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卿点了点头,这是她曾经问苏蒙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来这里(鹰回沟)?”
也是当初苏蒙给她的答案,纹丝合缝。
“后来,在乱石滩,那第一只圣雕被大人等合力杀掉之后,小人发现,圣雕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饥肠辘辘才会如此容易被杀掉。冬季是圣雕的繁衍季节,大雕不仅要负责自己狩猎,还要养幼雕。而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商旅经过,他们也没有办法杀人越货后给圣雕供奉。公雕向来护卫母雕,又要捕食,因而格外瘦弱。它们死后,小人想在那经云山上一定有幼雕,大人在鬼门关救了苏蒙,是苏蒙的再生恩人,就算是死,苏蒙也要将圣雕为大人寻来。终于,在搜了十个假巢之后,小人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幼雕。”
他的眼睛晶亮,仿佛还在那一幕惊喜之中。
“所以这个家伙,就是北狄的天空之王?”她还是有些怀疑的看了看那只像白毛大鸡的幼雕。
幼雕不满的咕咕两声。
苏蒙笑道:“大人尽管等以后看看。苏蒙如有假话,任由大人发落。”
宁卿看着这个面有菜色的少年,心底柔软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那个此刻在遥远北营养伤的稚子,一阵心疼。
她的目光柔和起来。
苏蒙继续道:“小人带了幼雕,却不知到何处寻找大人,只得先回去营寨,然后才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叫霜风的大人指挥大家搬东西。小人问起才知道,是王爷下令放了营寨的无辜的人家去,将剩下的强盗全部斩首了。苏蒙已是孤苦无依,所以求了霜风大人带小人回来。他们盘问了小人两日,这才同意小人进来看看大人。”
宁卿说了这会话,只觉得嗓子更疼,身体软软的没有力气,肚子更是咕咕叫了一声。
苏蒙见状懂事的站起来:“小人这就去为大人端些稀粥来。”他刚刚说完,自己肚子也是一叫。
两人不禁都笑起来。
埋在被子里的幼雕左扭右扭,终于扭出个脑袋来。
“大人,这雕还没有名字,不如请大人给它赐名吧。”
宁卿看着那傻乎乎的扭头样子,玩心偶生:“这么爱扭,不如叫扭扭吧?”
“妞妞?可是它是个公的。”苏蒙有点为难,很快释然,“大人说叫妞妞,就叫妞妞~!小人先去取些吃的来。” 他掀开帐帘,走进了夜色中。
宁卿伸手抚上额头,还有高温的余痕,不过还好,熬过来了,她轻轻松了口气。
这几日,虽在昏迷中,也能感觉到颠簸,想是慕容昕并未落下赶路,趁着帐中无人,她轻轻拉开衣襟,这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肩膀的伤口绕着臂膀胸口上面缠绕的结结实实,上好的金创药,还能看到些许端倪。
是谁?她心口一跳。
“听说,你醒了?”
随着帐门掀起,一个温和清隽的声音响起。
宁卿立刻拉回衣服,整了整领口。
“见过王爷。”她声音疏离客气。
“不必多礼。”慕容昕走到她榻前,目光看向那个还在傻乎乎盯着宁卿瞅的呆鸟,“这就是匈奴的金尾圣雕。还真是像他们的圣鸟。”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王爷,我的伤——是谁处理的?”军中都是男子,别人不能知道她身份,她只能祈望是紧密口风的军医,可不要是那对冷眉冷眼的霜风剑雨。
“哦,本王。”
“咳。”宁卿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你?”
慕容昕看她一眼,再正经不过的模样:“你现在身份特殊,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身份,也不可能是霜风剑雨,只好本王亲自动手了。或者,你希望本王找个女人来,然后再杀了她灭口?”
宁卿看着慕容昕,四目相对,一瞬间的沉默,终于,她的脸缓缓有了晕染的颜色,移开眼睑,看向他肩上的虚空之处:“如此,那有劳王爷了。”
慕容昕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面上谦谦君子:“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宁卿觉得胸口顿时一堵。
“没什么别的事,阿恒想要休息了,王爷,不送。”她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哦?刚刚传夜膳,本王让军厨做好送来一起吃吧。”
“王爷,恐怕不太方便吧。”
“不用拘谨,本王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他看她一眼,淡淡道,天然的上位者仪态。
宁卿语塞,悒悒之色再添两分,慕容昕很自觉的走到桌旁,一掀袍摆,再自然不过的坐下,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主人此刻内心的情绪。
很快,苏蒙跟着军厨带着一大堆吃食走了进来,小小的桌案很快摆的满满当当。
已经来了人,宁卿也不好再躺着,软软的撑起身子,勉强沾地,只觉得头昏眼花,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娘的,就是一头牛也可以吃下去。
“阿恒。”他唤她。
“小人不饿。”她刚刚张口,一溜清清的口水淌了下来。
幼雕立刻打了鸡血一般,扑楞着翅膀咕咕叫起来。
慕容昕的嘴角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连眼睛都开始弯起来。
这顿饭宁卿吃的悄无声息,她闷头吃饭,反而是慕容昕和躬身在旁侍弄幼雕的苏蒙聊起来。
“那几只鹰怎么样了?”他问苏蒙。
苏蒙笑出一口白牙:“王爷放心,小人现在专门给它们养膘,等着之后熬鹰。还有两只是刚刚捉回来的野鹰,小人等阿恒大人好了就开始训练。”
宁卿耳朵立起来。
“听说你们熬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慕容昕又问。
“对捕获的野鹰是需要的,鹰是凶猛性烈的动物,只有绝其饮食,断其希望,磨其傲气,耗尽体力才可能驯服它们。将眼罩蒙住它们的眼睛,锁在摇木上,让其数日无法入眠,在几乎濒临之际,再以兽鸣恐吓,这时候如果摸它们的身体,不再反抗,取下眼罩,它们目光温顺,就可以喂给它们新鲜的羊肉,以后,第一个摘下眼罩的人将会成为它们唯一的主人。嘿嘿,不过前面都是一个老牧民教我的,我自己也只熬成了一只。”他脸上显出兴奋而羞涩的光芒。
“那金尾大雕呢?本王听说如果是雕的话,那需要更多的时间。”
苏蒙脸上多了几分郑重:“金尾圣雕是草原的圣鸟,也是从来没有被驯服过的雕。曾经听说很老很老的一个单于试图训养一只,但是被圣雕的爪子抓破了肚子。”
“听说那是草原活的最久死的最奇怪的单于。传闻这个单于有个癖好,喜欢问人问题,答不上来就拉出去砍头。”
苏蒙眨巴眼睛。
“说到这里,本王倒是好奇。那天阿恒问了你什么?”
“阿恒大人问了小人三个问题。”
宁卿突然咳了一声,苏蒙闭上嘴,看向她。
她只是更大口喝下粥。
那三个问题是:
为什么来这里?
杀过人吗?
为什么?
苏蒙的后两个答案是:
杀过。
因为想要活下去。
她接受这样的答案,这个少年应该活下去。
但是这个答案对于上位者来说,却意味着:如果想要活下去,他会杀人。
那倘若有一天,有利诱相逼,这个人是何等的危险。
在她昏迷的时候,苏蒙因为熬鹰留在了这里,当她醒来,却发现他走进了自己的死局。
对这个幼弟般的少年,她有一份怜惜。
帐门外有人低声唤道:“王爷。”
宁卿站起来,立在慕容昕身后。
然后慕容昕正色:“进来。”
首先是剑雨进来,然后是剑雨的心腹仲文。
因为霜风的自作主张,他自己领罚去先锋营探路,剑雨临时找了自己最信任的心腹仲文暂代霜风的职位。
宁卿的瞳孔猛然一缩,竟然是他。
原来他在这里!当年慕容昕的帐前亲兵,将她带进了司马无情寝帐的那个人。难怪找他不到,原来,他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到慕容昕的帐前。
她早知道这路上不会太平,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热闹。
第44章 为谁所控
仲文的目光扫过她,眼眸精光一闪而过。
宁卿看着他,此人面目白净,发色漆黑,虽然嘴角带笑,但一双眼睛左右相瞟,并不是老实模样。他当然不老实,上一世,他是慕容昕帐门前迎来送往的外间亲卫,却没想到,是从剑雨的身边开始发迹。
但是就是这样的侍卫,上一世,无论她是否能见到慕容昕,留在他身边,对他能有什么影响呢?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剑雨此来是回复霜风带回的消息:“王爷,霜风急报:斥候前行三里,发现司马——无情的方向有点不对。”
“怎么不对?”慕容昕眉梢一挑。
“他的方向侧移数里,似乎往万石谷去了。这万石谷瘴气弥漫,乃是这戈壁滩中一处险恶之地,人畜勿近,除了冬末会有养蜂人出现,再见不到活物了。”
“再探。”
剑雨一使眼色,仲文立刻领命出去。
剑雨擦擦额头的汗,方才一路狂奔,身上有了层层薄汗:“王爷,昨日军中的信鸦又死了数只。”
进入戈壁滩之后,不知为何,军中的信鸦总是过几日就会死掉,这么几日,断断续续,竟然少了一半。
慕容昕看向一旁的苏蒙:“小蒙,你带金尾圣雕出去找些吃的。”等到苏蒙出门,他这才示意剑雨继续往下说。
“属下仔细查看,这些死的信鸦都是刚刚从外面飞回来不久。可是近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军情需要大规模动用信鸦。”
“你的意思是——”慕容昕眉间一簇,“有人动了这些信鸦,然后杀了它们?”
“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信鸦的去向。”剑雨难得头脑清醒,“但是军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动得信鸦,想要找到这人,却是难上加难。”
“阿恒,你怎么看?”慕容昕很自然的让开一个空位,示意宁卿坐下,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宁卿却就近寻了矮凳坐下,想了想,她取出一个香包:“阿恒倒是有个主意,找到这人。这种香脂,是根据大烮的香米分配料,加了西疆的蜜汁调和,香味极淡,色泽极浅,但是不同的是,随着时间的变化,香脂会渐渐变色,且非得数日不能消散。这样;只要将香脂涂在信鸦身上,三日之后一查,谁动了,谁没动,一目了然。”
歇息了一两日,到底年轻,宁卿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下午阳光正好时,她也开始走出帐篷透气。
清冽的空气带着丝丝凉意,吸进鼻尖,透心的感觉。
她左右走了几步,忽见前面远处有座灰色的小帐篷,而苏蒙曾经说过自己住在那里。
想起那夜他们两人所说的驯鹰,她一时兴起,便晃荡着向帐篷走去。
帐篷很安静。
现在是下午,除了几列巡逻的兵士经过,四下只听见风声。
她站在帐篷外喊了一声:“苏蒙?”
没有人应。
宁卿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苏蒙,在吗?”
还是没有人应,奇怪,苏蒙的行动范围向来只有她修养的地方和这鹰帐,现在也不是饭时。会去哪里了?
宁卿掀开帐篷,向里面探视。
昏暗的帐篷中,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细细一看,是苏蒙的模样。
她不由一笑:“苏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午觉。苏蒙,苏蒙?再不醒,我可把你的鹰都偷走了哦。”
然而她很快发现不对,苏蒙的“睡姿”很诡异。
宁卿心头一颤,立刻抬眼看去,另一侧十多个鹰架上,密密麻麻站着数只鹰,它们的脚上拴着镣铐,一双黄橙橙的眼睛锐利而狂野。蒙着鹰眼的眼罩乱七八糟掉了一地。
出事了。
宁卿当机立断,立刻回头大喊几声:“来人呐!”一边直接进了帐篷,她快步走到苏蒙身边,他的脖子歪扭到另一边,露出的半边脸眼睛圆睁,嘴角还挂着血迹,已然死去多时。
而在他的脖颈上,触目惊心是一道鹰抓的裂痕,脖子的血管被抓破,鲜血缓缓躺了一地。
宁卿捂住嘴巴,颤抖着想去将他扶起,但是生生忍住。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呼吸。站了一会,只是蹲下来,将他的眼睛阖上。
很快,接到消息的慕容昕和剑雨等人也赶到了。
宁卿讲了她前来看到的情景,然后勘察的士兵在询问了当日值班的戍卫,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然后盘点这些驯鹰,发现少了最凶猛的一只斧鹰。
于是很快,这件事被认定是一场意外:因为驯鹰时候过度饥饿的煎熬,凶猛的斧鹰挣脱束缚,要了苏蒙的命。
剑雨叹息:“可惜这些鹰,只差一天就可以成了,现在……”他啧啧两声,被宁卿赏了个白眼。
慕容昕转头去看那些黄睛驯鹰,昏暗的帐篷中,它们的眼睛如同宝石,而因为数日的饥饿,现在都已经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站在摇木上,有一两只已经在闭眼打瞌睡。
这些驯鹰是苏蒙的心血,里面有苍鹰,灰蛟鹰,凤头鹰,甚至还有凶猛的斧鹰,都是当日从鹰回沟离开时所有能带走的新品。
宁卿醒后,除了看望她,苏蒙这两日几乎日夜都在这里,费尽心思,却不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宁卿只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一切太巧合,巧合的那么的自然。
她的眼睛在一地鹰眼罩上扫过,大大小小,都是苏蒙自己做的。忽的,她眼眸一闪,走了过去,再站起来时,手上多了一根纯黑的羽毛,带着莹润的紫蓝色金属光泽,是乌鸦的羽毛。
她举起来,慕容昕看着那根羽毛,眼眸一动,如同忽然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顿时清明。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接过来。
剑雨道:“这不是信鸦的翎毛吗?难怪,最近,这么多信鸦接二连三的消失!竟是被这些鹰隼所食!难怪!”他灵光乍现一般,“难道,这个苏蒙竟是……哼,真是恶有恶报。”
“你今日只带了肩膀出门吗?”没带脑子的东西。慕容昕斜睨了剑雨一眼,实在为他智商无语,然姿态天生,含嗔而似笑。剑雨干笑,不明所以。
他不紧不慢开口:“杨靖,即刻青烟为令,击杀军营周围所有青空之物,尸体带回。”一个心腹亲卫领命而出。
剑雨满脸茫然看着自己的主人,然慕容昕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只是接二连三下着一个接一个命令:“围住鹰帐,收缴营帐中人佩刀。”
又一个亲卫领命而出,帐中诸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慕容昕的命令,自有他的道理。
一阵佩刀解甲之声,宁卿站在慕容昕身侧后方,正好看见众人的神态,有的奇怪,有的不解,有的惊讶,然,不出她所料,还有一个一闪而过的紧张。
“现在,两人为组,相互检查,发现手指淡红者就地制服。”话音刚落,一个黑影暴起,紧接着便是利刃划破喉咙的声音,仲文捏着滴血的匕首,冷笑着站定在人群中。
“仲文?你这是干什么?王爷只是说制服,没说要杀人啊。”剑雨一脸惊异。
“拿下这个细作。”慕容昕下令,顿时兵戈相向,仲文被围在了人群中,早在慕容昕下达最后一个命令,他便知道他已知晓一切,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王爷?”剑雨呆滞脸。
“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是他,杀了苏蒙!”宁卿冷冷道,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卸去一身温顺的仲文。
“怎么可能?怎么!仲文是我叔父举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