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中有的叹息有的伤感,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麻木。冷冰冰的麻木。
宁卿大略扫过四周。一模一样,和记忆里面一模一样。
摇摇晃晃的简易栅栏围住一地狼狈,地上的积雪简单推出几条通道,几排简陋的木板房林立其间。因为军中行军不能携带女眷,所以女闾变成了军士唯一可以得到慰藉的地方。
而就是这小小的女闾也分了三六九等。
三个木房群里,左边是巨大的通铺,里面用各种草帘子隔成一个个小间,倘有军士前来寻欢作乐,掌事女官会命婢女点一支小小红烛,以红烛计时,一根红烛点完,一百文钱。称为烛乐房。
中间一排叫做新莲房,分为前后两隔断,前面是将官挑选女子,也是简单饮酒行乐的地方,后面是训练新人的场馆;而右面是这些营妓休息的寝房,按照恩主不同,从单间到二十几个人的通铺全部都有,名字叫做曲眠房。
在大烮,不同于有自己身份官牒的官妓,也不同于完全归属于主人的私婢,营妓大多都是犯官女眷,罪犯妻女和女俘来充当。
她们没有收入,没有自由,甚至没有赎身的可能,白日为奴为婢,夜里为娼为妓,唯一的可能便是被某个将官看中,付得赎身银两,纳为军中权宜之妾,稍得安宁,倘若这位将士移地驻防或者转为他职时,营妓不能跟随而去,那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因为,掌事女官不能放任被暂时赎身的营妓服侍他人,担心引来曾赎身将士的不满,也不可能放任其在营中养老闲住,这时候,“暴病生亡”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忘忧池里,脱掉衣衫草草清洗的女子们木木呆呆,有的人还不习惯这样赤~裸的“羞辱“,念及之后命运,不由嘤嘤哭泣。
宁卿不慌不忙的洗着,她知道,在北营,因为条件有限,忘忧池引来的温泉水必须先紧着大营的使用。
所以对她们这样身份低贱的女子,很多时候一年也只有几次这样畅快沐浴的机会。
洗漱完毕,到底是年轻女子,稍稍梳整,大多恢复了妍丽之态,珠儿帮着宁卿绞干长发,到她自己梳理时,宁卿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
经过狼群夜袭,珠儿对小姐更是言听计从,立刻住手。
在女闾,美丽的长相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经过第一轮筛选的女子,中等姿色的当夜便会送给营里的普通将官开荤,下等姿色的会在做好所有的防孕工作再投放到烛乐房。
而上等的女子,会暂时留下,她们是专门为上级军官准备的。
珠儿容色娇憨,稍作打扮,那今晚便逃不过噩运。
而宁卿,她抿着双唇,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为珠儿准备。
从她们起浴开始,一个女侍便拿着册子挨个圈点。
她记录的是这些女子的“身价”,用女闾里面标准的尺寸一一备案。
欧妈妈换了一身暗紫夹袄,端坐在新莲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扶手。进来的每一个女子都只裹了一件斗篷。慌乱的羊群。
众女战战兢兢的站好。
新莲房中烧着不知名的暗香,宁卿鼻尖一簇,立刻放缓了呼吸。这夹杂了软筋砂的秘香,是女闾中特有的,色味俱淡,闻了以后身子发软,除了让人没有防抗的力气,到是没有什么坏处。
女闾里面,这样的阴私之物稀松平常,对于不听话的女子,想自我了断的女子,经验丰富的掌事妈妈会有层出不穷的手段,让你悔不当初,只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具随意操纵的木偶,生不出半点逆反之心。
欧妈妈声音不大,像凉风拂过花丛,偏偏不怒而威:“脱了。”
众女立刻一阵慌乱,本能的都捂住了自己胸口。
一个粗使妇人就近踢了旁边女子一脚:“叫你脱衣服,磨蹭什么!”女子惨叫一声,膝盖一软,当下跪倒在地。
欧妈妈面无表情的看着人群。静默中,不知道从谁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缓缓解开了斗篷的细带。宁卿站着没动。
入了大狱的人会先挨上一顿杀威棍,入了女闾的人,总会先看一出杀鸡儆猴。
当年,是珠儿,现在,会是谁呢?
第5章 女奴本份
欧妈妈端起旁边女侍盘中的美酒,浅浅喝了一口,清冷的目光看向众女:“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身份,官家小姐,富家千金,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今日进了女闾,前尘往事,全皆作罢,尔后全心为奴,全身为婢。皇恩浩荡,既然已经免除尔等性命之虞,更应当勤勉自身,将那贪懒之念抛之脑后才好。在我这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进入女闾,守女闾规矩,那自然是万事皆好,不守女闾的规矩,可不要怪妈妈翻脸无情。”
她放下酒盏,轻轻一声钝响,却是压倒这帮新奴的最后一根稻草。
众女皆是一惊,心头大震,连本有几分不愿的浅梨也脱掉了衣衫。
堂中,合衣而立的便只剩下宁卿一人。
“你倒是个有骨气的。”欧妈妈嘴角含笑说道,脸上却是毫无笑意。
旁边一个粗使婆子冷哼一声,立刻就要上前去拽宁卿。
珠儿小声的喊道:“小姐。”这个时候,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啊。
眼看婆子快到了面前,宁卿神色如常,却是屈身跪下,言辞恳切:“妈妈误会。宁卿不是忤逆,只是怕坏了妈妈眼睛。”
那婆子听了这话,冷笑骂道:“好你个贱皮,嘴里酸溜醋滑没一句实话——脱个衣服也能坏妈妈的眼睛?真该让你好生知道规矩!”
宁卿并不反驳,她仰脸看向欧妈妈,缓缓解开了斗篷,从脖子开始往下滑动,已经新画好的海棠花片花只叶从耳背下面的脖颈露出来。下一秒,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自雪白的脖颈之下,触目惊心的,全是陈旧瘀伤,青紫交错,纵横阡陌。
珠儿低下头不忍去看,这也是方才宁卿执意洗头,打散发髻,以便用发丝遮住的真相。
欧妈妈的表情一瞬间的怔滞,尔后立刻明了。
她不动声色的摆摆手:“穿上吧。”
宁卿刚刚脱到肩膀的斗篷立刻拉了上来,她扶手跪地,神色恳切,孤身在前。
欧妈妈联想到方才朱新城送人来时,不经意的偷看宁卿的情景,刚才还只道这个女娃是有些门路的,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
她心头闪过一丝愠怒:这帮当差的可是越来越嚣张,连主将还没挑选过的女人也敢动,动了还敢明目张胆直接送到女闾来。
可惜,这个女人却是留不得了。欧妈妈飞快做了决定。这样的姿容,是万不可能放到烛乐房的,日后一旦查出,对自己对朱新城都是一个麻烦,不是她愿意包庇朱新城,在军营,就算是女闾掌事,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下贱的妓子,她不愿意冒任何险;更何况宁卿已经毁了的身子,也断然不敢逢迎上将。
还真是可惜了。如此颜色,这般气度,难能可贵。她不自觉的看向宁卿的脖颈,况且,还是一个来自同乡澶州的女娃。
宁卿依旧规规矩矩的跪着,如同根本不知道欧妈妈的思量。
欧妈妈神色闪烁迟疑中,忽然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的奔进来,连撞两人之后拜倒在地:“妈妈!妈妈救命啊!”
“何事如此慌张?”欧妈妈面色不虞,冷冷扫了她一眼。
女子布料粗陋,一看便知品级不高,她连连磕了三个头,这才满眼是泪的抬起头来
“妈妈,子衿大不好了。”女子声音颤抖,寒风中的落叶一般。
“什么?!“欧妈妈神色一震,立刻站起来。
她刚刚起身,后面的随侍女婢也跟着走了出去,宁卿等人被扔在新莲房,只剩了几个粗使婆子看管。
眼看欧妈妈离开,几个妇人立刻七嘴八舌交谈起来。
“听到没?是不是就是那个陈子衿?”
“这个子衿,还真是仗着自己模样好,以为上了两天都尉的床,就真是不一样,竟然敢拒绝妈妈的指派。”
“这种小贱人,皮骚肉痒,就是要好好整治一番。”
“可不就是,你看,妈妈才把她扔到烛乐房几天?这就受不住了?”
“哼,我看受不住是假,是等着她那个都尉回来救她吧?”
“痴心妄想,谁不是这样,颜色好时,贪你一点新鲜,回头就忘到脑后。更不要说一个下贱的妓子。既没有赎身单俸,也没有交代什么就换防走了。还守着?切,真以为自己是贞洁烈女呢!”
“嘻嘻。”几个老婆子一笑笑起来。
宁卿听了她们的对话,到是有了那么一点印象,当年在她来女闾没多久,就听闻之前有个专门侍奉上官的罪女,因为意外有孕,而换防的恩客又没有交代,最后胎死腹中直接不治。
女闾的女子大多才用藏红花和水银来避孕,意外之事难免发生。
倘若发现的早,那自然是有下胎药早作处理,但是月份一大,就麻烦了。
这个子衿,她后来听说的消息,容色非常出众,又是因为和都尉连续数日恩宠,自以为能够得到青眼,最后使了点心眼让自己怀孕,以为如此便可以母凭子贵,逃离魔窟。结果哪里知道,这个都尉说好只是出去巡查,结果直接换防,黄鹤一去不复返。
连等了两月,子衿月份已大,下胎药断然不敢服用,又没有别的办法处理,更加不敢上报给欧妈妈,只能忧思恐惧中一日拖过一日。
欧妈妈几次安排侍奉她都找借口三推四阻,甚至因此得罪了虎贲营朔望将军。
欧妈妈向来最重颜面,因此怒极,下令将她下放到烛乐房。
烛乐房中大多都是粗鲁的下层军士,如何懂得怜香惜玉?子衿本是官家罪女,之前一直作为逢迎上官的妓子,如何受得住?如此不过几日,便将一个好生生的俏娘子折腾的变了色。
加上她身子沉重,简直是水火煎熬,相熟的一个妓子看出端倪,便给她出了个主意。
让子衿先喝水银,再用筷子缠上腰带,在腹上绞绕,十圈之后便可将胎儿绞杀出来。
谁知道,这一绞,不但没有处理好胎儿,竟然连自己也晕死过去。
宁卿一想即此,顿时心念一动,猛地站了起来。
上一世,她何曾百十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因她识字,在不得已出动军医的时候,为了方便煎药,捡药,或多或少参与了后期的诊治。
倒不是没有办法。她的眸子精光一闪。
几个老婆子正说的兴致勃勃,冷不丁看到宁卿奔了出去,不由大惊,明明已经用了软骨秘香,怎么竟然对她毫无影响一般,她们立刻叫喊着紧追着跟了上去。
宁卿轻车熟路奔到了烛乐房,欧妈妈正站在一处草帘前,面色铁青。
“生不如死,情不敌余。身为妓子,却不守本分!子衿,我向来以为你是一时糊涂,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之蠢!做下这等畜生之事。”
宁卿抬眼看去,地上躺着一个女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一双筷子和布条扔在旁边,布料深深的纹路显示着女子的坚决。
“妈妈,救救我。”她有气无力的抬起脸,想要伸出手去,却连手也抬不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和祈求。
女闾中唯一一个略通医术的鲁妈妈拿开放在子衿肚上的手,站起来,叹了口气:“半个时辰了,还是没有胎动。先是水银后是绞布——想是已经去了。但是绞腹对下胎,却没有效果,这死胎,只怕生不出来了。”
子衿后背一震,竟陡然增加了三分力气,伸手抓住了欧妈妈的衣摆。
“妈妈,我从一来就跟着您,您说什么子衿从来不敢有半点不是。今日是子衿罪孽,求妈妈救救我。”
“你的孩子被你自己杀死,我如何救得了你!”欧妈妈看着她。
“妈妈,求您去请请军医!他们一定有办法的!我,我不想死啊,妈妈!我还想回澶州,还想见我娘亲……”
欧妈妈咬牙:“请军医?请军医来告诉他们你怀了都尉的孩子,然后又亲手绞死了他?你自己做的糊涂事,可是想要整个女闾为你陪葬?”她猛地一甩衣摆。
任何威胁到她自己的事情,她都不会允许它发生。一丝一毫的险她也不会去冒。
“妈妈!“子衿死死抓住欧妈妈的衣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在我也是澶州人的份上,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妈妈,来世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那个前来通报讯息的妓子在一旁不停磕头,连连哀求,触地声彭彭作响,她的额头很快青肿起来,血丝紧跟着渗透出来。
旁边的几个女侍眼底也显出不忍之色,可是,到底还是没有人再出口求情。
“军医那是绝对不可能请过来的。”欧妈妈目光悠长,当机立断,“我会为你准备汤药,子衿,如果你能产下这个死胎,妈妈还是会如过往一般把你当”女儿“一样疼的;如果不能——你,你,在这守着。待她去了,赏一口薄棺吧。”
女闾中不幸离世,大多都是草席一卷,欧妈妈能够赏一口薄棺,已是大不相同,想来还是看在同乡的份上。
子衿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底猛地现出狰狞的厉色,怒极反笑:“哈哈,‘女儿’?好妈妈,今天你的女儿就要直接死在你面前了!”
“我有什么办法?”欧妈妈冷冰冰做最后道别,“倘若这女闾中有百之一二的可能,妈妈也会用心帮你,可是要为你拿整个女闾冒险。这不可能。现在鲁姑姑已经看过,还有谁能有更好的办法?”
“我有办法。”宁卿裹着斗篷,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小脸精致动人,她站在烛乐房门口,像误闯的官家小姐,神色清冷,隐隐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自信。
第6章 明珠蒙尘
欧妈妈面色顿时一变,严厉的眼神看向宁卿身后几个气喘吁吁奔到的妇人。
被欧妈妈的眼神一扫,几个妇人立即齐齐跪在地上。
“妈妈,她突然就跑了,我们,我们也拦不住啊。”一个妇人大着胆子回话。
宁卿盈盈拜倒,斗篷卷起一地风雪气:“妈妈,奴婢在家时,曾有女夫子教授女方,方才听得几位姑姑忧虑,这才斗胆毛遂自荐。只愿帮妈妈解忧。”
她这话说很是妥当,前生因为自己初入女闾,总有那么一点丞相嫡女的心态,可是吃了这位欧妈妈不少苦头。
此刻她自称奴婢,而非女儿,无形中隔开了自己的身份,同时,将几个妇人的干系撇开,且说她们是忧虑才得知,这话一出,几个妇人的敌意立刻去了大半,神色也松软下来。
欧妈妈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下:“你会女方?”
“奴婢在家时,因家母身体不好,为尽绵薄孝心,特地请了裴大家教授女方。”宁卿看向子衿,“瓜熟蒂落,时辰未到,而又胎死腹中,下胎药毫无用处,只是一道催命符罢了。”
欧妈妈顿时神色有了缓和的迹象,裴大家是当代有名的女医大家,听说常为宫中妃子诊治。不过听说因为一桩谋反案牵连,已然下狱了。女闾地位低微,环境恶劣,不得宠的妓子没有得到恩客的帮助,基本没有得到军医诊治的机会。
鲁妈妈虽然略通医术,但也只是略通而已。但凡女闾中人生病,自己扛不过去,也就是挪出去等死的结果。
子衿眼底顿时生出希望。
欧妈妈想了想,慢慢道:“可有几成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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