子里的照片不多,有一张是我祖父的故照,五叔跟我讲过。
祖父生于前清,相册子里的老照片,是他当年远行到湖南的时候,一个当地朋友托人照的。祖父叫陆三元,是上一任陆家的家主,我出生的那一年,祖父恰巧就过世了,我没见过他。
五叔当时跟我说老相册的时候,我年岁不大,他说什么,我就听着,似懂非懂,小孩儿心性,前脚听到些话,后脚就给忘的干干净净。然而,我对这张照片留有印象,因为从陆家的历史来说,陆三元这个人,或者说他主持陆家的那段时期,是石嘴沟陆家彻底由盛转衰的重要转折点。
祖父陆三元有六个儿子,个顶个的本事,那应该是近百年中,陆家最兴旺的时期。但就在祖父手里,陆家衰败了,而且死了人。我不知道叔伯们是怎么死的,曾经问过五叔,他含糊答过。我不明就里,不过暗自猜测,叔伯们死的很惨,因为每每问到往事,五叔的表情和眼神里,总有一种消退不掉的哀伤。我怕他难过,以后就不敢再问。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张老照片里的祖父陆三元,此时正站在我面前不足三丈远的地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和心神同时僵住了,意外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这个很似祖父陆三元的人从始至终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定定的站着。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家门的水好深,五叔刚出了事情,去世十几年的祖父陆三元又突然出现了。我甚至想过,难道祖父和五叔一样,都是诈死
可再一转眼,我一下子看见面前那个人的身上全是土,头发上顶着细碎的土屑,那样子,好像刚从土里钻出来似的。
我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随即瞟到族坟那边,天色正在慢慢发亮,尽管不如青天白日里看的清楚,可我仍然隐隐约约的看到,陆家族坟的坟包,好像被挖开了几十处,坟地里到处都是有深有浅的坑。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管我信不信,事情已经摆在面前。
面前的祖父陆三元,还有他身后那几十个木然站着的人,都是刚从陆家族坟里爬出来的陆家族坟葬的都是陆家人,从祖父,再到曾祖高祖太祖,前前后后无数年间,族坟下葬的家主,估计全在这儿了。
这一幕,是足以把人吓瘫的。我瞠目结舌,整个人完全呆若木鸡,总觉得不可思议。一群陆家的老尸,前后间隔的年代长远的不可追溯,按照正常情况,死人下葬,三年化尸,意思就是至多三年,尸首会腐烂的只剩下白骨。但面前这一大群刚刚从族坟里爬出来的陆家先人,尽管破衣烂衫,尘土满身,可他们的身躯,却是完好的,宛如不腐的金刚佛陀,肉身永固。
我说不出话,也不敢乱动,面前的祖父陆三元慢慢挪动脚步,双腿直直的又朝前颠了颠,他一动,身后的尸群也跟着移动着,几十个人,聚拢到一堆,已经站到了我跟前。
唰
祖父陆三元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他的眼睛很浑浊,眼白眼球混成了一团,泛着死灰的暗光。我的双腿发软,情不自禁的想跑,可脚掌好像长在了地里,动都难动。
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不可能不怕,我额头上,脊背上,都是冷汗,不知不觉间上下叩齿。但哆嗦了半天,猛然转念,这些都是陆家的先人,无论他们的尸身如何诡异,我是陆家的子孙,祖宗们总不会害我。
“我是陆家人”我不知道这样说话,能否跟这些祖宗们沟通,却急着表明身份,五叔出事,紧跟着族坟又大变,这让我意识到,或许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了:“我是陆家人”
祖父僵直的腿又开始动,朝我走了半丈远,双方的距离更近了,我能看见他的灰眼睛,还有一身阴土。做赶尸的,感官很强,我的嗅觉尤其灵敏,五叔诈死,时间太短,尸首不及放置就下葬了,我嗅不出,但祖父身上一股很重的坟土味,还有死了多年的人特有的阴腐气,这些特征无法作伪,祖父必然是过世了,不可能诈死的。
一大群从坟里爬出来的祖宗都不说话,死人是开不了口的。我又呆了,这个样子,断然不可能沟通交流,他们为什么从坟里爬出来,爬出来要做甚,我无从知晓。
哗
就在一群陆家老尸聚集到一团的时候,刚刚要发亮的天色,又猛然阴沉下来,头顶全是厚厚的铅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黑压压一大片黑老鸹,这是顶晦气的东西,平时山里人偶尔遇见一只,都要洗手烧香,如今,却像是整个太行山的老鸹全部集中到石嘴沟了。
无数黑老鸹,成群结队的慢慢朝西边飞走了,天还是阴的很,我急的不得了,陆家过去有一本问尸经,专门用来跟死人过话,但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学会,现在守着祖宗的尸体,干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簌簌
骤然间,一只足足有指甲盖那么长的黑蚂蚁,无声无息从祖父的耳朵里爬了出来。赶尸人经常在坟地里活动,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见识,都全部收集整理起来,一辈一辈的往下传。我认得出,这只黑的发亮的蚂蚁,是坟地里才有的“尸蚁”,吃腐肉长大的,别的地方见不到。
第一只尸蚁一爬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祖父的耳朵鼻子里,不停有黑蚂蚁朝外涌动。后面那些陆家老尸的耳鼻七窍里,也有尸蚁一只一只的爬出来。
尸蚁不计其数,数都数不清,密密麻麻的蚂蚁顺着祖宗们的身躯爬下来,在地面的草皮间蠕动着。我已经完全懵了,看着成千上万只尸蚁在草皮上聚成黑压压的一堆。
我抬头看看面前的祖父,祖父的尸身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灵智,可他说不出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好像流动着一缕光。他的一条胳膊微微抬起来,尸体的关节都是僵的,胳膊肘和膝盖一样不能转弯,祖父的手臂抬了抬,朝着地上一指。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看,密密麻麻的尸蚁都在地上趴着不动,猛看上去,黑漆马虎的一片,但再看第二眼,这么多尸蚁好像在地面上聚起了几个字。
我顿时明白,祖父陆三元肯定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来,就用这种另类的方式把要说的话传递给我。
我看看祖父,他的手一直朝地面指着,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再低头看看,黑压压的尸蚁聚拢出来的几个字,愈发清晰可辨。
“陆家的事,全靠你了。”
蚁群就显出这八个字,字面意思是很清楚的,可我一时间却理解不了。目光不断在字迹和祖父身上来回游弋,期望能够得到更多的讯息。但是一个已经死去十几年的人,能传递这八个字,已经很不容易。
铅云在翻滚,天空时明时暗,祖父陆三元的眼睛里,那缕灰色的光始终不灭,此时此刻,我似乎看见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渴求和希冀。
陆家的事,全靠你了
我的心完全沉浸在这八个字里,遭遇了这么多,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石嘴沟肯定遇大祸了,然而连五叔那样的本事,尚且解决不了,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一直在想,心情也像是被头顶的乌云压的死沉死沉的,等到再抬起头的时候,身前的祖父陆三元,连同后面的陆家祖宗们,已经迈动僵直的腿,从我身边穿过去,慢慢朝着远处走了。
他们已经被下葬了那么多年,而今从坟里爬出来,显然不止要给我传句话那么简单。但无法交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要去干什么。所有的老尸沿着唯一的一条路一直走着,我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心说总要看个明白。
带着这个念头,胆气一壮,我马上掉头追上去,尾随在祖宗身后,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
第十九章过话
一群陆家老尸都僵着腿在前面走,走的不快,我远远的尾随在后头。天本该大亮的,但依旧阴沉的如同黄昏。一路走了很久,远处就是已经塌掉的马牙山,走到这时,老尸行走的方向微微一变,我立即就看出来,他们是冲着马牙山而去的。
一看见他们去马牙山,我跟着兴奋起来,马牙山里头凶险莫名,我是被逼无奈才出来的,本来单枪匹马没把握再进去,但陆家这些老祖宗如果真的去马牙山,我就可以借他们的势走一趟,想办法去找找五叔。
我料想的不错,祖宗们果然靠近了马牙山。偌大的山体塌下去一半,面貌全非,当时山背后的横洞已经被堵死了。我有自己的打算,怕离的近了被发现后计划受阻,所以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老尸绕着山脚走,贴近了山背,山是塌了,但塌的还不算彻底,原本的横洞口旁边,留了一个大概一人高的口子。走在最前面的祖宗从入口跳了进去,后面的依次而行,我隐忍不动,想等到他们全部进去之后,再悄悄跟上。
片刻间,祖宗们有条不紊的从口子跳进去,原本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然而最后一具陆家老尸跳进口子,还不等我起身朝那边走,已经塌了一半的山体突然又剧烈的震动起来,吓的我顿时不动了。
轰隆
马牙山连同周围的地面都在晃,随着晃动的加剧,垮塌了一半的山体轰然再次塌落,这一次势头更猛,塌的也更彻底,所有的山间缝隙都被填死了,地面陷落很深,第一次坍塌,还留着半截山在上头,可这一次,整座山几乎都陷入地底。
路,一下子被堵死了。
我站在外围,眼睁睁看着马牙山塌成一片平地,却无计可施,五叔,陆家的祖宗,还有那道难以揣度的诡异巨门,完全被埋进了深深的地底,任谁也进不去。一切隐秘,也随之被深埋。
我站了很久,垮塌后的山地一片死寂,尽管我很不甘,却不能一直白守在这里。紧跟着,头顶的铅云散去了,日头已经老高。我想了想,五叔吩咐过要我离开石嘴沟,可是该去哪儿,该去做什么,他一个字也没说,对于前途,我没有任何打算。
米婆的尸首还在家里放着,无论如何我得把她送回小岭坡。我不甘心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五叔的离去而被掩盖,但我年纪虽然还不大,却懂得一个道理,有些时候,人是不能不面对现实的。
我顺着原路重新回到族坟,把祖宗们由内刨开的坟头全部填平,乱七八糟的收拾了一下,已经到了半晌。我不顾劳累,接着跑回家,弄了一辆平时用来拉粮食的独轮车,用车子拉着米婆,朝小岭坡而去。
这二十里山路,以往都走惯了,只不过推着米婆的尸体,脚步越来越沉重,我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一路胡思乱想,把米婆送到小岭坡,我找到村里的村长,把米婆的死讯说了,本以为至少要被狠狠咒骂一顿的,没想到村长还有其他几个人都很随和,看了看米婆的尸首,叹了口气,说米婆年岁大了,生死有命,勉强不来的。
米婆无儿无女,不过在村子里人缘很好,我把人送回来,村里就开始张罗白事,山里头做白事,过程几乎都是一样的,在米婆家里搭了灵棚,尸体放过头七,然后入土。本来已经没有我的事了,可我总感念米婆是因为帮陆家的忙才死的,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恰好她没子女,我就戴孝亲自给她守灵。
灵要守七天,我只守了一天,就被村里的人硬劝住了,他们把我拉走,又换了一个平时跟米婆来往密切的老太婆去守灵。石嘴沟附近的山民对陆家始终有种隐隐的畏惧,宁可让我歇着,也不愿多事。我心想着守灵不守灵,其实也不要紧,诚意到了就行。所以就在村子里暂时安身,准备等头七一过,米婆下葬之后离开小岭坡。
村子里好吃好喝的招待我,我却食不知味,睡的黑白颠倒。白天别人下地干活,我蒙头睡觉,等别人入夜睡了,我一熬就是一宿。这样过了三四天,隐约又瘦了一圈。
第四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屋门外,把玩着“恶鬼”塞给我的那只兽首扳指。我觉得,在这场风波里,兽首扳指或多或少都是个因素,只不过左看右看,总是参不透扳指的玄机,就辨认出这是件无法判定年代的古物。
“陆家小爷”
正想的出神,冷不防有人在院子门外轻轻喊了一声。月光清亮,我一抬头,看见一个老太婆站在院外,伸头朝这边张望。我跟小岭坡的人不是特别熟,不过因为米婆的丧事,我认的这老太婆就是村子里指派给米婆守尸的人。我和这个守尸人没有交集,所以对于她的到来,有点诧异。
我起身走了几步,到院门边的篱笆前问她:“什么事”
“这个那个”守尸人跟米婆关系很好,米婆也教她做过几手法事,但山里人没见过世面,知道我是石嘴沟的人,心先慌了,站在外面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本来不怎么上心,可她这样子,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找我有什么事,尽管直说。”我知道她害怕石嘴沟的人,所以和颜悦色的道:“没关系,有话随便说。”
“不是,不是”守尸人又吭吭哧哧的结巴了半天,看见我很和善,渐渐的就不怎么慌了,咕咚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朝身后指了指,道:“不是我找你,是是米婆找你。”
“米婆”我激灵打了个冷战,慌忙问道:“她没死”
“怎么会没死,死透了。”守尸人摇摇头,道:“活不过来的。”
“那她怎么会找我”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守尸人带我朝米婆家那边走去,我心里很纳闷,米婆临死的时候,我问过她一些事情,她宁可死了也不说。但现如今人都咽气几天,却又找到我头上来,让人难以理解。但是静心想想,米婆生前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敢对我明言什么,现在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再没什么可害怕的。
米婆家的院子很小,棺材放在正屋里。守尸人把我引到棺材前,自己转身拿了一只装了水的碗,放在棺材脚上。碗里都是清水,守尸人取了根筷子,小心翼翼的竖在碗里,低声道:“老姐姐,陆家小爷到了,你有什么话,赶紧跟他交代吧。”
说着,守尸人慢慢松开手,那根竖立在碗中的筷子并没有倒下,立的笔直。我知道,这是山里有人被脏东西附体之后,巫婆用来驱邪过话的小法事。筷子立在水碗里不倒,就说明屋子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
筷子直立在碗中,碗里的清水围着筷子慢慢的转动,一晃一晃的打着圈儿。这时候,守尸人急匆匆对我道:“陆家小爷,你低头对着水碗,把眼睛闭上,千万不要睁开,切记,千万别睁开。”
我听了对方的话,面对水碗把眼睛给闭上了。按道理说,眼睛闭上就不可能再看到什么东西,然而很奇怪,我闭上眼睛,却仿佛依然能看到水碗在面前旋转,看的清清楚楚,一丝不爽。
碗在转动,越来越快,不多时,水面上渐渐浮出了米婆的脸。她巴巴的望着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只是法事带来的幻象,可米婆的脸那么清晰,跟活着一样。
“你是个好心人,肯担当,知善恶。”米婆开口道:“可命该如此,逃不过这一劫的”
阴阳相隔,活人是不能直接和死人对话的,所以米婆说着,我只能听。她觉得我年纪还小,心底却是极好的,正因为这样,才不忍心看我孤苦伶仃,死了托人来给我送话。
“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只能给你一句话。”米婆道:“藏好那只扳指,一路朝东走”
我心里很急,米婆是在给我指路,可是别的事情,比如五叔的事,她还是一个字不提。
“孩子,记着我的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我听着米婆像要结束谈话的意思,心里的急躁就按耐不住了,忍不住睁开眼睛,脱口叫道:“米婆等等”
啪
棺材脚上的水碗在我睁开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